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07 真正玩古玩愛收藏的人,箇中苦樂有誰知?

十幾年前那個秋風冷雨的週末,我凌晨四點便醒了,儘管躡手躡足地走,幾乎是悄無聲息,妻子還是被驚醒。

“這麼早就起來,才四點嘞。”她揉揉雙眼,抬起頭看了看壁上的掛鐘,說:“就不怕把人家吵醒。”

我一笑。“你睡你的……不這麼早去,還叫趕鬼市?上個星期就因為去得早,五點差十分就到了寶南街,不然,天大亮,人多了,還能買到高樹勳的這對紫銅鎮紙?”

真正玩古玩愛收藏的人,箇中苦樂有誰知?

高樹勳中將軍銜,是解放戰爭中第一個戰場舉義的國民黨高級將領。毛澤東為此發動了一個“高樹勳運動”,號召國民黨官兵向高樹勳將軍學習,識大體,顧大局,反對內戰,走和平建國的光明大道。起義時將軍定製了一對紫銅鎮紙,分別書“堅定”、“和平”四字,贈送給解放軍的一位湖南籍將軍。那天凌晨,我有幸遇到這對紫銅鎮紙,著實的高興得心花怒放。

“今天不能去晚了……手電筒呢?”我問妻子。

“昨天青青拿著玩,放在冰箱上吧。”妻子一邊說著,一邊便披衣起來。“煮點麵條吃吧,鬼市鬼市,一去又是一上午,會餓的。”

兩個孩子尚在熟睡之中,匆匆吃了麵條,我騎上單車,冒著霏霏細雨,直奔寶南街建築工人俱樂部。近幾年,買賣古舊物件的多了起來,這裡本是個俱樂部,如今闢成了古玩集市。緣於集市開市太早,業內人士不由的便想起北京的古玩“鬼市”,也便這麼的稱呼了。

鬼市由來已久。尚在大清乾隆年間,京城裡敗落的王孫子弟和富貴人家,為了補貼家用,抑或是供自己揮霍,常常將家傳之物拿到偏僻的琉璃廠去變賣。為免外人發現丟了體面,失了尊嚴,便夜半摸黑去,曙光初照歸。那些盜墓掘墳的角色,巴不得有這麼塊天不管地不管的天地,於是四面八方麇集京師,做那些黑燈瞎火的買賣。那時日的這種景況,我自吟了七絕幾句,說那買賣雙方“話不高聲步履輕,袖中五指定乾坤;燈籠臘燭半摭面,鬼影幢幢到天明”,理所當然的被人稱作“鬼市”,也叫夜市了。長沙歷史上倒是沒有出現過大規模的“鬼市”集散交易,1880年前後才出現第一家古玩文物商店,古玩業從此發展起來……

天亮五時許,市民們尚在夢鄉,寶南街建築工人俱樂部二樓古玩集市已經燈火通明,古玩商販的地攤一個接著一個,前來尋覓古玩文物的男女老少人流如織,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待我趕到,二樓集市已經人頭攢動了。看來,淘寶者們可謂英雄所見略同,都是趕前不趕後的。自管自在地攤中間來回巡察,時不時蹲下細看,惟恐有真寶貝從眼皮底下溜掉。時光,就這麼一分一秒地悄然消逝。

“這不是廖記者嗎,發現什麼寶貝啦?”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頭,聲音很熟悉。

回頭看,原來是潘名棟。那還是1992年湘江春汛又起時,我正加班趕點創作關於侯希貴的長篇報告文學《東方奇人》,在文可夫家裡偶然遇到此人。出人意料的是,潘名棟是摔跤好手,不僅認識侯希貴,而且與其交過手。潘名棟說,侯希貴是他的手下敗將……我們就此相識,他同侯希貴一樣,一直稱呼我“廖記者”。

“沒有沒有。”說著,我撮起地攤上的一隻玉雕青蛙。“我喜歡這隻小青蛙,要價太高,正商量呢。”

真正玩古玩愛收藏的人,箇中苦樂有誰知?

“你也喜歡古玩?”潘名棟挨著我蹲下,要過玉雕青蛙看看,忽然笑著對攤主說:“老張,這是廖記者,有名的作家,他喜歡,讓點價,給我個面子。”

老張望著潘名棟,哈哈一笑,然後轉頭望定我:“好好好,你老潘的朋友,沒說的。”

於是成交,我小心翼翼將玉蛙放進口袋。又於是,我忽然地好奇起來,這個潘名棟,糾糾一莽夫似的人物,喜歡古玩?看起來,且還入道時間不短!

“不要小看了這隻青蛙,至少是戰國時期的東西。”離開攤位幾步,他豪爽地拍幾拍我的肩膀,說:“一百元,不貴!”

我不由的暗暗一驚,與我的判斷相差不遠,我以為是兩漢之物。於是,伸手去摸了摸口袋中的玉蛙,暗自慶幸。那年月我入道剛好兩個春秋,尚在認真學習鑑定知識,更多的時候,只要感覺不錯,先買下再說,究竟是什麼時候的東西,回家再仔細進行鑑別。

“傳統文化中,它代表子孫多的意思,吉祥物。”他又說。

我又是暗暗地一驚,他說的沒錯。中華民族的民俗傳統文化,他潘名棟竟然也有些研究?

