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2 父親與中山裝(徵文)

父親與中山裝(徵文)

文∕魏青

父親離開我們一晃已近十年。

在他生命的大部分時光,整個中國,從中南海的藤椅之上到窮鄉僻壤的老槐樹下,不分老幼,男人大多都是一身中山裝。

父親在北京西郊當過兵,有著高小文憑的他當兵三年連個dang員也沒混上,據說和他一同入伍沒離開部隊的後來大都提了幹……自復員回鄉,父親再沒去過北京。這一切,我們都是從母親偶然的嘮叨裡得知的。後來從父親留下的不多的照片中我發現,他軍裝上的領章和帽徽竟然和我們國人熟悉的雷鋒叔叔身上的一模一樣。

那時,我們還聽不懂母親的嘮叨裡究竟都塞雜些什麼內容。

除了母親,我們家清一色的男丁。大哥二哥和我,之間相差都不過二三歲,俗話說,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要養活我們這樣的一個五口之家,父親,一個退伍兵,在那樣一個年代,其肩上的擔子可想而知。於是粗茶淡飯糙布衣便成了一家人的家常便飯和生存常態,不僅我們小孩,連父親自己也很少衣著光鮮過,除了他有些不修邊幅,我想更多的還是受制於那時的光景。那年月,從早忙到晚其實掙不了幾個工分,一年到頭,分到手的也就是那點糧食那點油。在我的記憶裡,一日三餐除了地瓜胡蘿蔔窩窩頭,舌尖上就鮮有葷星光顧過。

我們和村裡大多數男孩子一樣,穿著大小不一綴滿補丁的中山裝,上完小學上中學。所以在我們家,甚至在我們村,當大哥突然有一天穿著西裝打著領帶出現在大夥眼前時,整個村子是怎樣的炸鍋便可想而知,因為在此之前,誰也沒有見過這樣的行頭,大哥成了村裡第一個穿西裝打領帶的男人,這與他是我們村走出去的第一個大學生有關。當大哥的西裝革履洋氣在我們那個土坯圍成的小院時,我們著實嗅到了一股不同於以往的時代氣息。從此,父親悄然生出了讓二哥和我也能像大哥一樣出息的“野心”。

責任田裡,一對身影,更加的沒白沒黑。

蒼天有眼。繼大哥之後,二哥和我又陸續考上了大學,周圍十里八鄉颳起風一樣的小道消息:魏莊有個老魏,不簡單,三個孩子都跳出了“農”門。

上大學,農轉非,進城,吃公家飯,這可是那年月普天下的莊戶人做夢都不敢想的事。幸運的是,父親實現了這樣的奢望,我們哥仨就像他窮盡一生射出的子彈,一粒粒都落進了靶心,這讓當過兵的父親頗為自豪。就連村長都不止一次地當眾感慨,老魏這輩子,為咱村裡省了三大塊宅基地(我們離開了村子,不用再蓋房子了,也沒了那個財力),值了!

我們雖然一個個端了公家飯碗掙了工資,但由於都是白手起家,老家裡的生活狀況並沒有立竿見影好起來,父親還是整天一身皺皺巴巴的中山裝,美白沒黑地下田,但他的精氣神很好,走在村裡,腰板挺得很直。

斗轉星移,幾十年過去,不覺間,中國的大街小巷已到處是西裝革履,而中山裝則悄悄從人們的視線裡隱退。母親看我們那些不穿的各式西裝閒著怪可惜,就動員父親去穿。上了歲數的父親試了一件駝灰色雙排扣的上衣隨即脫下,他說這東西娃們穿著挺精神,可到了自己身上竟是渾身的不自在,從此他更加鍾愛中山裝。我們一個個光顧著自己成家立業娶妻生子置辦家當,卻沒有一個人主動想起為父親做一身像樣的中山裝。母親每到過年就唉聲嘆氣,說要是生個閨女該多好,都說閨女是父親的貼身小棉襖,誰家的小棉襖不想著給當爹的置辦身像樣的衣裳呢。

一直到父親臥病在床,辛苦一輩子到最後被病魔折磨得枯瘦如柴的他,依然和母親住在三間土坯屋裡,一身皺巴巴的中山裝。我們這才想起了母親的嘮叨,趕緊裁來上好的灰呢子料,請鎮上的老裁縫晝夜趕製。

中山裝做好了,但父親卻不行了。

母親欲哭無淚,默默地親手給父親擦乾淨身子,刮乾淨鬍鬚,梳齊整頭髮,仔細地給他“穿”上筆挺的中山裝,一個不同於往的父親終於形象地“活”在了兒女們面前,那一刻,我覺得父親是那樣的高大和安詳,只可惜雙眼緊閉的他老人家已無法感知新衣的合體和毛呢的質地了。我提出給父親補照一張相片,一直強忍悲痛的母親斷然蹦出一句話:活著的時候你們不照,死了還折騰個什麼勁!

