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紹存在主義時,首先想到的就是齊克果的一個比喻,大意是:
人生有如一個酒醉的農夫駕著馬車回家,表面上是農夫駕車,其實是任由識途老馬拖著車回去。
在此,識途老馬所識之途,是指社會上的風俗習慣所形成的生活方式;
大家如何,他也如何,無所謂個人抉擇的問題。
於是,個人的存在豈不是“存而不在”?
凡是不曾認真想過自己應該如何抉擇的,就肖似酒醉的農夫。
農夫有老馬拖車,雖然自己存而不在,卻不至於遭遇什麼危險。
然而莎士比亞說過的一個比喻,則提示了危險的一面。
他說:人生像一個喝醉酒之後爬到桅杆上的水手,隨時都有跌下去的可能。
問題是:喝醉的人往往不知道大禍臨頭,因此得過且過。
莎翁的意思在於:即使是表面看來平靜的生活,也可能隨時出現狀況,使人受到嚴重的傷害。
以“酒醉”為比喻的重點,表示我們走在人生的路上,很難保持清醒。
那麼,要如何保持清醒呢?
兩個辦法值得參考。
1 學習自省的功夫
定期省察自己的生活,這是人類歷史上偉大的心靈導師必定採用的方法。
譬如,佛陀經過六年修行而悟道之後,開始他的傳教生涯;
在往後的四十五年裡,他每年都會在三個月的雨季中隱居沈思;
即使在每年九個月的辛苦傳教工作中,他依然有每日三次獨自靜思的習慣。
若非如此,怎能保持一貫的清醒?
宗教徒的生活特色是奉行特定的儀式,使自己可以定期修正人生路線。
儀式幫助人迴歸到“原始”的關係中,看清自己的本來面目,自己與超越界(神或佛)之間的互動,以及下一步該怎麼走。
如果缺少了這一步工夫,試問要如何辨別清醒與酒醉?
換言之,清醒代表原始的純真,而酒醉則是偏離了正途。
我們不是宗教徒,卻可以藉著定期省察,增益生活的質量。
曾子說:“吾日三省吾身”,就是最具體的例子。
他的省察顯示出一個特色:要問自己有何“不足之處”。
“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
這三者都是由“不”去設問,不但提醒自己要謙虛,更警惕自己不可犯錯。
2 自我覺悟的機會
除了定期省察之外,另一個辦法是把握心血來潮時的覺悟機會。
西晉時,諸王爭戰不休。
張翰擔任齊王的幕僚,住在洛陽。
有一年秋天,他見到秋風吹起,不禁懷念老家吳郡的菰菜羹與鱸魚膾。
就說:“人生能夠適意是最可貴的,我怎麼可以在數千裡外作官,追求名聲與地位呢?”
於是吩咐備車,回老家去了。
不久,齊王作戰失敗。
當時的人因此都認為,張翰可以洞燭機先。
這是《世說新語》的一則故事。
張翰是否能夠洞燭機先,其實並非重點;
我們所注意的是他的覺悟:寧可過著適意的生活,也不想再為了名利而勞累。
名利本身是中性的,有其一定的社會意義;
但是為了追求名利而放棄自己真正想過的生活方式,則是典型的“酒醉”現象。
當然,如果能本著服務人群的志向,並且保持一顆真誠的心,依然值得大家肯定。
因此,我所謂的“清醒”,不是偏向特定的選擇,而是強調自我省察與自我覺悟的心態。
舉一個故事做例子:東晉時期,有戴逯與戴逵兩兄弟。
弟弟戴逵在東山隱居,哥哥戴逯努力建立功業。
謝安問戴逯說:“你們兄弟二人的志向與事業,為何有這麼大的差異?”
戴逯回答說:“我是受不了那種憂愁,家弟則是改不了那種樂趣。”
意思是,承認自己與弟弟的志趣不同,並且推崇弟弟比較接近顏淵的高尚境界。
像戴逯這樣的人,正是大家的表率。
清醒的人知道自己在追求什麼,也樂於承認別人的境界更高。
最令人擔心的是:酒醉者不知其醉,還要自以為是,到處發號施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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