09.16 辛棄疾:人間路窄酒杯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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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客居瓢泉,辛棄疾的內心其實是孤獨而又悽清的。瓢泉,就成為他全部的精神世界。好友如落葉,漸漸凋零,知道他志向的人越來越少,正如他在一首詞中寫得“知我者,二三子。”在苦悶的謫居歲月裡,只有陳亮、朱熹曾來探訪。這或多或少撫慰了辛棄疾一顆寂寞的心靈,這個世界,還有和他一樣的,有著夢想的男兒。“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的詩句,成為他們最好的下酒菜。

1203年,主張北伐的韓侂冑起用主戰派人士,已六十四歲的辛棄疾被任為紹興知府兼浙東安撫使,年邁的詞人精神為之一振。辛棄疾先後被起用為紹興知府、鎮江知府等職。第二年,他晉見宋寧宗,慷慨激昂地說了一番金國“必亂必亡”(《建炎以來朝野雜記》乙集),並親自到前線鎮江任職。

宋寧宗開禧元年(公元1205年),辛棄疾任鎮江知府,時年六十五歲,登臨北固亭,感嘆對自己報國無門的失望,憑高望遠,撫今追昔,於是寫下了《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這篇傳唱千古之作。但他又一次受到了沉重打擊,在一些諫官的攻擊下被迫離職,辛棄疾懷著滿腔憂憤回瓢泉。1207年秋,68歲的辛棄疾,身染重病,朝廷再次起用他,任他為樞密都承旨,令他速到臨安(杭州)赴任。詔令到鉛山,辛棄疾已病重臥床不起,只得上奏請辭。開禧三年秋天,農曆九月初十,愛國詞人辛棄疾帶著憂憤的心情和愛國之心離開人世,享年68歲。據說他臨終時還大呼“殺賊!殺賊!”(《康熙濟南府志·人物誌》)。

辛棄疾:人間路窄酒杯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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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觀詞人一生,可謂鬱郁不得志,才華無處展。他常常說的一句話就是“知我者,二三子。”他的滿腔抱負無處施展,這使得詞人非常抑鬱。然而,活到六十八的辛棄疾,靠什麼來治癒他的內心的傷痛呢?那就是酒。既然在人間行不通,那就在酒杯裡沉醉吧。

據不完全統計,在辛棄疾632首詞作中,有近十分之一提到酒。這固然是中國文人與酒的特殊感情使然,更是詞人懷抱無法施展的一種結果。在這些飲酒詞中,有不少都已經成為膾炙人口的佳作。我個人最喜歡的就是這一首《鷓鴣天·吳子似過秋水》:

秋水長廊水石間。有誰來共聽潺湲。羨君人物東西晉,分我詩名大小山。窮自樂,懶方閒。人間路窄酒杯寬。看君不了痴兒事,又似風流靖長官。

從題目看,秋水似乎是個地名。秋水這個地方,有一座長長的屋廊,水石散落其間。此處,環境幽靜,美不勝收。今日,有誰和我一同來欣賞呢?且聽我為大家介紹一下:他就是我一直敬佩羨慕的人物,他的身上有著兩晉時期竹林高士的品德,他就是我志同道合的好友——吳子似。我請他來做什麼?給我喜愛的大山、小山都取一個詩意的名字。正如,柳宗元給“小石潭”取名一樣,今天,我也要給這些不起眼的小山取一個名字。所以,藉著踐行的機會,請好友賜名,以作留念。吳子似問我,今後有什麼打算?我笑著回答說,清貧的時候啊,就自己找樂子,懶散的人,才會有清閒的時光。既然人間的路那麼窄,我走不了,就在酒杯的世界裡沉醉吧。別看酒杯那麼小,天天喝,豈不是也很寬嗎?這一“窄”一“寬”,就是我的一生啊。看你也不是一個放不下的國事的人,倒像才華橫溢的陶淵明呢。

這首詩裡有著辛棄疾的無奈與辛酸,在被朝廷屢次放逐之後,他的心終於死了。他在山水之間找到了自我,在酒杯之中,快樂了自我,他似乎已經忘卻了這個世界,他喜歡接觸的人也都變成了陶淵明那樣的隱士。他的一顆脆弱的心靈,在這個時間節點得到了淋淋盡致的展現。他也是一個有血有淚的人啊,國家的衰弱,個人才華的虛擲,怎麼能不引起詞人的愁苦呢?但是,愁苦也是沒有用的,不如換一種方式,瀟灑的活。飲酒,這是中國文人在受到傷害之後最喜歡排遣的一種方式。

辛棄疾:人間路窄酒杯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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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棄疾是怎麼在他的酒杯裡沉醉的呢,且讓我們看看他的詩詞“日記”:

