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3 何以封 "泰斗" : 近年來中國學術研討之怪現狀

何以封

✪ 張建偉

《文化縱橫》微信:whzh_21bcr

【導讀】一國科研學術的創新與進步,與優良的學術風氣密不可分。然而近年來,越來越多的論者批評,國內學術科研的瓶頸之一,就在風氣問題。本文作者認為,當前的學術界充斥著“雞肋式”的學術研討會,雖有“學術”之名,但學術本身反而是最不重要的;在由泰斗、準泰斗、候補泰斗和漏斗組成的隱性等級序列中,學術也沾染了名利場的氣味,學術研討的目的已被異化。不重視新知識的獲取、懶於用功研究而無自己的創見、奉行好人主義而缺乏學術研究的刺激源......重重因素疊加之下,不少混學術圈者並不尊崇學問,學術研討會也變成學問的荒漠,如之奈何?文章原載《法制日報》,僅代表作者觀點,特此編髮,以饗讀者。

忝為學者,不能不參加學術會議。見得多了,忽然悟得,學術會議本身就值得作為學術研究的對象好好研究一番。因此,請動筆墨,將一鱗半爪的觀察與思考記錄下來,其間不免摻和進不少以偏概全之見。文不見佳,意有所偏,讀者寓目於此,不可不察。

雞肋式學術研討

學術研討會,學術最不重要。

沒有人,為了學術目的搞一次研討會。搞研討會,是因為有一筆會議經費需要花掉。經費多,就搞得規模大些,來個豪華版,錢沒花完,不行就再搞一回。有的研討會,是國家機關與學術單位聯手搞的,這種研討會,與機關的業績掛鉤,為了領導的成績單有好看的一筆,就搞個研討會,營造出“鹹與改革”的氣象。

學術研討會,在哪裡開很重要,去開會隨便旅遊一番,會議主辦方給報銷往返交通費,免費提供食宿,外加旅遊,功德就十分圓滿。

學術研討會,能見到哪些與會的人,也很重要。大家多日不見,藉此機會彼此握手言歡。年長者可以直觀瞭解彼此還健在,初出道者拜見一下大咖,留個好印象,將來評職稱和參評各種學術獎項,也好得個照應。一些學術期刊的編輯很受歡迎,有的人來套近乎,順便打聽一下自己投的那篇稿子是否能被採用,為以後發稿子蹚蹚路,做些鋪墊。

沒有人,為了學術目的而參加研討會。參加學術研討會,大多是為了捧場。大咖去參加研討會,算是給面子;有頭有臉的官員參加研討會,算是撐場子;初出道者參加研討會,是為了增加露臉的機會,隨便替會議主辦方湊個人氣兒,履行“完形填空”的大任。

學術會議,研討的話題令人敬畏,絕對是主題重大,敘事宏大。會議進行中,大家鄭重其事,彷彿軍國大事都是通過這類研討會議決的。在有限而特定的時間與空間內,很多學者聚集,有泰斗焉,也有漏斗焉,在會議進行中,有顧盼自雄的,也有正襟危坐的,有不苟言笑的,也有表情豐富的,“有嫋娜地開著的,有羞澀地打著朵的”,與會者老是那些熟面孔。猗歟盛哉!一次又一次會議參加下來,雖然不知研討出來個啥,但是會議的形式還是很莊嚴的。閒來無事,將學術研討會的生態作一番描摹,似可為局外人留下一份剪影,意義不可謂不非凡。

會議上發言,內容不重要,重要的是誰發言。沒人管你學術上有無創見,聲望到了,自然有人安排你發言,不發言的,可以點評(如今學臺灣逐漸改叫“與談”了),既不發言也不點評的,就主持一下。發言、點評與主持,早就變成了一種資格、一種待遇。偶爾遇到自己提出什麼都不想做、只來參會的大咖,大家覺得怪對不住人家似的。

到域外開會,就頗不適應。人家要求寫出論文,並根據論文內容決定誰有發言的資格,鄭重其事,很不利於心理健康。我們自己搞研討會,腦子與耳朵都可以放家裡,只帶一張嘴來,發言時間一到,就按主持人安排說上一嘟嚕話,時間過了,就住嘴。吃會議飯的時候,這張嘴還有大用場。

