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3 已得一人心,青丝却别离:清代福建泉州“林氏自杀案”钩沉

——天与多情,不与长相守。分飞后。泪痕和酒。沾了双罗袖。

福建泉州,民风素来剽悍,百姓颇喜意气用事,往往因为一件小事,而酿成大祸。仁和人章某出任福建龙溪知县时,接到一起泉州林姓士绅来龙溪状告本县王姓大户的案子,通过查阅诉状,章知县方才得知个中原委。

原来林家的女儿三岁时由乳母带养,后来有天乳母携女童出游,便再也没有归家,从此失踪整整十四年之久。自女儿失踪后,林父常常派人到乳母家去暗中探查,却始终杳无音讯。后有一年林家的老仆林二,在祭祀庙会上,认出夹杂在人群里进香祈福的乳母,于是将她带回林家。经过盘问,才知林女已被乳母拐卖给泉州施家为婢,并随施家小女嫁到了龙溪县王家。

十几年过去,当年的乳母如今已是一四十多岁的村妇,她对拐卖林女一事供认不讳。既已招认罪行,章知县令人将其拘押大牢,等候处置,然后对林父说道:“你女儿眼下已随嫁本地王家,不知你是想考虑女儿去留,还是想追究乳母拐卖之罪?”

已得一人心,青丝却别离:清代福建泉州“林氏自杀案”钩沉

林父忿然道:“不为寻她回家,难道我堂堂泉州之地的父母官就不能审决拐卖之罪,而要远道来龙溪状告?只因我林家世代官宦,家中如何可以有人为奴作贱!”第二天,章知县立遣四名公差赶到本地王家,传唤施家女婿即王家之子与林女到堂问话,不想差役半天才归衙复命,且不曾带回一人。章知县极为生气,将四名差役各赏四十大板,令他们重去传唤。

按漳、泉本地的风俗,凡富贵人家出嫁女儿,名义上随嫁的婢女,实际是陪嫁到男方做妾。林女随施女六月份嫁到王家,与她几乎同时怀孕,两人关系亲密,情同姐妹,王家公子对林女尤为疼爱,夫妻三人如此恩爱不过三个月,龙溪县衙的官差就已找上门来。

王家公子甚觉疑惑,阅过文牒,方知是为林女而来,当即笑道:“承蒙我岳父厚爱,以林氏随嫁我府,我已纳她为妾,现今她虽有牵涉诱拐之事,但人贩既已抓获,买的人也有迹可循,你们可前往施家询问,我平生不入公门,只怕不能前往县衙与林家对簿公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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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毕竟是本地大户,差役也不便强拿,便婉劝道:“大人传唤公子,并非要追究公子之罪,只是林家寻告到衙门,林氏在贵府,是让她走还是留,必须要有公子同意,案子方能审结。公子既已纳她为妾,我等私下认为公子必然会留她在府,这就更需与林家言明,双方当结为亲家,以免落人口实损害公子名声。”

王家公子大笑道:“我纳我妻的婢女为妾,我妻既然都无话,旁人焉能置喙!”言罢将传唤牒文奉还给公差,起身送他们出府。差役走后,王家公子进入内院,将此事告知妻子施氏,林女恰巧也在场。施氏揽着林女的肩膀,对王家公子劝道:“我这妹妹一直终日遗憾不知自己的生身父母,如今林家既寻到这里,妹妹果真是林氏血脉,应当前去相认,以便骨肉重逢,我们两家莫要因这事失了亲戚情谊才是。”

王家公子生气道:“林家若真心想认这个女儿,大可直接登门拜访,如今却投告官府,以牒文传唤,其意明显不善,如何能去县衙相见!”施氏劝解丈夫很久,而林女独自在一旁默默无言。很快,家里门房来报,说县衙公差去而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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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公子听报,不由脸色一沉,出门对差役训斥道:“你等可回告知县大人,我王氏乃本地名门,学生之妾林氏正当芳华,万万不会踏足公堂,以致受人指指点点。你们也不必再来,否则即便我有心饶了你们,只怕这双拳头不认人(不则吾即欲饶尔,此拳不尔饶也)。”说着,便亮出拳头晃了晃。