身世酒杯中。萬事皆空。古來三五個英雄。雨打風吹何處是,漢殿秦宮(《浪淘沙·山寺夜半聞鍾》)。既然朝廷不信任我,不能重用我,那麼我喝兩杯也沒什麼。於是,在一方小小的酒世界裡,辛棄疾的才華卻得到再次提升。他可以“沙場秋點兵”,也可以“馬作的盧飛快”,這些快意恩仇,在醉酒之下,是那樣的生動逼真。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不錯,我們的超神,這時候儼然是陶淵明李白的化身。上可入天,下可入地,一切山河山川,似乎都在他手中的一個小小酒杯裡。這小小的酒杯,化作了大鵬,帶他神遊故國,帶他披荊斬棘,帶他與英雄對飲。從古到今,也不過就是三五個英雄。這口氣不是喝醉了酒,怎麼說的出來。既然醉了,那麼說的話就可以帶有文學的意味,大家也就不必深究了。這三五個英雄是哪幾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大家儘可以想象。可以實指,亦可以虛指。喝了酒就可以說胡話,豈不痛快。

病繞梅花酒不空《鷓鴣天·用韻賦梅》。生病也難以阻擋詞人飲酒。直到喝得爛醉,還去點燃銀燭繼續喝,可是風一陣一陣的總是吹滅。

模仿李白《將進酒》而作《水調歌頭·醉吟》:四坐且勿語,聽我醉中吟。……誰要卿料理,山水有清音。 歡多少,歌長短,酒淺深。而今已不如昔,後定不如今。……

要喝醉多少場才算夠?辛棄疾給了個準確數字。更從今日醉,三萬六千場(《臨江仙·戲為期思詹老壽》)他在詞中勸七十五歲高齡的詹老,能喝就繼續喝吧,人生還能有多少歡樂呢。

天天喝,難免有喝傷的時候,於是就有了這一首《沁園春·戒酒》:杯汝來前,老子今朝,點檢形骸。是不是很好笑,喝醉了還喊杯子過來。不過,中間的一句挺有哲理的:物無美惡,過則為災。最後兩句則令人捧腹。與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猶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亦須來。”實則內心,還是說服不了自己,跟劉伶戒酒,實欲飲酒,一個德性。

戒酒的話說了沒多久,自己就先破戒了。他在《沁園春》序中說:城中諸公載酒入山,餘不得以止酒為解,遂破戒一醉。辛公就是性情中人啊。他在詞中說,陶淵明喝酒一生,快樂到老;屈原獨醒,最後自沉汨羅。你說喝酒好,還是不好呢?破了戒到最後還笑嘻嘻的,說什麼“借今宵一醉,為故人來。”你說拿他有什麼辦法。

不過,讓他理直氣壯拿起酒杯的動人說辭,恐怕還是這句“醉時拈筆越精神”(《鷓鴣天》)。誰也沒法否認,辛棄疾確實在飲酒的天地裡,寫出了一首首精美絕倫、斷人心腸的好詞,展示了他與眾不同的愛國情懷與個人氣質。

辛棄疾:人間路窄酒杯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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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工作之前是從不喜歡飲酒的,直到接觸到古典詩詞,尤其是在讀李白詩句的時候,才開始慢慢學著飲酒。雖然我的酒量特別不好,不過,我一向以不能飲酒的蘇東坡自詡。我們不需要喝很多酒,就能有李白醉酒的感覺,豈不很節約糧食。酒也是糧食做的啊。這樣一想,心底反而自在了許多。我去內蒙古大草原,偶然經過一處古玩市場,覓得了一個特別精緻小巧的銅酒杯,一杯估計一錢的量,感覺就像唐朝“胡人”用過的。我非常喜歡。中午常常自斟自飲,彷彿也是十來杯不倒,感覺很過癮。喝了酒,我常常疑心這酒杯就是李白使用過的,要不然怎麼會千杯不醉呢。別看酒杯小,幾小杯下去,也是文思泉湧,只恨找不到像陶淵明那樣的文士聽你海吹鬍侃。人生的痛快,有的時候不就是一杯酒的距離麼。

辛棄疾這一句“人間路窄酒杯寬”,讓我除了李白、蘇軾之外,又多了一個飲酒的藉口和榜樣。其實,飲什麼酒,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飲酒微醉之後,敢於“胡言亂語”,“青眼待世”的快意。虛偽,人之所恨耳。但人活在世上,總是坦誠相待,難免會受到小人的詆譭,所以閱世越深,面具越多,心也越累。唯有在酒杯裡,你看清了自己真實的心靈。它乾淨、澄澈,一層不染。於是,你喜歡上了飲酒的自己,而忘記了整個世界。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飲酒解千愁。辛棄疾的人生裡,寫滿了“挫折”。他卻能用酒杯與詩詞,重新讓自己站立起來,成為南宋詞壇第一人,也可說是另一種大智慧。倘若,像蘇舜欽一樣,整日憂愁度日,辛棄疾也不會活過40歲。辛棄疾在被閒置的28多年時光裡,沒有沉淪自己,沒有自甘墮落,反而在詞中,在書中,找到了自己的樂趣。他的一生,都是我學習的典範。所以,在結束辛棄疾的最後一章,我其實想說的就是辛棄疾的那一句“人間路窄酒杯寬”,不如意的時候,想想辛棄疾,然後在自己的酒杯裡,做快樂的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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