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9 劉亞峰原創作品丨山裡女人

小山桃,核桃的瘦小版,具有一定藥用價值,桃仁可入藥。

城裡的朋友很喜歡山桃核,多次央求我弄些來。她說,山桃核辟邪佑福,她母親自佩戴山桃手鍊來,能安靜入睡了;她還說,山桃核能做枕頭,治頸椎的。她又說,她會做山桃手鍊,大小均等、模樣周正、紋理清晰、天然材質的山桃手鍊,汗液浸染後,紅光發亮,具有收藏價值,你不想擁有嗎?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有幸進入山裡,落實承諾。朋友W君順路帶我們去了他的發小——來福家。路上,W君與來福通了電話,還給我們講了來福家的一些事。來福婆姨年年採摘山桃,曬乾褪皮後,達上千斤。日子好過了,稀罕這營生,願意下苦採摘的人寥寥無幾,來福家算得上“採摘大戶”。來福自小老實,本分,隨寡母……

一道溝川,縱深延入。兩邊,大大小小的山巒,摩肩接踵。平坦的溝川,綠油油的玉米地、洋芋地,一片又一片,長勢很旺;山體上,野草與樹木,瘋長,編織著綠色的衣裙,日夜不懈。湛藍的天空下,滿眼的綠。清新的空氣,清涼的晨風,新奇的眼睛,興奮的臉。

繞過幾道彎,爬上一處陡坡,小車停在一戶人家門前。車剛停穩,就竄出一條白狗,前撲著,狂吠著。門裡閃出一個女人,她拿著鐵鍁,一邊攔狗,一邊急急地呵斥。白狗退到一邊,委屈地縮成一團,我和芳才敢下了車。細端詳,女人身材高大,體格健壯,面色黑紅,頭髮烏黑,一雙腫泡眼,眨閃出熱情的光。頃刻,紅漆大門裡,也走出一

中年男人,招呼我們進門。他長得黑瘦,中等個子,一臉和氣。想必這就是來福了。W君解釋,時間緊,十一點要接火車呢。不進去了。我們來得巧,遲幾天,恐怕賣光了。女人聞言,便不遷就,指向地面,笑著說,“就這,看上吧?看上了,我給你們拿袋子。”

她家門前的小片地上,山桃,攤開一片,正在晾曬褪皮階段;旁邊有三個蛇皮袋子,敞口,大腹便便。近看,全是青皮山桃。

“不知你這兒有個寶庫,好東西,嘹得很。”我兩眼發光。

女人聞聲,回家找了塑料袋出來。我們五人,圪蹴在山桃堆上,撿著山桃核,拉著話話。

已褪皮的、將腿皮的、未褪皮的,混雜在一起。我們挑揀已褪皮的。想到手鍊,我要求,挑揀飽滿規正的山桃核。大家依從我,手指撥拉著,搜尋著,不多時,幾隻手沾滿黑色油汙。

“福子,這二年,日子過得還可以吧?”W君問。

“總算熬出來了。自嫁了他,可受匝了——”女人瞅著自己的男人,尾音拖得長長的,彷彿在強調苦難的漫長。

“就你受苦了?我差點熬幹。”來福低頭,對自己的婆姨小聲反駁。

“哎呀,你不曉得,我們倆乾乾地熬著。兩弟娶媳婦,又供娃們唸書,又箍新窯,一事接一事,沒有停歇。”女人擺出具體事實。

W君接了話:“不容易呀,家裡底子薄,事情又多,花的都是疙瘩錢,不管怎樣,熬過去了,也熬出成績了,就好。”

據W君講過,女人的婆婆,三十歲守寡,一手拉扯三個兒子過活,

一直未再嫁,如今已快七十歲了。女人嫁過來後,跟著丈夫起早貪黑、下苦勞作,幫著婆婆先後娶了兩門媳婦。女人從不計較,依老人意願行事。她認為,婆婆命苦,不容易,得尊重、孝敬。另家時,婆婆把好地分給了女人家。她認為,她的大兒及媳婦,對家貢獻大,立了汗馬功勞。婆婆沒有真金白銀,只有這樣的補償。女人還生養了兩個好兒女,都上大學了。村裡人提起女人,都說孝順,賢惠,好媳婦。又說,來福的“福”來自他婆姨……

“幸虧退耕還林,每年按人頭髮糧,發錢。後來樹大了,林子長起來了,掙錢的渠道也多了。自己掙一些,借一些,忽忽散散搞達下來了”女人說。來福沒吭聲。

劉亞峰原創作品丨山裡女人

“等娃供成,再箍窯。咋趕一塊了?”我不解。

“你不曉得,扁到那份上了。前後人家都在箍,修得排場又亮堂。咱的土窯,爛包地不搭調。幾十年的土窯,下大雨就掉土疙瘩,危險呀! 沒辦法,扁到那份上了。”女人嘆道,“當時,他不同意,我鐵了心,哪怕我自個借賬、下苦,也要把窯箍起。”