會議印有日程,大家按議程行事,絲毫馬虎不得。政府部門組織的會議,除了議程表外,還有座次表,拍照位置表,趕上有研討會論文集的,更顯得十分正式。

每人發言限定時間,會議還是以超時為常態。主持人強作幽默,實則俗套,會場時時有尬笑,掌聲很廉價,代表著一種禮貌。

魯迅曰:“時間就是生命,無端的空耗別人的時間,其實是無異於謀財害命。”會議大廳坐一天,說與不說,聽與不聽,都挺累,坐兩天,就更累。累了下來,發現不知都研討了些啥。反正覺得會議大廳,更像個犯罪現場,被謀殺者間雜著自殺者(無端浪費自己時間的)橫七豎八地倒在血泊中。那時間,那臥姿,那血泊,誰都看不見。

何以封

如何識別泰斗與漏斗

學界人士,分為兩類:一是泰斗,二是漏斗。

泰斗年紀一般不小了,屬於年高德劭之輩。泰斗也有兩種:一種是真的泰斗,積累了許多聲譽,學問大得真如泰山北斗;一種是積累了許多年月,到了一定年齡順勢做了泰斗——人過古稀之年,就有坐順風車成為泰斗的可能。倘若到了耄耋之年,不是泰斗也成為泰斗了——大家圍攏在一起,人人喜歡用這稱謂來捧他。這給人的啟示是,忝為學者,與其在學問上打拼,不如努力健康長壽,後者才是成為泰斗的必要條件。因此,學者不用暗裡起急,頭髮到了“渾欲不勝簪”的時候,泰斗的美譽就像陳橋兵變時黃袍加身一樣,成為自然而然的事。未到古稀之年,著急上火也沒用,那是不大容易成為公認或者御封的泰斗的。

泰斗之下,為準泰斗和候補泰斗。雖然尚未成為泰斗,不過,這其中自命的泰斗卻滿坑滿谷,遠比公認或者御封的要多。他們雖然沒有泰斗的年齡,但是有泰斗的氣派,甚至比泰斗更有氣派。他們中有的人可以依外貌加以分辨:各種場合,他們眼神向上,恨不得眼睛長在眉毛上面,臉繃得像冰凍的湖泊,生怕一笑就將好容易攏住的一點

威信都洩掉,對晚輩不屑一顧,看見了也當沒看見。這類自以為的泰斗,不惑以上年齡,未及古稀,寫過一本至幾本專著,在各級刊物上發表過論文,特別是在國家權威刊物上發表過若干論文,對自己的學術水平相當認可,對他人的學問不屑一顧。

還有許多這類泰斗,僅憑外貌不易區分,要加以區別,可以從與漏斗的差異上加以甄別。

漏斗是學界新人,在各種公共場合可以忽略不計,他們沒有自己的公眾形象,面目模糊,沒有多少學界聲望,參加各種學術研討會時充當分母。他們在會場裡的成長軌跡是緩慢向前的,先是後面幾排就座(學術研討會開到當日下午和次日,前面出現空白座位時就被安排前去補位,起到完形填空作用),後來位置漸漸前移,通常在研討會上沒有法定發言機會,偶有自由發言的機會,再過幾年,有了發言機會(如果是兩天的會議,通常安排在次日發言,如果是一天的會議,必然是安排在下午發言)。

泰斗與漏斗有許多區別,大體可以歸納如下:

只參加頭一天上午的會議,午飯後就閃人不見了,是泰斗;一直堅持把會場座椅坐穿,不到會議主持人宣佈散會絕不離場的,是漏斗。

有關會議的新聞報道,大名見諸報道之中的,是泰斗;“某某等”參加了會議,姓名被一個“等”字省略掉的,是漏斗。

會前問明自己發言的時間段,緊挨發言時間才到,發完言夾包就走的,決不與其他參會者進行學術交流的,彷彿只是來給大家上課的,是泰斗;到會場看日程才知道自己有沒有發言機會,何時發言,聽別人發言,灌了一天糨糊,堅持在座的,是漏斗。

會議論文集,論文署名是第一作者的,是泰斗;論文署名在第一作者之後的,是漏斗。

會議開始前以及茶歇場合,有官員上前噓寒問暖的,是泰斗;進來出去,無人聞問的,是漏斗。

頒獎場合,獲得特等獎、一等獎的,是泰斗;獲得二等獎以後獎項的,是漏斗。

參會與離會,有人安排車接車送的,是泰斗;自己愛怎麼來就怎麼來,愛怎麼走就怎麼走,不來沒人注意,走了也沒人知道的,是漏斗。

羞於稱學者

法律界的研討會,既有學者,也有實務部門的與會者,學者往往是主角或者座上賓。

對於學者發言,可以多一份期待。畢竟,學富五車,傾倒四座,高屋建瓴,一語中的,這一類美好詞彙,都可用來形容學者的高談妙論。學者之價值得以展現的機會,一是講臺,一是學術研討會,深厚的知識土壤,能夠長出妍麗的思想之花。筆耕的稼穡,舌吐的蓮花,怎不令人期待?