看來,我是門縫裡瞧人,看扁他了。於是便想著要見識見識他的藏品,問他的家住在哪裡,什麼時候開始搞收藏,都收藏了些什麼好東西……

“廖記者不嫌棄的話,走,到我家裡去坐坐?”潘名棟似乎很樂意我去觀賞他的藏品,開步便走,回頭望著我。

“好啊,你比我入道早了幾年,一定藏了不少寶貝,去見識見識。”我高興得搶前幾步,立即便要下樓。

忽聽聽到有人叫我,是我的醴陵老鄉萬志良。“來來來,正好,老萬你也喜歡收藏,一道去。”

於是介紹他們認識。不知什麼時候,雨霽放晴了,三人單車代歩,出寶南街,走蔡鍔路,下天心閣,到了潘名棟的家。

這哪裡是什麼家啊。五六十年代的紅磚小樓,底層,十三四個平方,粉牆上有大片大片的水漬,斑駁陸離。木窗上的鐵護欄已經鏽蝕,深色的窗簾布爛了一角。窗前一張舊式書案,破敗殘缺。那張床,竟是紅磚當腳,幾塊木板一鋪而就,墊的是稻草……粉牆開著孔門洞,無門,是另一間四五個平方的小雜屋,裡面漆黑一片,無燈,似乎也沒有窗。

我同老萬都站著,不知所措,也不知道哪裡可以落坐。

“來來來,”潘名棟扶了扶屋裡惟一的靠背椅,拍幾拍,要我坐下,接著拍拍床,要老萬也坐,說:“站著不好看東西嘛。”

然後,他走進黑屋,隨即便一件一件往外搬挪他的收藏品。曾國藩、左宗棠、何紹基、羅典的對聯,任伯年、齊白石的畫,銅佛、銅爐、銅鏡、竹木雕筆筒、玉墜、玉牌、玉山子等等一大堆。他從幾隻玉蟬中挑出一隻,溫瑩靈潤,他摩挲又摩挲,這才遞到我手上。

“漢八刀,真正的漢八刀。”他說著話,回頭從床下拖出一個木箱,沒有蓋,全是些印章,石質都很漂亮,不少有邊款。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趙之謙款的雞血石,大紅袍,紅豔豔的,側視有錫光,古氣撲面。尚未來得及逐一賞玩,他又從牆上摘下把刀來,日本造,鋒口波紋十來重,寒光閃閃,正是把上好的武士刀……末了,他返身進了黑屋,小心冀冀捧出一巻東西。

“屋裡光線不好,走,到門口看。”潘名棟領先出了屋,在臺階上慢慢鋪展那巻東西,竟是一幅破朽不堪的絹畫。細細辨識款字,我的天,宋徽宗的白鷹圖!忽地些些秋風吹過,帶起幾片殘絹,潘名棟趕忙撿起,巻好那畫……

我暗暗問自己,這個潘名棟,一屋子的寶貝,怎麼就生活得如此清貧,豈不是守著個金飯碗行乞?我終於禁不住好奇心的驅策,終於開口問他了。

他淡淡地笑著,神態很輕鬆,心緒也很坦然,幾句話就回答完了。他說,他特別的喜歡這些古代的東西,他們是歷史,他們是文化,他們有生命,他們能說話,他把所有的錢都花在他們身上了。天不亮就去了“鬼市”,天亮了帶回來幾件古玩。妻子不喜歡這些東西,嫌惡它們,尤其忍受不了這份清貧,沒有共同語言,離開他走了,再也沒有回頭。

“這樣蠻好的,己經習慣了,這樣蠻好。”他拍打拍打木板床,直視著我的眼睛說:“真的蠻好。”他眼裡閃爍著快活的神情。

此後,他說要交我這個會寫文章的朋友,又此後,很不捨的轉讓了一面唐代海獸葡萄鏡給我。

真正玩古玩愛收藏的人,箇中苦樂有誰知?

我們便每個週末在古玩地攤前會面,大約一兩年後吧,見他越來越清瘦,問他為何,他說生了病,要到外地去住院,總之,古玩集市上從此沒有了他的身影。

時光從窗前悄悄地流逝,轉眼間便過去了好幾年。大約是2008年春夏之際,清水塘古玩店老闆唐立新請我去看一幅好畫,希望我喜歡,能為它寫點文字作宣傳。那畫才展開一半,我已大吃一驚,正是我十多年前在潘名棟那裡見過的宋徽宗白鷹圖!唐立新說他也與潘名棟熟,潘名棟去世後,他從別人手中買到這幅畫,送到浙江找名師裝裱,花了好幾千元。重見此畫時,我已在古玩收藏界有了些臭名,比如那隻蛙,我的考證便確鑿的是漢代的,而且是古南越國裡的來客,與潘名棟所言稍有差別。再見此畫時,審視一刻,認定為宋明時期名家所摹繪,非宋徽宗真跡白鷹圖,但仍然價值不菲。唐立新告訴我,潘名棟得的是癌症,此畫流落在他的親戚手上,他可是化了點錢買回來的。他與我有同感,潘名棟生活得太清苦,直到患了癌症,又拖至晚期,這才不得已轉讓些東西治病。

我突然的生髮了幾絲絲惆悵,他潘名棟從“鬼市”中來,如今真就去了另一個鬼市,他的那些從人間“鬼市”覓得的生死相依的、能說話的古玩,全都去了哪裡?

白雲蒼狗,將近二十年前的那一天,離今日已經很是遙遠了。今日的“鬼市”,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但歷“鬼市”而久者,止不得是會去追思那些黎明前的興奮與懊惱的,憶念那些相識和不相識的人們,懷想那些突如其來的緣份,悔恨那些失之交臂的良機,幾多苦,幾多樂,唯有自己才知道啊。

【本文由“返古歸真”發佈,2018年05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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