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6 「特寫」拯救江豚

死亡籠罩著整個白鰭豚館。

8月底的一天,中國科學院水生生物研究所(以下簡稱“水生所”)白鰭豚館的清澈水池裡,雌性江豚洋洋不時游到瀕死的小江豚旁邊,用頭輕輕的觸摸它,表達著對自己幼崽的愛,並不時發出江豚特有的哀鳴聲。

水生所的科學家們正對病危的小江豚進行藥物注射治療,但他們對救活這頭小江豚越來越不抱希望。

最終,小江豚“死於胃出血”。水生所的郝玉江博士解剖後發現,“這頭小江豚的胃壁太薄。”

洋洋似乎無法接受痛失孩子的現實,狂躁地在水池裡翻騰哀鳴著。這讓科學家們頗為沮喪,在拯救長江江豚這個種群的道路上,他們的努力隨時面臨各種挑戰。

水生所白鰭豚館修建最初的目的是拯救長江中的另一種淡水鯨類——白鰭豚,白鰭豚被譽為“水中的大熊貓”,是世界上最瀕危的物種之一。

16年前,隨著最後一頭人工圈養的白鰭豚“淇淇”在白鰭豚館去世,白鰭豚館的功能就轉而用於圈養和拯救母親河中特有的另一種淡水鯨類哺乳動物——長江江豚了。

這座白鰭豚館位於武漢東湖邊上一處隱秘的綠樹蟲鳴之間,牆下溝渠裡是水池裡溢出的潺潺流水。雖然這裡不再有白鰭豚,但最初的館名保持了下來。現在,白鰭豚館裡一個直徑約10米的圓形水池內,生活著7頭江豚,四雄三雌,其中就有剛剛死去的小江豚的媽媽洋洋。

有數據顯示,目前,長江江豚種群數量每年以5%的速度在驟減。這令當年照料“淇淇”的科學家們痛心疾首,他們疾呼,如果我們再不吸取白鰭豚滅絕的教訓,“淇淇”的今天,就是江豚的明天。

剛失幼崽的洋洋已經11歲,在白鰭豚館江豚種群中,處於底層。“不像靈長類社群,江豚社群裡沒有森嚴的等級。它們的地位多受個體性格影響。”郝玉江說。

「特写」拯救江豚

不過在孕期,洋洋變得頗為強勢,性格也不再那麼溫順。遇到搶食者,它會甩動尾巴,搖晃腦袋示威。

雌性江豚F7在種群中處於最高等級。它正處於哺乳期,每天都與它的雄性幼崽如影隨形。F7性格外向,天生具有權威意識。另外兩隻雌性江豚洋洋和F9都不去挑釁它的地位。

“死去的小江豚是洋洋和多多的孩子”,郝玉江說,雄性江豚多多性格憨厚、體格強壯。至於胃壁太薄的小江豚為什麼會胃出血,科學家沒有給出確切的結論。

“總不能因為吃了母江豚的奶吧?”郝玉江自問。

同時喜歡洋洋的還有一頭叫淘淘的雄性江豚,而F9對淘淘卻深有愛意。

江豚是混交制,雄雌之間都有選擇性,不專一。不過,交配成功與否主要取決於雌性。“水中是一個立體空間,雄性無法控制雌性。雌性的選擇更重要一些。”郝玉江稱,但高妊娠率也是江豚的優勢。

同一雄性,在同一年度與不同雌性交配產生後代。繁殖期,雄性江豚單個睪丸可達一公斤。雄性江豚性腺在3月份明顯增加,五六月份達到高峰。“小江豚出生大多在五月份”。江豚繁殖可以延續到9月份。

