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你走到我故鄉的任何一個地方，都會聽到人們談論這條河，就像談到他們的神。”
——于堅
（一）
又一次見到水，又一次從水中撈回丟失已久的月亮。
我飛翔在童年的水裡，飛翔在童年的疼裡。
水用溫柔的手掌輕輕拍打我倔強的頭顱。一次次把我從水中拋起，又一次次把我摁在水底。濺起陽光的水花渲染著青春的秘密。
歲月的履痕啊！是誰把我打磨成一塊光滑平整的鵝卵石。
夢裡不能忘記飛翔，夢裡不能忘記嬉水的故鄉。
水啊!我也曾有過乾涸的歲月。從離開故鄉的那一天起，我就堅信：前方抵達的一定是波瀾壯闊的海洋。
（二）
慢下來，再慢下來，請重溫一段舊時光。
踏筏而去的少年歌聲嘹亮。水是他永遠扯不斷的故鄉。
浪花翻卷。帶著村莊的秘密遠走他鄉。
十五年呵，十五年，一晃而過。青春不再，歲月老去。如今，曾經遠去的少年，學識飽滿， 寬泛的眼鏡金光閃閃，鬍鬚扎疼的河面倒映著清澈的藍天，也映照著故鄉兩岸豐碩的秋天。
（三）
看啊！秋天的巴漏河果實一樣成熟。金子的光芒，鐵一樣銳利。割開喉管、劃破胸腔。誰的悲傷逆流成河。
聽啊！誰在竊竊私語，壓低的鼻音平緩而又親切。
這裡曾是暗灰色的，卻又隱約需要交代出的安靜、恬淡的好時光。
落日歸去。黃昏鋪下來。寒鴉數點。一種聲音從山陰背面傳上來，那是孃親切的呼喚聲。
從黃昏裡抽身出來，附著於臉頰的塵埃，不斷融入悄然循環往復地流淌。
有鳥從河上劃過。除了比天空更為寂靜的飛翔之外，我看到了更多的被無限放大的孤獨和四處逃散的彷惶。
相對於飛翔的鳥，巴漏河一言不發，卻似乎什麼都說了。
我聽見均勻的呼吸與淡泊從容的表達；聽見躁動的燈火與心底的平和；聽見清澈的遠方與坦然的腳步歸來。
面對河水，我時常陷入迷茫：該讓它滲入青春血脈的賁張還是讓它抵達遠方的遠方。
（四）
繁華落盡。草木潦倒的深秋，打馬經過河流的村莊。
誰在故鄉呼喚著我的乳名。誰在撥動心絃上的琴音。又是誰唱起婉約的詞風讓我捧起水捧起一條河流永恆的記憶。
河是故鄉的主人。歸來的時候，她款款相迎，洗去你一身的疲憊；離去的時候，她滿含深情，依依相送，裝滿你一生的叮嚀。
多像娘健在的歲月啊！如今，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不老的情懷最終被故鄉的青山掩埋。
（五）
故鄉水多，河自然就多，水流成河。
巴漏河是村莊唯一一條穿腸鑿肚而過的河流。它像一條青藤纏在了故鄉的泥土上。春天是最富動情的時刻，日夜纏啊繞啊。終於纏出了效果。纏出了綠意，纏出了鳥聲，纏出了情人的影子。夏天，她用飽滿的熱情纏出綠樹掩映，纏出垂柳輕迢，也纏出我浪花翻騰的童年。
如今，她像黛玉一樣唱著葬花吟款款走過無聲的歲月。
她比以前瘦多了。她只能照出自己的影子。
歲月的履痕啊！我該用怎樣的潮聲讓一條河淋漓盡致地表達出我內心的感受。是讓我一個人孤獨的行吟？還是讓她陪我一起慢慢變老？
（六）
涓涓河流，逝水東去。涼風徐徐吹來。燈火迷離的村莊，星辰寂寞無聲。
誰踏歌在岸邊？誰暢遊在水的中央？
依欄處，哪條河曾是哺育自己長大的奶孃？哪條路曾是自己走過的路？
巴漏河哦！誰說出了波瀾壯闊?誰說出了氣質優雅?誰又說出了內心的虔誠並迎候盛裝一條河流饋贈的浩蕩。
誰就是我一生中致命的親人。
故鄉啊！巴漏河。請容納時間沉緩的潮汐，請放下搏擊激流的舟楫，用內心的平靜沖洗隱痛、謊言如織的風。
請相信流水的故鄉一定是我體內浩蕩的汪洋。
（七）
晚風起於河流。一些來自樹梢的盈月，一些來自月光照耀的村莊，一些來自歸鄉的遊子風塵僕僕的腳步。
被晚風蕩急的秋風從河水裡漫上來，渲染了兩岸的原野。
金黃的玉米，豐碩的穀物，串起紅燈籠的花椒，都是母親河深沉的表達。
很晚了，天涼下來。河水漫過時光的軀體，漫過十月的金黃，而我只想保持因回憶而降低了的體溫。
河水漾動著被風吹皺的影子。幻影飄飄，暗淡迷離。更折射出多少人間的悲歡離合、物是人非。
秋天，黃金的十月釋放出一條河水的斑斕，而我始終未能抵達理想的彼岸。
（八）
暮色遮藏了大好河山，也遮藏起一些漫步的影子。他們立於晚風吹急的岸邊。面朝河流，心事重重。
巴漏河哦！面對落寞，我該如何收拾好心情在黑夜裡找到光，在水裡找到一粒沙，在岸邊找到丟失已久的腳印。
故鄉河啊！我拒絕幻想與沉默，可我如何拒絕落花流水？又如何拒絕蕭瑟起伏的波濤？
水啊！請讓今夜的風收起一切虛偽和媚笑。我堅信：誰也無法阻止一條滾滾東去的河流所做出的努力。因為水要返回水的故鄉。
- 孫方雨 本名孫緒雲，曾用西馬、江湖主人等筆名寫作。
- 章丘人，現居淄博桓臺。著有長篇小說《滑向青春的利器》、散文集《水上的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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