父親穿著他一生唯一的一套呢料中山裝上路了。

不過,他去的地方,除了沒膝的蒿草和沉寂的黃土,再沒了溫暖的陪伴。父親吶,您還沒有告訴我們,您心中藏著的那個,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秘密——

在整理父親的遺物時,我們發現了一個泛黃的信封,那是他復員後河南一個戰友的來信。從信紙上業已褪色的字裡行間我們意外得知,父親那時有一個不大的心願,他這個深埋於心的願望,其實並不神秘,它只是一個小小的心結,這心結和父親的家境及一套中山裝有關。

原來,父親那時,有二個選擇,一是按期復員回鄉,一是繼續留在部隊。身為老鄉的營長勸他留下但父親執意要回家,因為他是長子,爺爺身體不太好,二個叔叔還小,家裡需要他回去。營長理解父親的處境,臨行前送了他一套半舊綠呢中山裝。父親本想穿著這身毛料中山裝,進一趟北京城,站在天安門前照張相再坐火車返鄉,這是他入伍以來一直的心願(當兵三年,由於艱苦的訓練和遠在郊區,父親竟沒有一次逛過北京城)。但和父親一同復員的一個河南籍戰友也看上了這身中山裝,並不富裕的家裡正等著他回去相親。父親讀出了他眼神裡的不捨就把這身中山裝讓了出去,穿一身像樣的中山裝去天安門前照張相的想法便不了了之……

信裡滿是對父親的感謝和歉意,感謝的是他穿著父親送他的中山裝回村順利討上了婆娘,歉意的是因他耽誤了父親的心願未能實現。

我們至今都不明白,這些戰友們都知道的事情,父親為啥在我們面前隻字不提呢。

我猜測,那是父親的隱忍擔當和為他人著想,或者他壓根就沒把此事放在心上。父親走了,我不知他此生是否留有遺憾,但我們兄弟三個卻清楚知道自己從此多了一個無法彌補的內疚(按我們弟兄幾個的條件,父親的願望並不難實現)。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逐漸認識到,我對父親的解讀過於片面。其實父親的心願,從小處說,不過是一個讓一家人生活的更好的樸素願望,這一家人除了爺爺奶奶叔叔這一大家,還有我們的小家,當然也包括他戰友的一家。從大處說,估計與他從小就崇拜領袖有關,領袖身著中山裝的形象雕像一般刻在了他的平凡世界裡。穿一身像樣的中山裝,進一趟北京城,站在天安門前照張相,除了回來能向村裡人炫耀炫耀,更重要的應該是為了紀念和告慰,紀念自己的從軍之旅,紀念那些為了民族獨立自由而前赴後繼的先輩,告慰那些為國家繁榮昌盛而不屈不撓的英雄,子孫後代們生活的不錯。

一個深埋於心的秘密,折射出的不過一種實實在在的草根心態。

不止父親,他們那一代人應該都有這樣的中山裝情結。對於從苦難中走出來的他們,中山裝,應該不僅僅只是一款立翻領的有袋蓋的四個貼袋的對襟衣服。

也許他們早已明白,在災難深重的舊中國,正是一位位穿中山裝的先生們,在黑暗處,喚醒了民眾,才一路走來。

故人已去。逝者如斯。國服典範,民族初心。

隨著國家的日益強大,唐裝旗袍又漸漸被國人青睞。而歷經滄桑的中山裝,何日能再像先輩們那樣,在東方的這個古老國度一個個自信地穿在身?我不得而知——

我只知道,國內每逢重大活動,國家領導人依舊身著中山裝站在天安門城樓上,面對當今世界,揮手之間,盡顯莊嚴和肅穆……

大地轟鳴。有機會,我一定著一身最好的中山裝,去天安門前照張相。

不為別的,只為替一個回鄉的老兵圓一個小小的心願。

(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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