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8 陈力:刍议两枚新疆银币

猫眼按:

泉友陈力又带来了新投稿啦!这次他将关于新疆银币的新猜想与诸位泉友进行分享,在文中提出自己的观点并以开放性假设收尾,将这个问题充分讨论后,留待更多泉友质疑并期待与大家的进一步探讨。

之前泉友陈力为我们带来了多篇精彩投稿,感兴趣请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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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的缘起

喀什大清银币库平壹两(以下简称库平壹两)和喀什大清银币湘平壹两电码币(以下简称电码币),自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先后跻身于林国明、马德和先生编著的《中国金银币录》、《新疆金银币图说》和近年由林宪璋、陈吉茂先生编著的《边境瑰宝——新疆金银币全图典》,被前辈名家指为大珍,历来颇受泉界重视。但是开门见山地说,我个人非常怀疑这两枚银币的设计铸造是否官方行为。

前辈的著作中,没有关于这两枚银币更多的文字材料。林宪璋、陈吉茂先生在《边境瑰宝——新疆金银币全图典》中的记述,摘录如下——

  • 关于库平壹两
陈力:刍议两枚新疆银币

图:库平壹两(注:图片取自《边境瑰宝——新疆金银币全图典》)

“清光绪三十二年(西元1906年),户部明定库平壹两银币为本位币,通令各地造币厂依其形制仿铸,但各省因各有盘算而未照办,因而出现令虽下、制未行的混乱情况。新疆省却意外地依令而行,于同年(回历1324年)试铸“喀什大清银币库平壹两”银币,对照此前新疆因采湘平纪重,而有碍与内地各省经贸往来之通畅,推测此币改采库平,除回应政令外,更应系着眼于与习用库平的内地各省接轨,以改善前述之不利情况。......然而此币不但是新疆币中最先采用“库平”者,亦是首见仿效内地,将权衡标准书于币面的钱币,唯其后所出之币旋即改回“湘平”纪重,未有流用及续铸,此应系考量“库平壹两”始终与新疆习用之湘平不同,使用上多所不便之故。”

  • 关于电码币
陈力:刍议两枚新疆银币

陈力:刍议两枚新疆银币

图:电码币(注:图片取自《边境瑰宝——新疆金银币全图典》)


“蟠龙图案外绕十一枚新月及十一个五角星,币边并阳刻五角星及六三九八、三二七六、000一、0三五七等十六个中文数字,二者皆未见于其他新疆银币,不论是图案设计亦或蕴含之意,其稀有度与独特性皆无负新疆大珍之名。星月无疑是伊斯兰教象征标志之一......西元十六世纪奥斯曼帝国赛利姆二世用新月装饰清真寺大穹窿,引起各地仿效....五角星和新月的图案设计,将地方特色带进了钱币铸造,正突显了此币做为“新疆制造”的特殊和稀罕性。此币另一重要特色,在于币边所镌之“六三九八、三二七六、000一、0三五七”十六个中文数字,该串密码数字译成中文即“足湘壹两”之意,故此币有“电码币”之称,探究其意实饶富趣味。”

林国明、马德和先生在《新疆金银币图说》中对库平壹两和电码币的描述与《边境瑰宝——新疆金银币全图典》大致相同。

在我看来,前辈们选择性地用某些史实去“论证”铸造发行此两枚银币的合法性、合理性,却完全忽略了其他一些史实,且对钱币本身的状态也语焉不详。

《新疆金银币图说》断言电码币“铸造古朴,显系喀什厂试铸无疑”,简单粗暴的13个字之外,再无只言片语,显然难以令人信服。

再寻找其他资料,同样收获不大——

《新疆图志》没有记载这次货币改革尝试,而《新疆图志》的编撰人正是清末新疆货币改革的主导人王树楠。

耿爱德先生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编著的中国机制币研究经典著作《中国币图说汇考:金银镍铝》中没有此两枚银币的信息。

新疆第一部系统的货币断代史、新疆大学历史系教授穆渊先生编著的《清代新疆货币史》中也没有提及任何线索。

请注意,这不是“尽信书”。事实上,我从来不认为一件历史文物的存在必须并且能够找到相应的史料或研究文献佐证,这样的例子实在太多了。况且在晚清民国各类文献和造币厂铸造记录大量灭失的情况下,有没有留下“书”供后人研究本身就是一个问号。但是,如果一个物件在历史长河中没有留下任何一点蛛丝马迹,我们不是应该抱着更严肃认真的态度去审视它吗?