初次涉足學術研討會的雛兒,得瞻學者的丰神,更是滿懷期待,希望學術研討會是一場思想的盛筵。

多次與會,我曾留心觀察,想感受學者比實務部門的與會者發言,有何高明之處。

何以封

觀察的結果往往令人失望,學者的發言,大多未能展現學者的學術專長,其見識未見得比實務部門的與會者強多少,學者的角色,不具有無可替代性,有他與沒有他與會,有他與沒有他發言,沒有什麼實質上的差別。

形式上的差別是有的,有學者充門面,壯聲勢,讓很多學術研討會帶著學術氣息,尤其是著名學者前來賞光捧場的學術研討會,看與會者名單,已覺功德圓滿,不必聽他們玉音放送,已可用興奮之筆為會議禮讚。

當學者輪流發言,已經準備了滿滿一胸懷的敬意也就慢慢消逝了。聽其發言,大話套話者有之,陳詞濫調者有之,信口開河者有之,思想貧乏、邏輯混沌、語言乏味者兼而有之,從中找不到打動人心的表達,更不見啟發心竇的思想,除了有發言的形式意義,並無表達的實際價值,側耳傾聽,謀殺的都是彼此的時間。

究其實,當今學者滿坑滿谷,雖然頂著學者的頭銜,其實並無多少真實學問。學術研究之創見,本應是學者安身立命之本,如今之學術界,對於學術原創性並無嚴格要求,所謂學術研究成果,屬於真正有知識增進的不多,自然就有許多無學之人混跡其中。即使有些學者對於有的學術問題有所心得,也不是一通百通,什麼都懂,在各種研討會上就各種問題發言,自然力不從心。

學者缺少真實學問,原因不外乎以下幾種:

一是不重視新知識的獲取,缺乏書卷氣,是當今許多學者的通病,學者本應為“書淫”,如今的學者卻似乎讀書量不足,殊不知學者主要的知識來源是書籍,但許多學者自斷源頭活水,不肯花時間讀書,知識貧瘠,學問云乎哉!

二是思想上懶惰,即使博覽群書,凡事不去用功精研究,也沒有自己的創見,轉述別人的思想,並非學者的價值所在,但是真要思想,又恐於精氣神有損,如錢鍾書先生所言:“有些人,臨睡稍一思想,就會失眠;另有些人,清醒時胡思亂想,就會迷迷糊糊地入睡。”沒有艱苦探索,哪來的獨到見解?

三是缺乏學術研究的刺激源,學術研討會上沒有熱鬧的學術爭議,更沒有激烈的學術交鋒,其樂融融,你好我好大家好,彼此心照不宣。學術圈充滿混碗飯吃的傢伙,學術研討會上,大家相見會心微笑,都知道沒有幾個人在學術路上披荊斬棘,半斤八兩,同儕尊重,謹遵緘默法則,不必說破。

當學者本身並不尊崇學問的時候,學術研討會就成為學問的荒漠。叔本華曾言:“對於絕大多數學者來說,知識是手段而非目的。這就是何以他們決不可能寫出傳世佳作的原因。因為若要如此,他就必須把知識作為目的來追求”。論文、專著,只是評職稱或者評獎的工具,達到目的就好,誰管那裡面有沒有真實學問。

學者無學,言之必然無物。除了很多研討會重複來重複去的議題,可以將上次覆上次的發言重述又重述,若輪到自己對於素乏研究的議題發言,自然就要扯淡。美國學者哈里·G·法蘭克福就曾尖銳指出,當人們對於自己不熟悉的話題侃侃而談假裝很懂的樣子,扯淡就開始了。學術研討會上偏多這種扯淡,好在大家都不計較,畢竟,會議的形式大於實質,認真做甚?

說到認真,恰是解決各種只重形式不重實質的研討會的不二法門。可惜,我國的民族性格中恰恰缺乏“認真”這一味藥,學術研討會的雞肋化遂成為當今學術界一種堅忍不拔的現狀,無足為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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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封

本文原載《法制日報》2019年5月8日,原題為“近年來學術研討會之怪現狀圖片來源於網絡,如有侵權,敬請聯繫刪除。歡迎個人分享,媒體轉載請聯繫版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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