來福話少,卻也開口了:“虧她主意正,早早住進了新窯,娃們跟上也不受。要不,拖到哪個年份,我也不知道。那時城裡修建多,多虧村裡有磚廠,磚廠打胚、裝窯、出磚、拉運,都得僱人。她是好手,別人打兩個泥胚,她打三個;人家裝一車磚,她裝一車半。計數發錢,頂了不少事。”像來福這樣言語不多、老實厚道的男人,能這樣誇自己的女人,除非,她非常做事,他深刻感動與深度感恩。

來福這麼一說,我突然發現,女人說活是主角,幹活也是主力,

她很麻利,不多時就撿出一大捧,她放入袋子裡的山桃核,多於我們四人中的任何一個。

我和芳聽著夫妻倆的對話,不約而同地朝著大門裡瞅了幾眼。他們的窯面貼了白瓷磚,晃亮亮地,養眼。

W君寬慰道:土窯洞咋了?冬暖夏涼,毛主席不也在延安住了十幾年,煤油燈下寫書立著,帶領民眾開展大生產運動,自力更生艱苦奮鬥,這就是延安精神。現在的石窯洞,乾淨採光,結實耐用,比土窯好, 你們自力更生,掙了一份厚家當。

來福“嘿嘿”一笑,點著頭:家當…家當!

我不時直腰、下蹲,圪蹴的功夫一塌糊塗。細心的女主人,拿出幾個小木凳,讓我們坐著幹活。

可能窯洞的事,女人費老勁了。她不再言語,彷彿還未走出艱苦的往事回憶。

聰明的W君轉移了話題:“你倆現在苦盡甘來,兒女都大學畢業了,不用太熬了。”

“哎!按說兒女供出來了,掙錢了,能享福了。哎!你們不曉得,盛不住,淨盛著,渾身不自在。再說,兒還沒娶媳婦,哪能淨盛著。村子裡的那些閒人,吊兒郎當,沒一個好過的。閒了,攤兩張涼皮,小賣鋪子賣。要不,摘摘山桃。”女人恢復了她的情緒,高喉嚨大嗓,“摘山桃 ,時間短,只幾天,錯過了就沒了。” 盛,方言,住、閒呆的意思。

“好摘嗎”我問。

“滿山都是。退耕還林後,原先栽得,長大了。樹枝劃拉地,戴不住帽子,把我曬得,像個掏煤的。”她自嘲道。接著說,“上樹下樹,刺刺拉拉地,胳膊劃了幾道道,腫了,上了點藥。”她擼起袖子,胳膊上有兩行血道子,已結痂。一處皮膚泛青,中間有刺過的痕跡。

我和芳唏噓不已,芳建議穿長袖。

“天熱呀,悶熱悶熱滴。好在咱皮實,上山走窪,爬樹背柴,挖藥掏龍骨,搬磚卸水泥,鍛煉出來了。”女人說起自己的事來,語句溜溜的,像河壩裡的水一樣流暢。龍骨,動物化石,一味藥材,可止血。要在深山壁上鑿洞,探尋。找對了地兒,方有收穫。深洞裡又黑又潮,還有坍塌的危險。可以說,它來錢快,但很冒險,惜命的人絕不問津。女人的輕描淡寫,讓我捕捉到很多“猛”料——這個女人,她非同尋常。為了兒女,為了生活,她拼盡了全身氣力。她渴望體面,嚮往富裕,即使經受再多的苦難,她也會大無畏地迎上去,像一具鋼質彈簧。我對她的敬佩,油然而生。

當問及兒女的近況時,來福依舊“嘿嘿”笑著,女人的臉頰更加紅光,嗓門高了幾分:“兒子原先廣州,後來不幹了,爾格上海工作,自個找的,我們一滿解不下(方言,什麼都不懂的意思),幫不上一點忙。我女兒應聘時,自己去的,沒找門路,也找不下。回來給我說,她緊張地後背出汗了。別的娃專門機構培訓過,我女子沒去,捨不得五千元。我娃說,她少花五千元,我就少下些苦,自個看書複習,說不定,也能過。結果還真成了。”她的語氣自豪滿滿,眼睛裡閃著光亮,璀璨星光一般。

我們仨,你一言,我一語,由衷讚歎:懂事的娃,敢闖敢為,有出息。現在大學生就業不易,能自己找到工作,好本事。有些娃,一畢業就失業,窩在家裡啃老,也不自己奔波找工作,只會享受,不肯受累。你們將來等著享福吧。

“我們熬了一輩子,不能讓娃一樣,睜眼瞎。”來福對W君說話,一字一板,慢悠悠地,“你那時上學也沒少受罪。上出來就不一樣了,有文化,懂技術,啥都好。最起碼,住樓房,不曬太陽。”

W君不以為然:“山裡空氣好,吃得全是綠色食品,夏天不熱,冬天沒霧霾,人活得長壽。住城裡,沒這條件,我退休後,就回山裡住。”

