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7 清水江流域的“林糧間作”:愚昧落後?以短養長?還是技術規程?

引言

清水江流域苗侗人民經營的人工林,是以低山丘陵和丘陵山區速生杉樹為栽培的主要樹種。林農在幼林的撫育過程中,形成了以“林糧間作”為主要特色的育林技術。對於與此相關的記載,以清朝乾隆年間貴州巡撫愛必達所著的《黔南識略》、道光時吳振棫的《黔語》和清末成書的(光緒)《黎平府志》作為代表。隨著對這一技術研究的不斷深入,學術界的論斷也可以說得上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了。基於這一客觀事實的存在,本論文試圖立足於前人研究的相關成果,通過詳實的田野調查,儘可能對“林糧間作”這套本土技術做出符合科學原理和社會背景的解讀。


清水江流域的“林糧間作”:愚昧落後?以短養長?還是技術規程?

近代學人研究述評

近代學人對“林糧間作”的認識,大體都是以上述三書的記載去展開分析研究並加以歸納和總結,所獲得的成果豐富而多樣,其中如下4種觀點最具代表性。

第一種觀點認為:在這一區域實施“林糧間作”,主要是出於經濟上有利於“以短養長”而做出的必然選擇。查閱典籍和實地調查後發現,這一判斷雖然具有某種意義上的合理性,但僅僅看到了其能發揮的經濟功能,對於這一操作的技術指向未能做出合理的解讀。

對實施“林糧間作”的技術指向,清人愛必達在《黔南識略》有載:“種杉之地必預種麥及包穀一二年,以鬆土性,欲其易植也。”立足於這一記載,我們對清水江流域的部分林區進行實地勘測後發現,當地土壤絰密,通透性能差,不利於杉樹幼苗的生長。因而為了讓幼苗適應於當地的自然生態背景,他們在長期的經驗積累中,開始採用“林糧間作”的方式,讓農作物充當杉樹幼苗根系發育的開路先鋒,為它們貫通通氣的孔道,這顯然是能動適應與特定環境的本土技術集成。

對於這一點,馬國君在其《清水江流域林區時空分佈及樹種結構變遷研究》一文中已有初步的探討:採用“林糧間作”這一技術規程的目的,意在應對清水江中下游土壤較為粘重,土壤的通透性能較差等自然生態背景……通過這樣的操作方式,可以讓農作物的根系枯萎後,在土壤中留下縱橫交錯的孔道,以提高土壤的通透性能,以滿足杉樹苗生長的生物屬性要求,從而確保杉樹苗快速積材。

事實上,在地質演化史的過程中,從來就是先有苔原,才有草本植物;有了草本植物,才有灌叢草地;有了灌叢草地,才會有森林。這一切都是在人類沒有來到地球之前,就早已有之的歷史過程。從這樣的生態系統演替的歷史過程來看,任何生物物種都絕對不會按照該生物物種的生物屬性不受限制的自然擴張,因為任何意義上的生物種群或者群落擴大,並不僅僅取決於它的生物屬性,還要取決於環境的可適應程度。

這就意味著,杉樹種群或群落的擴大,不僅取決於自身是否具有種群擴大的潛能,還要取決於其他物種種群或群落是否能為杉樹種群或群落的擴大創造條件。而實施“林糧間作”,正是當地居民靠長期的經驗積累,通過特定的本土技術手段縮短這一過程的具體表現而已。

第二種觀點認為:“林糧間作”是一種愚昧落後的傳統做法,走這樣的育林彎路完全是缺乏科學知識的習慣性操作失誤。

這一論斷的致命缺陷正在於,直接用人工引進喬木樹苗種植,其成活率極低,根本不可能像種植水稻那樣插一株活一株。於是相關的學者轉而致力於探討苗木定植難以成活的自然原因,但探討的結果卻大失所望。因為森林一旦被徹底更替後,植物生長環境發生的改變遠遠超出了特定植物能夠適應的環境極限,諸如光照程度、環境的氣溫和溼度、土壤中的營養物質配置,都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而這樣的變化又是人力無法再造的。其結果只能表明,人工強行種植喬木樹苗,要確保其大比例的成活,就得徹底改變周邊的環境,而要做到這一點,人類是無能為力的。