公差不得已,只得退走,王家公子见状,心中怒气才消解少许,随后将门房唤入,给了几两银子,让他立即卷铺盖走人。

龙溪县衙,章知县见差役又空手而还,认为他们如不是流于形式地走一趟,就肯定是受了王家的好处,因而不敢威逼。眼看林父连番催问,王家公子与林女都是此案的关键人物,又不能强行拘拿,章知县随即令两名衙差跪在堂前,另两人再去传唤,限一个时辰,如不能带人回衙,就跪在堂前,而之前跪的衙差再去叩传。

如此反复,折腾两天,四名衙差大为窘迫,到王家后,打死都不敢回衙,无奈章知县紧抓不放。衙差们因长时间跪地,膝盖通红肿胀,以致卧倒在王家门前无法起身。王家公子见状于心不忍,又担心其他差役上门骚扰,加上妻子施氏屡加劝说,便同意林女前往官府相认,林女随后心事重重、神色忧伤、闷闷不乐与王家公子出门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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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听闻此事的龙溪百姓,从大街小巷赶来县衙围观。林女与父亲当场相认,神情似乎非常开心,林父告知女儿,自她失踪后,她母亲日夜涕泣,不过数年就撒手人寰,自己跋山涉水,苦苦追寻,十四年如一日,如今见她已长大成人,心中极为宽慰,只是念及往日一家团圆,今日已物是人非,心中不甚悲慨。言罢,父女俩抵头痛哭,围观百姓一时无不动容。

王家儿子亦排众而出,以晚辈的身份拜见林父,不想林父突然当场回避,似不愿认同这个女婿,不多时,章知县传双方上堂,百姓们也挤到堂下听审。章知县扫视四周一番,对林女说道:“你幼时不幸被拐,你父亲十几年不休地到处找你,今天既然父女重逢,当体谅你父亲疼爱之心,与他回泉州本家。”林女闻言只是低头沉默,并不回应。

章知县见此,便转头对王家公子说道:“林女在贵府,不过仅供当奴做婢驱使,她与林氏父女一场,你应当劝劝她,以使父女团聚,本县可让林氏花钱再买奴婢偿还于你。”王家公子闻言也是默然不言。

面对章知县不断催促,林女忽然走到案前,毅然道:“大人在本地为官,难道不知本地风俗吗?民女虽为奴婢,但已嫁给王家,且已有孕在身,回到林家后将如何嫁人?父亲如果真替女儿着想,日后随时可来探望,若定要我回去,那我只能去死了。”章知县见不能说服她,只好温语规劝,但林女始终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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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知县便劝林父道:“你女儿既已嫁入王家,就此返家,如何做人?况且她即便回去,这大年纪,总要嫁人,父女俩毕竟不能厮守一辈子;再者,你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找到女儿,若违背她的意愿,强迫她跟你回去,一旦发生不测,必然追悔莫及。”

林父当堂听到女儿说出忤逆自己的话,本就不畅,又闻章知县这般说辞,不由负气道:“我定要让她随我回家,若果真不测,我也没什么好惋惜的。”

章知县知道无法强行劝和,便想找人居中调停,以使王、林两家结为百年之好,于是暂时休堂。正好章知县有一仆人李贵,掌管案稿,向来能说会道,章知县急忙将他召来,令他说和王林两家。李贵找到王家公子,单独谈道:“公子若想留下挚爱,应当准备聘礼,待林女暂归林家后,公子可上门提亲。我闻大人之意,林氏不喜欢女儿作贱为奴,所以不愿她留在贵府,公子提亲之时,若能让林家稍微感觉到比你迎娶施氏更显脸面尊重,则公子所爱即可保全。”王家公子闻言,欣然同意。

李贵又找到林父,肃言道:“公乃世家,必然不会有女儿再婚之事发生,您女儿回去后,如未能嫁出,显然有背父母之道。大人的意思是,让王家纳下聘礼,重新迎娶您女儿,与施氏并尊,王家也是世代官宦,断不会辱没林家名声。如此一来,既了却儿女私情,也不会发生其它不测,岂不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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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父忿然道:“我林氏一族都认定我此行必能带回女儿(于吾行,皆以必得为贺),若留嫁王家,时间一长,此中隐情,定然泄露出去。我女儿如果真喜欢王家公子,生死自便,我当要以林家脸面声誉为重,不能为她考虑。”李贵力劝不得,只好找章知县复命。