历史大逻辑

好在历史自有其逻辑。发行货币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而是治国理政的大事,它一定和那个时代的国家、政权、社会、经济、民生交织在一起,也因此,哪怕最直接的史料湮灭了,也可以将之放在历史视野中加以端详从而得出结论。

我的观点基本是,新疆地方政府没有铸造库平壹两和电码币的动机,此两枚银币的设计铸造皆非官方行为。

(一)关于库平壹两

阿古柏之乱后,英俄等帝国主义势力对新疆愈加虎视眈眈。特别是1905年俄国对日战争失败,失去了在中国东北的殖民权益。为了弥补这次战争的损失,俄国进一步加强了在新疆的侵略活动。因此,清廷和新疆地方政府的首要任务均是化解边疆危机和实施有效治理。

陈力:刍议两枚新疆银币

湘平纪重就算有所不便,但在当时这不是新疆经济社会的主要矛盾,换言之不是政府治理的当务之急。恰恰相反,湘平纪重是清廷平定阿古柏之乱、恢复对新疆主权的重要历史印记,也是一项在新疆实行了近三十年的制度安排,具有重大的历史和现实意义。对于时任新疆主官而言,是有助其实施治理的优质政治资产。

因此,舍弃湘平改用库平,看似是服从中央,实则隐藏着不小的政治风险,且没有任何实际收益。新疆地方政府完全没有必要在内地各省均未照办的情况下率先出头,在局势不明的“元两之争”中表态站队。

《边境瑰宝——新疆金银币全图典》称新疆地方政府铸行库平壹两的另一原因,是为与使用库平的内地各省接轨,以利于发展经济。

内地各省确实使用库平,但内地银元的单位是“元”即库平七钱二分,而不是库平一两,这也是“元两之争”的关键所在。因此,新疆无论是采取湘平一两还是库平一两,都无法与内地接轨。

至于发展经济的说法,是没有认识到阻碍新疆商民与内地各省经贸往来的根本原因是朝廷消极的边疆政策,而不是某一种度量衡标准。比如,清廷长期在新疆地区实行“路票”制度,对于进出新疆的商民,由政府发给路票,注明持票人籍贯、姓名、货物数量、前往何地、期限、目的,到各关口查验,以配合边禁、民族隔离和边疆贸易政策的实施。由于清廷在主观上并不积极开发边疆,因此在发放路票允许商民进出关口贸易、垦荒、佣工的同时,在时间、人数、迁居等方面规定十分苛刻。

清廷这种保守多于开放、管控多于开发的边疆政策才是导致新疆经济发展滞后的真正原因。

(二)关于电码币

如果说库平壹两还能牵扯一点“元两之争”的历史背景,电码币则完全荒腔走板,没有任何逻辑可言。

阿古柏之乱过去的时间不算太长,哲德沙尔汗国、洪福汗国的星月旗还飘扬在不少狂热份子的脑海中,新疆还有不少人遥尊奥斯曼帝国为正朔。

因此,无论是清廷还是新疆地方政府,都绝不可能允许货币上出现象征伊斯兰政教合一政权、象征奥斯曼帝国的星月标志。

陈力:刍议两枚新疆银币

也许有人推测,绘图设计是雕版师的个人行为,钱币特别是样币、试铸币在设计制作上也允许创新。

然而创新不能没有边界,更不能触碰“政治正确”的底线。在造币厂,钱币从设计草图、定稿、开模、制样,都要经过层层审核,星月标志在草图阶段就会被否决。无论是雕版师还是造币厂的其他工人,都是奉命而为的行当,是吃财政饭的,不讲政治、没有一点政治敏感度,那简直是在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

在码字过程中,曾和朋友探讨。有朋友提出,清末币制混乱,各省铸币中犯禁的奇葩版别数不胜数,比如奉天十文中的“灭天”版、吉林十文中的“龙无珠”版,以及四川十文中拔龙须的“单须”版,等等,但并无技师工匠受到处理,可见朝廷对此类事件总体持宽容态度,想借以说明星月标志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新疆银币上。事实上,《大清律例》中传统的谋反、谋大逆、大不敬等罪名,因构成条件模糊,比附援引以至成“文字之狱”“罗织之罪”,弊端重重,当时已经被提上修订日程,现实中除去罪证确凿、亟需维持统治秩序之外,也基本被搁置不用。

对于钱币因工艺局限导致的个别错漏(哪怕是个别工匠的恶意为之)采取宽宥的态度,符合清末新政以来律法制度的现代化以及朝廷上层精英社会治理思路的变化。但专门设计的星月标志明显不同于普通的错漏或“擦边球”,一旦铸行势必发出错误的政治信号,给边疆治理带来危机。因此,二者不应混淆。

至于电码——

《边境瑰宝——新疆金银币全图典》推测电码币币边镌刻电码的原因之一,是为广大新疆省不同民族与语言的商民提供一个标准解释,以方便钱币的流通。

清末使用电报的历史不长,新疆建成并使用电报的时间更晚。

1891年俄、英两国蚕食帕米尔地区的边疆危机出现后,清廷才决定建设由甘肃通往新疆省城的电报线。随后,经过 1893年至1894年的陆续建设,连接新疆重要地区如喀什、伊犁的电报线网络方才基本形成。由于当时发送电文的成本极高,电报多属官线,主要用于军事和行政系统,普通商民极少使用。且当时收发报文种仅限汉文(外国电报除外),少数民族人民无法用本民族语言拍发电文。就算是汉族商民,发报工作也是交由电报局完成,根本无须自己学习掌握莫尔斯密码。

也就是说,电报、莫尔斯密码,对新疆大多数人民来说,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是遥远陌生的事物。因此,所谓通过莫尔斯密码统一各族商民对银币重量规格的认识、以利交易流通的说法,完全是异想天开。