因而這樣的命題在現實的驗證面前,最終的結論只能是這種看似粗糙的本土育林技術,具有突出的科學性和合理性,因為這種做法不僅符合陸上生態系統自然演替的歷史過程,也符合物種協同進化、共生的現代生物學原理。因而能夠確保杉樹樹苗定值的大比例成活和快速積材,其成效本身就足以證明其價值。然而,要靠人力和相應的手段,徹底為杉樹苗的定植營建理想的環境,反倒是違反自然規律的奢望。

第三種觀點認為:實行“林糧間作”,是一種社會博弈的產物,土地資源的擁有者和招募來的勞動者之間,出於利益博弈的需要,才最終達成妥協,實現兩者的利益均分,並在技術層面上具體體現為“林糧間作”。

這種提法的致命弱點恰好在於,僱工育林在歷史的發育順序上是非常晚近的社會事實。在僱工制度化實現之前,相當長一段時間主要是仰仗當地的勞動力去實現森林的更新,而這樣的森林更新,早就實施了“林糧間作”,對此目前已經發現並公開出版的林契文書可以為此作證。


清水江流域的“林糧間作”:愚昧落後?以短養長?還是技術規程?

因而我們有理由說,“林糧間作”與僱工育林並不存在直接的關聯性,在僱工制度興起之前,當地的侗族和苗族居民早就實施了“林糧間作”技術模式,否則當地的鄉民早就該餓肚子了,根本等不到育林實現經濟效益的那一天。但如果換一個角度,從植被演替的自然規律著眼,我們恰好不得不承認,實施“林糧間作”恰好是遵循生態演替規律的仿生育林模式。

其實質在於,靠人工的力量重演了地球生命體系從苔原到草原,從草原到灌叢草地,從灌叢草地到森林生態系統自然演替的過程。而這樣的演替過程恰好是持續推進生物量按等比級數遞增的自然演替過程的技術操作化。

還有一種觀點認為:旱生雜糧與定植的苗木並存,人工種植的雜糧既要與剛剛定植的苗木爭養料、爭水分,還要爭奪陽光和枝葉舒展的空間,對苗木而言,幾乎有害無益。

這樣的結論,還經常機械地套用達爾文的種間競爭原理,因而僅就表象而言,似乎在定植苗木的宜林地上種植雜糧,幾乎是將已經定植的苗木置於死地。這種觀點初聽起來,其理由顯得似乎極其充分。但這樣的理解根本經受不住實踐的驗證,也與邏輯推演的結果相違。

我們必須清醒地意識到,在苗木定植的早期,根系尚未充分發育,支持其順利成活的前提顯然不是養料和水分,而是需要保持空氣和土壤的溼度,避免超強的陽光直射、底層大氣的無序增溫和氣溫的大幅度波動。

在這樣的背景下,種植雜糧與苗木之間的關係並不是競爭,而是相互依賴。在這樣的情況下,由於依賴大於競爭,因而雜糧的存在對已經定植的苗木而言,庇護作用大於相互的競爭,而是呈現為一種物種間的和諧共生關係。對苗木而言,利大於弊。只有理解到特定時段內的關係特殊性,我們才有可能正確的認識,在清水江流域的宜林區,“林糧間作”會具有如此頑強的生命力。

“林糧間作”的合理性和科學性

“林糧間作”的標誌性技術操作規程主要體現為:在正式啟動森林培育前,在宜林地連續種植旱地作物一兩年;以及在著手培育杉樹用材林後,還要連續在幼林地上種植旱地農作物三四年,並在人工杉樹用材林中配種一定比例的其他喬木樹種。採用這一技術規程的必要性涉及到眾多方面。其中小氣候的調整和過渡、土壤屬性的改良、微生物群落的培育與調整、物種匹配的配置最值得深入探討。