章知县随即复堂,对林女叹道:“你父亲不听本县劝留,你也不想辜负所爱之人,你自行求告你父亲吧。”林女闻言,便走到父亲跟前,拜倒哭泣,再三恳求,林父始终不肯答应。章知县让王家公子也上前拜求,林父怒道:“老夫女儿是被诱拐到此,不是自卖,大人与王氏交好,自然想顺了他的心意。老夫作为生身父母,十四年间辛苦寻觅,如今既然找到女儿,所求反而得不到应允,真是昏聩至极的判决。大人如一意相逼,只要老夫不死,定然上告不止,必定是要带回女儿的。”

章知县听林父竟如此不通情理,不禁出口痛骂他无良轻命,无奈还是将林女判决给他带回。林女见此,便收住眼泪,走到王家公子身前与他惜别,也未再哭,只是连续不断地说了很长时间的话。面对林父再三催促,两人好不容易说完,王家公子泪洒襟袖而出。

第二天,林女随父亲踏上回泉州的路,抵达晏海渡登船,乘父亲不备,林女突然投水,最终尸体漂没无存。后来,听闻此事的龙溪百姓,无不扼腕叹息,怜惜落泪。

已得一人心,青丝却别离:清代福建泉州“林氏自杀案”钩沉

需要说明的是,历朝历代都极为重视拐卖人口的问题,自汉代始,拐卖人口属于重罪,抓到即被分尸处决。清代律法更为详细,不论受害人被拐当奴婢还是给人做妻妾,或将幼童卖做他人子孙,首犯即判 “绞监候”(绞刑的缓刑),从犯杖刑一百,流放三千里。若用邪术诱拐儿童,首犯绞立决,从犯发配边疆,永无赦免。如将被诱拐妇童卖到妓院,首犯斩立决,从犯发配至黑龙江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

即便如此重刑,清代社会仍不免拐子盛行,常常弄得正常人家妻离子散、骨肉分离。如曹雪芹的《红楼梦》里甄士隐的女儿英莲,四岁那年元宵,在看社火花灯时因家奴霍启(“祸起”)看护不当而被拐子拐走,甄家到处寻找不得,不久家中房子也在一场大火中被烧为瓦砾,一个又一个的不幸遭遇,给英莲的命运笼上了悲剧色彩。英莲养大后原是卖给金陵公子冯渊,中途却被呆霸王薛蟠抢去,薛宝钗给她起名香菱。起初是薛姨妈的丫鬟,后成为薛蟠之妾,但为蟠妻夏金桂所不容,终究与薛蟠断绝关系,跟随宝钗去了。书中八十回内虽未交代香菱的结局,但通过87版陈晓旭、欧阳奋强主演的电视剧《红楼梦》,我们可一窥她的悲惨命运。

与香菱相比,林女的一生,不幸中又有大幸,她被人贩子拐卖外地,却碰到一位互爱互敬的姐妹和真心疼爱自己的男人,不必和香菱一样饱受正室夏金桂和丈夫薛蟠无休止的折腾,以致含恨而终,这在封建社会显得尤为难得。

当然,案中林父十几年间对失踪的女儿寻觅不止,历经艰辛,我们为之动容之余,却齿冷他名声脸面重于女儿生命的一时意气。这与电影《失孤》中刘德华刻画的、同样踏上长达十五年之久的寻子之路的父亲形象,是完全不同的。如果说这只是虚化的人物,那在以现实改编的电影《亲爱的》中,透过黄渤饰演的父亲田文军,我们则能发自内心地被那份舐犊之情,以及人性方面的东西所打动。

套用一句经典的台词格式:这世界最残忍的事情,莫过于已得一人心,青丝却别离,死生何人说,惟有梦中泣。王家公子与林女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话,究竟说了些什么,我们已无从知晓,但这生离死别的悲惨,又怎能不让人慨叹呢?借狄更斯《双城记》里的一句话结尾吧:“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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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案译自《清稗类钞》中【泉州林绅失女案】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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