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世上有一個打魚之人，夜飯之時，總要喝兩杯老酒，乘著一股熱氣，再撒兩次網，然後才到艙裡睏覺。
一夜，月色朦朧，打魚人剛端起酒杯，忽然感到背後站著一個人。回頭一看，是一個年輕人。
年輕人說道：“大哥，此酒甚香，我能否喝一口？”
打魚人甚是豪爽，連忙找一個酒杯，請年輕人坐下來，二人碰起酒杯。
不知是何緣故，兩個人喝起酒來，好似舊識，推杯換盞，酒意漸深。打魚人先覺到自己的醉意，咕噥著說道：“我將醉了，少年人且自去，來日再過來，哥弟兩個再喝個痛快。”
那年輕人話倒不多，酒量倒在打魚人之上，他點點頭，走出艙外。
打魚人一覺睡到天明，猛一思索，忽然驚訝。那年輕人究竟如何走到船上，又如何離船而去？此事卻是古怪。
到了第二天晚上，月色清亮之極。打魚人照例拿出酒瓶、兩隻酒杯，心中嘀咕，那年輕人有否過來？正思索間，那年輕人果然走進了船艙，如入故鄉一般，熟門熟路地坐下來。
“哥哥，且來喝酒！”
打魚人一言不發，往兩隻酒杯裡倒起酒來。兩人喝了數杯。這夜，打魚人有些心思，未曾輕易醉去，年輕人卻照例不大言語。
月光照進船艙來，照得艙內半邊明亮。打魚人坐在陰暗處，揣摩著坐在明處的年輕人。忽然說道：“少年人，我看你不像是生人。”
那年輕人一驚，忽然站起，意欲走出，卻猶豫起來，最後還是坐回原地。“罷了，曉得不能瞞過哥哥。其實我並非人，而是一個溺水鬼。十一年前酒醉失足，落水而死。只怕哥哥嫌棄！”
打魚人雖則驚訝，但看這溺水鬼樸素無華，並無個做鬼的惡相，也就安下心來。“你既稱呼我哥哥，我也就叫你一聲賢弟。可憐你年紀輕輕就亡故，實在辜負青春。”
“哥哥，你不曉得，做個溺死鬼倒也罷了，苦的是終日只能喝涼水，又不敢輕易打攪人家，恐怕作怪惹罪。只是見到哥哥每夜飲酒、酒罷吟歌捕魚，想來是酒中的知己，再三猶豫，才不辭冒昧，登船來與哥哥共進杯盞。不料哥哥還是瞧出來。”
“如何瞧不出來，你看月光明亮可愛，照到你身上，卻沒有一點影子落在船板上。再說了，無聲無息上船，無聲無息下船，再怎麼看，也不是生人做的事。但這些話，都屬無謂，我們還是來喝酒。”
於是，他們接著喝起酒來。打魚人心裡釋然，很快就醉了，那年輕人何時去的，他並不知道。
後來，他們就做了親密的至交。那溺死鬼還有一個好處，曉得何處有魚，每次離去，都將船撐到多魚的所在，代哥哥將網撒到水裡，打魚人早上起來，起網一看，每每都車載斗量的魚蝦。打魚人甚是歡喜。回去對娘子一說，娘子也高興。便要在家中招待溺死鬼。
溺死鬼聽得嫂嫂要請他喝酒吃飯，甚是高興，衣服很是整潔，攜了一束花，端端正正地進了打魚人的家。嫂嫂見這溺死鬼一點都不像個鬼，反像個知書達理的書生，更加高興。
一來二往，溺死鬼與打魚人一家親密就如真正的兄弟。
一晚，溺死鬼對打魚人說：“哥哥，你我相交期年，莫逆於心，弟弟實在捨不得棄哥哥而去。只是，今晚是我落水滿十二年之夜，我需去尋一個替代，方能投胎，再世為人。可惜與哥哥把酒言歡，這等寫意快活的日子，明日再不能夠。”言下悽然。
打魚人搖頭不已。“弟弟，你言下錯了。”
“哥哥，我錯在哪裡？”
打魚人說：“你看，無論為生人，還是為亡鬼，你我醉酒之時，都有同樣之快樂。你今若去尋替代，一來即使投胎，也要等個十數年，才能再享這喝酒的快樂，更何況人生苦哉，說不定命運不好，投胎不佳，也許一生連個喝酒的機會都無；二來你去尋人替代，雖則在你而言，情理上可以說明，可是終究害人性命，你於心何安呢？”
溺死鬼一聽，忽然墜下淚來。“哥哥，你說的樣樣有理，只是我心中難過，不尋替代，莫非我命定要居於水中？”
打魚人嘆一口氣，站起身來，“罷了。哥哥站著說話，自然不嫌腰疼，賢弟苦處，終究只有賢弟自己知道。老話說的好，相逢千日好，終有別離時。我這邊再送一杯酒，與賢弟告別。你我此後，再無機會一起喝酒，苦哉！”
溺死鬼接過酒杯，戰戰兢兢，酒都灑出來，終於將酒飲盡。打魚人送溺死鬼上路，站在船頭，見溺死鬼冉冉沒於水中，倏忽不見。
打魚人這一夜，酒再也喝不去，連覺都困不著。白日歸家，與娘子一說，娘子也嘆息不已。打魚人當夜不願上船，便在家中睏覺，吃著夜飯，不自覺地端出兩隻酒杯。娘子一看，說道：“你人是糊塗了，賢弟已找人替代了，誰陪你喝酒？”
這般說著，忽然溺死鬼從大門裡走進來，一臉喜色。
打魚人和娘子大吃一驚。
“哥哥，嫂嫂，莫慌！莫慌！昨夜我思前想後，投胎為人固然好，可是不能與哥哥痛飲老酒，人生終究失色，所以，到底沒有去找替代之人。不料，我一念之忍，被上天體察，居然同意我即刻投胎。豈非喜事一樁？”
打魚人和娘子回驚做喜，忍不住叫了起來。
“可是終有一個不妙之處，”溺死鬼說，“只怕我投胎之後，再認不得哥哥嫂嫂，卻哪裡去尋你喝酒？這樣的人生終究不美。”
打魚人一想，果然如此，心下又黯然起來。
“不過，我翻來覆去想，終於想到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嫂嫂，這就要靠你了。”
“如何靠我？”
“我投胎於你腹中，變作你兒子，那就可以與哥哥終日喝酒，豈不美哉。”
嫂嫂羞紅了臉。“虧你胡言亂語。我這般歲數，久不做那等羞人答答的事情。”
打魚人卻歡喜開來。“果然兩全其美。還是賢弟想得周到。”
一夜無話。
後來，打魚人夫婦果然生下一個兒子，這兒子出生之時，渾身還帶著酒氣呢。
（諸暨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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