1.“林糧間作”有利於改善杉樹幼苗成長的小氣候環境

成熟林的林下小氣候環境必然表現為陰暗潮溼,氣溫、土溫都相對穩定,林下風速接近於零,這一切都是常識可以推知的內容,似乎無需贅言。但問題在於,直到今天,不少局外人還誤以為,對宜林空地直接定植苗木,僅是一種簡單的勞動力投入問題,卻沒有注意到宜林空地的小氣候其實和成熟林的林下氣候幾乎判若兩重天。動用群眾運動式植樹造林,苗木難以成活,原因之一其實正在於此。需要生長在潮溼、溫和、靜風環境的喬木樹苗,既無法忍受強烈日照,又不能抵禦相對溼度偏低的空曠環境,而且剛剛定植成活的苗木必然還要經歷一個“緩苗”期。然而,在開闊宜林空地上,這些不利條件恰好樣樣俱全,如果不熬過這一關,要想實現杉木林的速生積材也將會成為泡影。

一位苗族農民楊民生曾形象地比喻說,樹苗像人一樣,要活得好也得與親戚朋友結伴,定植苗木時將地表的植被全部鏟光,樹苗找不到親戚朋友為伴,當然就活不下去了。儘管這只是一個比喻,但卻道出了環境小氣候反差,對森林培育的關鍵作用。以此為依據,我們有理由說,配種旱地農作物絕對不是單純指望獲取農產品,其關鍵作用還在於,為新生的樹苗提供遮蔭,增大地表和大氣的溼度,降低地表風速,給樹苗提供與林下環境相似的人為小環境,而這一切要全部靠人力去張羅,不僅代價高,效果也不理想,但如果靠配種旱地作物去實現,那麼各種所需條件都可以一併獲得完善。清水江流域的苗族、侗族鄉民能夠以最小的代價快速育林成功,訣竅正在於用旱地農作物的種植去建構苗木培育的小氣候環境,這顯然是一項了不起的認識和技術手段。遺憾之處正在於,此前的研究恰好忽視了這一關鍵性的本土技術的價值。

2.“林糧間作”有利於改善杉樹幼苗成長的土壤環境

對森林培育的另一個認識誤區涉及到土壤結構的變化問題。此前的研究者習慣於認定,成熟林的林地土壤與砍伐後的宜林空地,都是同一塊土地,其土壤結構似乎不會發生太大的變化,就地育林不應當存在任何育林難題。而事實卻不然。土壤一經暴露在強烈的日照和通風環境下,其理化性能必然要發生變異。這確實是一項不爭的事實。

首先,土壤表層必然會“結殼”,從而使得直接落到地表的喬木種子難以萌發,更難生根入土。其次,在大雨的淋溼作用下,土壤的PH值必然會發生變化,可用的肥糞必然會被流水帶走,特別是淺層地表的肥糞肯定會被帶走,這對種子早期發育極為不利。再次,由於暴露在高度通風的環境下,此前森林積累的腐殖質和有機質必然會快速降解,從而引發土壤的物理結構會趨於絰密,大大降低了土壤的透水透氣性能,這同樣對種子和樹苗的成活構成嚴重的干擾。最後,暴露在日照和通風環境下的地表土壤,蒸發量必然劇增,也會拉大其土溫的晝夜溫差。這對於矯嫩的樹苗和正在萌發的種子同樣是一種威脅。

上述四個方面的土壤新情況,如果單憑人力去直接加以完善和優化,肯定是一個力不從心的事情。但對樹苗的定植和種子的成活卻至關重要。可是,只要種植上旱地作物,情況就會大不一樣,地表會變得粗糙不平,表層土壤的溼度、通透性能也可以得到改善,腐殖質降解的速度也會趨於平緩,肥料在土壤中的分佈也會因耕作而變得均勻,地表的晝夜溫差也得以拉平。幾乎可以說得上一舉而四得。這是清水江流域苗族、侗族鄉民採用“林糧間作”撫育森林容易生效的又一訣竅。