高交配率和高出生率在拯救江豚方面是令人樂觀的一個因素。但是,人類對江豚遷移活動的瞭解非常有限。“江豚的保護和研究還相對落後。”郝玉江稱。

今年,在鄱陽湖裡,水生所的科學家梅志紅和他的同事隨機捕獲了兩隻成年雄性江豚並飼養在一處。成年江豚體長一般在1.2米以上,體長是辨別一頭成年江豚的有效方法。

鄱陽湖禁漁期即將結束,梅志紅想研究漁業捕撈對江豚的影響,瞭解更多的江豚種群信息。

這項科研活動之前有人頻繁嘗試過,科學家把信標用吸盤固定在江豚身上。但吸盤固定在江豚的身上的時間最多僅有幾十個小時,觀測時間太短,導致得出的科研數據有限。

為了適應江豚沒有背鰭的軀體和容易脫落的特點,梅志紅反覆研究,設計了一套可以延長跟蹤時間的特殊穿戴背心。

2018年6月份, 梅志紅開始進行實驗。他把帶有信標的背心穿在江豚身上,把兩隻江豚放回到鄱陽湖裡。他們根據基站測定的範圍,確定兩頭江豚活動區域,進行跟蹤和拍照。但在連續跟蹤了16天后,江豚身上的背心還是脫落了。

在這次試驗中,兩頭雄性江豚形影不離。“這兩頭江豚在鄱陽湖不同地方捕獲,被人工共同飼養過一段時間”,梅志紅說,“他們之間建立了應激反應,就像人類的共患難一樣,有了感情,形成一個核心單元”。

江豚一般由十幾頭組成一個母系群,大群裡有很多小的單元。一般兩三頭組成一個核心單元。核心單元有的是流浪的雄性,最主要的組合是母子單元。母親帶著小江豚,其他雌性也會幫忙照顧小江豚。

母系群裡沒有成年雄性。雄性小江豚在母系群長至20個月後,便被驅離。成年雄性像流浪者一樣聚集在比較糟糕的棲息地。

雌性豚群佔據比較優越的環境,從性成熟到死,都可以保持生育。 一個雌性江豚的孕期為12個月,然後經歷6個月哺乳。小江豚前3個月完全靠母乳餵養,後3月開始學習捕食。

聲音對江豚至關重要。它通過扇狀聲波掃描測距,通過身體旋轉進行球面掃描,擴大探測。江豚發聲一次回聲距為60米,然後處於靜默期。接近60米回聲距,江豚會再次發聲,進入下一個回聲測距。這樣巡遊時,江豚聲音頻率穩定,減少能量消耗。發現獵物,聲音頻率會頻繁波動。江豚“嘟嘟嘟”變換髮聲,持續回波,鎖定食物。

但他依然躲不開環境帶來的侵害,種群裡發生了一些細微變化。1993年到2008年, 科學家隨機收集江豚死亡個體數據顯示,雄性死亡比例更高。江豚出生率一定的情況下,雄性的出生率大一些 。科學家根據隨機捕撈江豚樣本,鄱陽湖的雄性比例依然高於雌性。

“現在,環境的脅迫會影響種群。”梅志紅告訴界面新聞。

江豚大多在夜間捕食。他們會通過交流、分工合作“把魚群趕到岸邊”。

由於漁業資源的減少和分佈越來越不均,江豚開始靠近漁船和人類活動頻繁的區域捕食,這造成了江豚的死亡率大大增加。

另外,“之前水位波動,江豚為了覓食進入水岔。退水後,這些江豚在湖汊出不來,餓死了三頭。”郝玉江說。

這樣的事情在以前很少發生。1986年,16歲的王二開棄學捕魚。當時,鄱陽湖淺水區水深不過膝。每個清晨,他穿著雨靴能輕鬆網捕到三十多斤鱖魚,然後趕早市賺取近百元收入。那時候,江豚會偶爾在船邊嬉戲,由於是傳統的木船,江豚是安全的。

後來,捕魚工具革新,越來越多的機動漁船取代了傳統划槳木船,螺旋槳成了江豚的最大威脅。主觀上,漁民們沒有殺害江豚的主觀故意,但違法捕撈和誤捕造成的傷害總時有發生。

「特写」拯救江豚

王二開1999年開始用迷魂陣捕魚。迷魂陣是一種非法魚網,有八米深。上有浮標,下面石頭墜底,兩邊有魚袋。漁民下網之後不再提網,魚進到網裡無法逃脫,只提魚袋收魚就好。

