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1 這些藏野驢,為愛痴狂


它朝山頂一路小跑。


從鄂拉山往瑪多去的方向,轉過鄂拉山埡口,在茫茫草甸與藍天交接之處,有一頭藏野驢。


這些藏野驢,為愛痴狂


我年少時在縣城見過驢。驢拉板車,一般兩頭並排,黑不溜秋的,要麼拉一車預製板,要麼拉一車藕煤,長臉上掛著愁苦的表情,埋頭往前拉。每每到大西門新華書店那個大長坡,韁繩就一步一步勒進驢脖子,它們便“嗯昂,嗯昂”地大叫,四條短腿不停地在坡上刨,眼睛都要鼓出來的樣子。趕車人拼命抽驢屁股,嘴裡不停地“駕駕”,鞭子抽得驢糞“叭叭”掉。有次我實在看不下去,便幫忙推了一把,趕車人一個勁兒地感謝我。我其實並不是要幫他,我只是想幫驢而已。


我從未想到驢竟然可以長得如此之帥,帥得無可救藥。若說家養的驢與藏野驢有相似之處,就好比武大郎與武松。它在孤獨前行,脖子前伸,耳朵朝天舉著,像舉著兩塊小盾牌,盾牌後的脖頸上有一叢精緻的鬃毛。尾巴有點像馬尾,但馬尾只能算一把掃帚,而它的尾巴更像道士手中的拂塵,後段光滑而精緻,只在尖端綴著一層毛髮,隨著身體起伏而上下抖動。除此之外,全身其他各處便再無多餘毛髮。


如有,也一定是用梳子和剃刀及剪子精心修剪過,就像一個精緻的男人對待他的臉,肉眼只能見到一張細膩的皮。皮的顏色是那種低調的奢華,從下嘴唇開始,沿著身體中軸線再根據肩、腰、臀的曲線起伏,劃了一條十分清晰的界線:上部棕紅,如烤熟的麵包;下部淺白,是青藏高原上雲的色彩。


因有這樣清晰的界線,它全身的肌肉顯得更有線條,每次移動,那些優美的曲線跳動,像撥動的琴絃,也許只有青藏高原才能創造出這樣獨特而神秘的樂器。我覺得“藏野驢”這個名字用在它身上實在太俗氣,它應該有一個富有詩意的名字,一個帶有王室的高貴、詩人的優雅而又迷倒眾生的男性名字。


發現我們都在關注它,它便站住,回頭迎著我們的目光。既不刨蹄子,也不打響鼻,只安靜地看著我們。它的長腿時不時踢踏幾下,看得出腿上有道明顯的傷痕,眼中閃過一絲失意,它大概是不久之前愛情爭奪戰的失敗者。對於它的失敗,我們能做的就是安靜地走開,讓它獨自到草甸深處療傷。


沿公路繼續前進,不到30分鐘車程,草甸之上又出現了藏野驢的身影,一大群,至少上百頭。


崑崙山脈綿綿相連,發出藍幽幽的光澤,在此處圍起一個巨大的盆地——柴達木盆地。盆地深處有一條沙石小徑,這是一條“驢徑”,藏野驢沿著這條“驢徑”啃草。它們的長脖子幾乎全朝一個方向彎曲,且連角度節奏也都一致,分明就是一把把排列整齊的驢頭琴,像是有誰在指揮。也有個別不聽命令的小驢。一頭小驢跟著大部隊,不想吃草了,就用鼻子去摩媽媽的肚皮,媽媽往前緊走幾步,把它甩了。它又去追,直接鑽到媽媽胯下,媽媽後腿一緊,又把它甩了,只管自顧自地啃草。它又追上去,圍著媽媽打圈圈,不停地喊餓,害得媽媽不能啃草了,只好站住讓它喝奶。


這時,又過來一對母子。看到那頭小驢喝奶喝得歡,這頭小驢也開始撒嬌了。一會兒把頭伸到媽媽頭下,左右摩著媽媽的臉;一會兒又拿耳朵去搔媽媽的胳肢窩;一會兒又拿小屁屁去頂媽媽的脖子;一會兒用自己的頭強架著媽媽的頭去看那對母子。總之,能想到的討好媽媽的辦法它都做了。

灰塵中,一頭野驢倒下了。啊,不會是草原狼來了吧?小驢趕緊躲到了媽媽懷裡。


遠處,有個紅色的小小身影在草甸上邁著歡快的小碎步,像是一個回孃家的俊俏小媳婦。那“小媳婦”並非狼,而是一隻赤狐。它的眼睛在烏溜溜地轉,目標是鼠兔。赤狐想吃野驢肉,那也是想得美。野驢隨便尥個蹶子,赤狐都會被拋到崑崙山上喂兀鷲。野驢大部隊陣腳完全沒有亂,只有“沙沙”的啃草聲。