有關火焚煉山和刀耕火種,此前曾經有過多種誤解和曲解,而這些誤解和曲解恰好與土壤性能的人工調整直接關聯,因此也有必要作一番剖析。誠如上文所言,宜林空地土壤與成熟林土壤幾乎不可同日而語,但如果通過火焚,最好是通過刀耕火種,情況就會大不一樣,土壤的酸性會明顯降低,鹼性會得到提高,火焚中土壤基質的熱脹冷縮作用會明顯的增加土壤的通氣透水性能,腐殖質的降解速度會提高,肥糞會較為密集的富集在土表。這些變化看上去似乎微不足道,但對喬木幼苗的定植而言卻關係重大。因此,苛求清水江流域的苗侗居民絕對禁止刀耕火種,特別是在育林過程中的刀耕火種顯然是有害無益的,對此決不能感情用事。

微生物群落也會因森林砍伐而發生劇變,這也是此前從事森林更新時,長期被忽略的大問題。土壤微生物群落結構也像其他生物一樣,有它最佳的生存環境。環境改變後,相應的微生物要麼以孢子的形式處於休眠狀態,要麼就徹底失去了生命。而開闊向陽多風的環境,又會導致好氧菌類的快速滋生,習慣於生活在森林中的喬木對這樣的變化會十分敏感,而且對這樣的變化,人類如果不通過科學實驗,不通過精密儀器的測量,單憑肉眼觀察,幾乎無法察覺。這也是此前簡單定植苗木難以成活的又一原因。可是,仿照清水江流域苗侗居民的做法,連片配植旱地農作物,情況就會大不一樣,休眠的孢子可以復活,好氧菌的滋生會受到抑制,這樣的環境改變也是單靠人力難以完成的鋪墊工作,但只要配種旱地草本農作物,卻可以一了百了。因而這也是清水江流域苗族、侗族鄉民森林培育工作投工少、成效大的訣竅所在。

清水江流域的“林糧間作”:愚昧落後?以短養長?還是技術規程?

3.“林糧間作”可以彌補杉樹苗生長期的生態位空缺

植物的物種配置同樣不容忽視,森林喬木有他自己所適應的生物物種結構環境。一旦成為宜林空地後,物種結構必然以耐旱草本植物為主,這與森林喬木的苗木生存極不相稱,苗木定植也就很難成活。但如果配種了旱地農作物後,隨著地表溫度趨於恆定,相對溼度的提升,此前林地下層生長的那些喜溼喜陰的種子植物和苔蘚類、蕨類植物都可以因此而自然復甦。種子和孢子也就可以順利萌發,從而為森林喬木苗木的定植和種子成活提供接近於林下的物種結構,苗木當然也就能夠順利成活。可見,配種一兩年旱地農作物再定植苗木,定植成活後還要繼續配種旱地農作物一段時間,應當是一項必須的技術操作規程。而這樣的操作規程,正體現了清水江流域苗族、侗族鄉民的“林糧間作”體制。

對“愚昧落後”“以短養長”觀點的詰難

事實證明“林糧間作”確實稱得上是一種經得起現代科學驗證的技術規程。對這樣的結論,熟悉現代自然科學的學界同人,總不免會感到困惑:苗族、侗族鄉民顯然不懂現代生物學和生態學,他們為何能夠在人與自然的關係中找到了最佳的協調方式。答案其實無需要它求,這些鄉民完全是憑經驗積累,甚至是付出了鮮血和生命的代價,通過長期的觀察和實踐,才從中發現了符合現代科學原理的技術對策。既然如此,這樣的傳統山地農耕技術肯定不僅僅是一個傳統問題,還是一個現代問題,它在當代的貴州山地農林牧業的發展中,顯然必須佔有一席之地。如果忽略了這一點,不管動用什麼樣的手段,都難免要走彎路。

貴州省公路、鐵路沿線的森林植被長期無法恢復,有關部門曾花費大量的資金和人力去從事綠化工作,成效都不理想就是一個明證。真正需要研究的問題,恰好在於,應當在“林糧間作”這一傳統的技術框架內,展開具有現代意義和現代水準的科學新探索,比如,旱地農作物的物種選配、合理的空間配置、森林樹種的過渡性配植,現代育種技術的應用等等,做好了這樣的創新研究,貴州省的人工林業實現現代化創新也就指日可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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