來福兩口子對視了一下,只笑不語。似乎有潛臺詞:哄鬼哩。

看得出,只要談及兒女,他們心情舒暢,精神幸福。在他們的思想裡,他們的“乾熬”能換來兒女的“出息”,再苦再累,做牛做馬,心甘情願。

女人看到我的鼻尖、雙臂起皮,當問明是旅遊後遺症時,她,也抖出自己的一件囧事:“我從未出過遠門,去年,兒子帶我去上海,暈車,暈得厲害。頭疼地一滿不行,上了趟醫院,吊液體,花了上千元。哎吆,可惜死錢了。”女人不藏不掖,性子直得像擀麵杖。

“還是咱們這搭好盛,一換地方,認不得人,聽不懂話,把人受地要命。”女人一邊說話一邊拍打著手臂,趕著蚊子,“門前有老榆樹,年年招蚊子呢。”一陣風吹過,樹葉嘩嘩作響。遠眺,山下的柏油路,車輛碾起了黃塵;溝彎處,黃色的掘土機,新挖出一片天地;

山頂,圓柱形的儲油罐,一字排開……

儘管生活多有蚊子般的小咬噬,女人對大山的情感,始終深厚且依戀,如同嬰兒對母親的依賴。她的受苦,煎熬,奮鬥,希望,她的搏殺,突圍,修整,都以大山為舞臺。大山是她生活的根基,生命的養料場。臺上的她,有花木蘭替父從軍的魄力,也有穆桂英統帥三軍的從容。離開,她無所適從,如同無根的浮萍。

我和芳分別說了自己外出的一些經歷,女人認真地聽。太陽照在門前,白狗慵懶地趴著;周邊是枝葉繁茂的樹木,蔥綠的樹葉反射著細碎光澤;樹丫間鳥巢清晰可見,清脆的鳥鳴此起彼伏;大山的晨浴,愜意安詳,清新和諧。

時間過得真快,大約半小時後,袋子撿滿了,我們打算離開。

女人帶我們洗手,進了院子衛生間。不大的空間,牆面、地面貼上了白淨的瓷磚,一個大的紅塑料盆,泡著衣服。有盥洗臺、淋浴器,無坐便盆。她大概看出我的意思,笑著說,茅房有味,在大門外,這兒,專門洗澡的地方,上邊安了太陽能。

從衛生間出來,我仔細打量院子,長方形,地面鋪滿青磚。一排四孔石窯,坐北朝南,依山而建。西面,兩個小房,一個衛生間,剛洗手的地兒;一個柴房,放著黑煤及乾柴。她請我們進窯裡坐,我說,時間緊,不敢坐了,引我們參觀一下你的窯吧。

女人從西向東依次引領我們參觀。窯洞不大,站在門口,一覽無遺。四個窯洞,水泥地面,牆面粉刷得白光亮淨。第一個窯洞,窯後壘有火炕,前半部分,電視櫃、沙發、茶几,她說,冬天住;第二個,

大木床,半新衣櫃,夏天住;第三個,窯後一排組合櫥櫃,中間放有餐桌,稍前的鍋臺,瓷磚貼面,擦拭地一塵不染。看來,這是餐廳;最後一個窯,沒有章法,後面,堆滿農用工具。中間,一堆半綠半紅的長辣椒,兩大框熟透的西紅柿,還有一口井,蓋了蓋。女人解釋,家家有大棚菜,吃不完的,熬成醬;井嘛,原先三土窯,蓋了四石窯,佔地大了,水井只好箍進窯裡。

我沒想到,她的家這麼條理,整潔,忍不住連聲誇她:真是十等十的實在人,勤勞治家,教子有方。裡裡外外,清清爽爽……女人很拘謹,低頭笑著,臉更紅了,不斷搓著雙手,反覆一句話:盛不住,瞎弄哩。

我掏錢給她,她萬般推辭,堅決不要。意思有三個:一是東西不多,不值錢;二是我們洋氣人看得上她的東西,是她的榮光;三是老關係,之前拌噠住了,W君借過錢,她一直念好呢。

我不再勉強,答應給她做幾串漂亮的手鍊。並立即對比了她與我的手腕。她默許,喜滋滋地。

參觀期間,來福與W君窯裡敘談。臨走時,來福送給W君四顆龍牙——小拇指粗,約五釐米長,白色,上有裂紋與小破損,很稀罕的東西。

車子下行到溝川,女人依然站在家門口,目送我們。滿眼的綠,彷彿潮水在後褪。半山腰,女人的身影,突兀逼仄,牽出我眼眶裡的溼潤,點點。

山路彎彎,巖壁崢嶸。“手鍊一定送她。祝她好運。”我是一個唯

物的人,但我的這個意念,在顛簸中愈加強烈。我居然希望朋友的山桃論能靈驗!

劉亞峰原創作品丨山裡女人

▋作者:劉亞峰,女,70後,本科學歷,延安市作協會員,現供職於陝西延長石油集團延安煉油廠。喜歡閱讀,鍾情文字,熱愛生活。崇尚真善美,文風樸實清新,感情細膩真摯。業餘創作,作品散見於《木蘭書院》《文化延安》《中國詩歌文學精品》《作家美文》《當代作家》等網絡平臺及某些雜誌刊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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