一頭野驢走得好好的,雙腳突然一跪就栽倒了,在栽倒的一瞬順勢一滾,前腳勾著,後腳伸直,雙眼緊閉,靜止著朝天舉了十幾秒。接著,前腳抖了兩下,就地旋轉了90度。你還在為它擔憂時,它又反過來旋轉了90度,四腳筆直朝天。灰塵沖天,它不緊不慢地抬起了頭,雙眼微微閉著。你以為它會站起來,結果,它又倒下了,繼續打滾。來來回回滾了四五個回合,它才慢騰騰地站起來,心滿意足地晃晃腦袋,搖搖尾巴,又用力抖了幾下,伸了個懶腰,便彎下脖子繼續啃草。


就像得了傳染病似的,“嗵”“嗵”,又倒下了兩頭驢子。它們滾的幅度更大,四肢伸得更直,脖子埋得更低,揚起的灰塵也更濃,像是老天丟下了兩枚煙幕彈。


小驢從媽媽懷裡鑽出來,趴在地上看著那些打滾的驢,眼裡裝滿了羨慕和嫉妒。什麼時候它才可以和這些大哥大姐一般,想打滾就打滾呢,那一定是世界上最有趣的事兒。


這邊驢打滾,那邊地平線上又劃過一道煙塵,天邊出現一個幻影。很快,幻影裡鑽出一個黑點,黑點一起一落,接著傳來蹄子敲擊的聲音,一頭帥氣的公野驢出現了,它興高采烈地朝著野驢大部隊衝過來。它的“女神”在那裡,它就要見到了,真是太好了。


自從那次在野驢群中見了它一眼,就再也忘不掉它的容顏。那溫柔的大眼睛、充滿光澤的皮膚、優雅的長脖子,還有肉鼓鼓的翹臀,讓它在夢裡無數次呼喚“女神”的芳名。它衝“女神”拋去愛的信息,眼神像高山上的辣椒,像冬天裡的一把火,又辣又燙。還沒來得及歡呼,突然橫著躥出一頭大公野驢。大公野驢怒氣衝衝,彷彿在說,我才是塔里木盆地的王爺,你這小子竟敢到我的地盤上來打我的女人的主意,先嚐嘗老子蹄子的味道吧。“王爺”踢起兩腳沙,揚起的沙塵立即淹沒了四肢。在那個“帥哥”即將衝到“驢徑”的一瞬,“王爺”四蹄騰空,眼看就要全身架在“帥哥”身上,“帥哥”身子往左一擺,躲過了這一擊,邁開蹄子又沒命地朝前奔。


一擊落空,“王爺”又抬起右前腳,一腳鏟到“帥哥”左後腳,同時嘴巴緊緊咬住“帥哥”的臀部。沒看到“帥哥”回擊,只看到“王爺”在奔跑。


“帥哥”本來想放棄,這時它的“女神”轉過臉來。它陡然間便增加勇氣,將身子一撇,終於擺脫了“王爺”的追擊。


“王爺”本想放棄追擊,又不想丟了面子,緊跑了幾步,咬住了“帥哥”的尾巴。“帥哥”又窘又痛,緊夾著尾巴蹲了下來。


這些藏野驢,為愛痴狂


所有低頭啃草的頭都抬了起來,驚訝地看著這一幕,只有“女神”落在隊伍最後,默默低頭啃草。它很清楚,那兩頭公驢是為它而戰。


“王爺”覺得自己還是有必要表現大度的一面,便鬆了口。“帥哥”立即抬腿奔起來,它跨過兩頭打滾的驢,跨過趴在地上看驢打滾的小驢,繞過正在喝奶的小驢,從啃草的大部隊面前狂奔而過,最後從美麗的“女神”身後飄過。


“王爺”覺得愛情還是不能退讓的,便抬起腿,奮起直追。


兩道煙塵愈來愈高,愈來愈遠,在起伏的草甸上劃出一道長長的航跡,直到天際。


關於作者


湖南人,生態攝影師,散文作家,民間野保人士。酷愛拍鳥,認識並拍攝了800多種鳥,被稱為“三湘第一女鳥人”。外出拍鳥時常隨身帶著打火機,見到捕鳥的網便搗毀、燒掉。曾遭到狩獵者的謾罵、追打,甚至放獵狗追咬等。但她大義凜然,也將狩獵者嚇退不少。將自己對自然的觀察和感悟記錄下來,著有《飛躍高原》(已由初岸文學出版發行)和《醒來的河流》。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