每天一早,王二開去收魚。這一套漁具成本幾千元,但收穫更豐,一年可以給王二開帶來10多萬元收入。但這期間,也有一頭江豚死於王二開的迷魂陣。他把這頭江豚拖到岸邊丟棄了,後來有漁民撿去熬製江豚油——當地一種土製燙傷藥。

王二開說,鄱陽湖上迷魂陣、大圍網、電網等非法捕撈都像街頭的小廣告,無法根除。

一些漁民還用底拖網大量捕捉螺螄,沙洲上面覆著魚卵的水草被拖斷,甚至連根拖起,魚類資源越來越少。

後來,淺水區因挖沙變深,湖底水變渾,也不再生水草。砂石價格是100多元一噸,引來各地的淘沙者。

“連廣西的船也跑到這裡挖沙”,王二開記得一艘船上寫著“南寧6號”,2002年,最瘋狂的時候。裝砂船密密麻麻,綿延幾十公里。小漁船無法正常穿過湖面。

在人類向自然無度的索取面前,一切物種都顯得異常脆弱。

每年鄱陽湖的枯水期,湖底成片露出,出現蓼子花海的場景,吸引大量的遊客來參觀。

此時,大量捕魚船從上游到下游湖口捕魚。窄窄的河道里,漁民用電網截住河道兩側捕撈。江豚一旦被電暈,就“無法浮出水面呼吸,必死無疑”。

2016年,漁民王華與巡護的江豚保護志願者蔣憶相識。蔣憶說服王華從非法捕撈的漁民成為了一名江豚保護者。

此後,王華每天巡邏,看到有非法捕魚者,就打電話舉報。“有時候沒有作用,地方執法部門出門之前,這些非法捕撈的就逃走了”。他有時候會直接打電話到省級漁政部門。“今年3月份,江西省漁政協調公安廳派20個特警繞過了地方漁政,抓捕了13個人”。

去年,王華吸收了王二等三人組成了一個巡護團隊。他們每天5點半開始駕船在鄱陽湖上巡視。

8月5日6點30分清晨,昨天的一場大雨導致湖面霧氣氤氳。他們開著鐵皮漁船在湖面上巡邏。一個小時之後,巡視員在鄱陽湖南北港水域發現兩部新增加的迷魂陣,尾袋已經被九江市湖口縣漁政割掉。

9點10分左右,他們又在芬蘭河區域發現十多張絕戶網。這種網網眼極小,不論大小,魚只要進去就出不來。

志願者們沒有執法權,作為協防隊員,漁政雖然賦予他們一定的代行權力,但他們經常遭到漁民的攔截和打罵。

“政府得考慮我們生存,網都被割掉,我們怎麼活”,漁民代三的網剛被割斷,他開船過來攔截巡護船。代三橫船攔在巡護船的船頭。接著另外兩條漁船也一併趕過來。

巡護員之前也都是漁民,代三和他們都熟識。最近幾年,他捕到的魚越來越少。現在,代三把打撈上來的小魚仔八毛錢一斤賣到江蘇等下游地區,這些小魚仔是飼養螃蟹的絕佳飼料。

他對巡護員們嚷嚷著,“你問老王(王華),生在湖邊長在湖邊,這也不能搞,那也不能搞,還讓不讓吃飯了?”代三說自己前後投資在漁網上的錢有二三十萬。他不斷向巡護人員抱怨,“漁民不能被斷了飯碗啊”。

代三的網已經被巡護員割斷過好幾次。“反正現在網放大放小都是割”, 代三也想加入到江豚巡護的隊伍裡。這樣,他一個月能拿到3000元的工資。

代三對上岸成為巡護員懷有越來越大的預期,當地政府也希望採取越來越多的方式讓漁民們放棄傳統的生活方式,但就業安置、經濟補償等相關政策方案一直遲遲沒有出臺。

“鎮政府工作有重點,現在更多放在了精準扶貧上,”一位正在湖上巡視的漁政部門人員說。

“鄱陽湖裡大約2萬多條漁船。”他們談論著。

針對政策,蔣憶曾去江西省漁政辦公廳諮詢,得到的答覆是“一直沒有具體時間”。

8月初的一天,王華正在和同事們在鄱陽湖裡清理水中的定製網。一個漁民打來電話,說發現了一頭死去的江豚。他們隨即趕到湖口縣鄱陽湖的屏峰水域,看到水中絲網裡有一頭成年江豚,已死去多時。事發地點距離岸邊約30米。王華和同事們把纏滿絲網的江豚拖至岸邊,同時與中科院武漢水生生物所取得聯繫。