铸造小技艺

其实,细看钱币本身的状态,仍能有所发现。

先说说我对新疆银币的整体感觉。自1889年迪化银元局的银元到宣统末年的喀什银元,除后期的机制银币外,大多由“敏解机械”的维族工匠以土法机器压制而成,总体上质量不如内地。一些品种版别繁多,不同版别之间币面图文的精美程度相差悬殊,制作精良者完全不亚于内地龙洋,而制作拙劣者简直可以用丧心病狂来形容。

因此我推测,如喀什等地造币厂,必有一定数量技艺高超之工匠技师,制作优质范本供其他工匠依样画葫芦批量生产,而其他工匠水平参差不齐,学得七八分有之,学得三四分亦有之。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生产的同类钱币却如此五花八门,当然,这是新疆生产力发展水平的历史局限,不应指责。

陈力:刍议两枚新疆银币

如果我的推论正确,那么可以确信,像库平壹两和电码币如此重要的钱币,理应由喀什厂内工艺最高超的工匠技师来操刀完成,而不会假手他人。看看电码币的星月龙面,它的设计灵感应该来自奥斯曼帝国的大银币,只不过奥斯曼银币是十二星月。

陈力:刍议两枚新疆银币

我找到一颗年代距离很近的回历1327年的奥斯曼大银,一眼看上去感觉十分工整大气。十二轮新月由长短渐变的阳线组成,这需要工作模具做深浅一致、长短过渡自然的阴刻,而电码币采用的是整体阴刻轮廓再勾线的简短处理。

此外,奥斯曼大银最明显的特征是十二颗五角星的尖角完全正对币面中心。电码币的五角星尖角则完全杂乱无章地指向各方,只有三颗星大致对准了中心,让人很难相信这是试铸样币的水平。

陈力:刍议两枚新疆银币

图:奥斯曼大银五角星尖角指向中心。

陈力:刍议两枚新疆银币

电码币五角星尖角指向杂乱。

龙身的处理也非常草率,背刺、龙麟、虬髯、流云皆虚弱无力,十分杂乱。

反观正式铸行的喀什湘平壹两银币,龙身大张,吞云吐雾、炯炯有神。最精采的是较以往新增花叶部分,创新而不激进,既体现了地方特色又不损害朝廷的权威。工艺上层层叠叠,错落有致而又不失工整。

陈力:刍议两枚新疆银币

图:喀什湘平壹两银币

再来看字面,库平壹两和电码币亦有两处不合常理之处。

第一,改变了左右回文的文字方向。

无论是之前的喀什光绪五钱系列,还是之后的喀什湘平系列,其左右回文均字头朝内,顺时针排列。而库平壹两和电码币完全反其道而行之,左右回文均字头朝外,逆时针排列。这一变化完全颠覆了喀什龙洋字面的布局定式。如果是官方行为,它的意义何在?仅仅是为变化而变化,为创新而创新?

陈力:刍议两枚新疆银币

图:喀什光绪五钱的回文方向。

陈力:刍议两枚新疆银币

图:喀什湘平壹两的回文方向

陈力:刍议两枚新疆银币

图:库平壹两的回文方向。

陈力:刍议两枚新疆银币

图:电码币的回文方向。

第二,电码币的回文书写出现常识性错误。

回文书写的特征是从右向左运笔,每个字母书写时要求一气呵成,中途不能停笔。

电码币右侧回文意为“喀什制造”,喀什的第一个字母居然是分两笔完成,即先画出一撇,再画出弧线回弯上提,而不是一笔写成。这对于不明就里的人来说,自然可以觉得无伤大雅,但对于钱币直接服务的对象新疆商民来说,却是最基本的常识性错误,就好比我们从右向左运笔写横,从下向上运笔写竖一样。

陈力:刍议两枚新疆银币

图:电码币回文“喀什”第一个字母。

这种情况我在其他喀什造银币上还没有看到。库平壹两的回文“喀什”首字母是正确书写,这个细节让我大胆猜想,这两枚钱币的始作俑者并不是熟稔新疆银币设计铸造的当地造币厂工匠或雕版技师,而另有其人。

陈力:刍议两枚新疆银币

图:库平壹两回文“喀什”第一个字母。

考虑到如此少的铸造数量不可能制作太多模具,因此

很可能是电码币制造在先,之后将电码币的龙面修模、重新镌刻字面模具,改铸了库平壹两。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库平壹两龙面大片留白,而字面亦有所调整变化、修改了明显错误的原因了。

另外从两枚钱币的磨损程度来看,也可以基本推定为在同一幅模具的基础上流变而成。

以上就是我在综合各方面因素后,对库平壹两和电码币得出的基本结论以及推理过程。对于一枚钱币来说,被人怀疑身世,肯定不是那么愉快的。但是如前所述,晚清以来大量的历史资料湮灭了,而太多的合理怀疑又浮现在我们眼前。

洞察事实、去伪存真,

这是今人需要严肃面对且认真回应的事情。

我从常识出发得出这些结论,记述于此希望引发更多的探究和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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