水生所會詳細登記江豚死亡時間、地點、死亡原因、性別、年齡、孕期等狀態,並在技術層面上形成報告。最終,豚屍會按五級收集處理,一般三級以上會製成標本,四級、五級是掩埋處理。

2012年的調查結果表明,長江江豚種群數量只有約1040頭,洞庭湖約90頭,長江干流500頭,鄱陽湖約450頭。2006年—2012年下降速率在每年13%左右,且呈加速上升趨勢。

2013年,世界自然保護聯盟物種生存委員會將長江江豚列為“極度頻危”級。專家們稱,受長江生態環境變化的逼迫,江豚已進入需要遷地保護來“保種”的階段,以延續自然繁衍。

自2014年10月起,原農業部按國家“一級”保護動物標準對開始長江江豚實施管理和保護。

今年7月24日,農村農業部公佈的數據顯示,根據2017年長江江豚生態科學考察統計,我國江豚數量約為1012頭。江豚種群數量大幅下降的趨勢得到遏制,但極度瀕危的狀況仍沒有改變。

現在,長江保護區率先實行禁漁,農業農村部將加快推進長江重點水域的常年禁捕工作。

「特写」拯救江豚

第一個長江豚類保護區——天鵝洲遷地保護區於1992年成立。剛成立時候,目的保護白鰭豚。遺憾的是,保護白鰭豚的目標沒有實現。白鰭豚已經功能性滅絕。

但是“這個保護區驗證了對江豚保護可行。”郝玉江說。

江豚被捕撈出來,放入遷地保護區。目前,由於在沒有辦法徹底消除水域危機,科研單位只能把一些江豚先捕撈出來放在人類活動影響較小的區域保種。然後再把一些繁育的江豚放回原生地。“現在保護區中已經遷出了四頭江豚”。

2004年,匯豐銀行支持世界自然基金會參與天鵝洲故道保護示範性工作。目前,天鵝洲每年新生10多頭小江豚。“在這裡,成年雌性江豚有的處於懷孕狀態,有的處於哺乳期。有的在哺乳寶寶的同時已又孕,繁殖率很高。”郝玉江說。

數據顯示,在天鵝洲,江豚的妊娠率80%,江豚三年可生兩胎。但是,由於水生環境的惡化和人類活動,江豚的死亡率也在升高。

在水生生物保護區,保護區域無法全封閉。科研機構針對保護區的保護能力與陸生生物保護區也相差太遠。

“江豚的保護形勢仍然十分嚴峻,在長江大保護背景之下,重點開展長江生態系統及江豚就地保護,同時積極推動和擴大長江故道自然遷地保護成果,是搶救性保護該物種的最佳系統方案。”WWF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說。

界面新聞了解到,農業農村部對於沒有建立保護區的江豚分佈密集區域,正在採取限制開發、降低影響等針對性強的棲息地保護措施。

目前,政府正逐漸對一些破壞比較嚴重的、曾經又是長江江豚重點分佈的區域採取清退違法圍墾、清理非法碼頭、撤併小碼頭等措施,再通過工程修復的技術手段,實施洲灘的保護和恢復,提高生境的適合度。

“雖然有關部門採取了一系列保護措施,江豚在長江中的生存仍然有很大風險。”郝玉江說。

與長江中野生江豚不同,白鰭豚館裡的7頭江豚是幸運的,它們生活在平安的環境中,衣食無憂。

但這也難以避免幼崽的非正常死亡。洋洋在憂傷了半個多月後,情緒才慢慢歸於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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