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8 黔東南傳統村落如何留住木樓人家?(下)

潘年英,侗族,1963年生人,祖籍貴州天柱,現居湘潭,系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教授。主要教授文學和人類學,業餘愛好攝影和寫作。有著作30餘種出版,亦有作品被譯成法文和英文。主要代表作品有《木樓人家》《故鄉信札》《傷心籬笆》《扶貧手記》《在田野中自覺》《黔東南山寨的原始圖像》等。

黔东南传统村落如何留住木楼人家?(下)

榕江縣月亮山腹地的九擺苗寨 帕尼/攝

保留木樓的元素和符號

在木樓業已無法完整保留的前提下,我們保留木樓的元素和符號,這也不失為一種“留著鄉愁”的方式。

記者:在一個採訪視頻中,你提到我們要保護的不是傳統木樓,而是木樓的文化元素。你能具體解釋一下你的這個觀點嗎?

潘年英:那是深圳一家媒體對我的採訪。我的這個觀點是針對當下更加普遍的木樓民居建築變遷而言的,不是專門針對傳統村落來談的。傳統木樓民居,目前分為兩個部分,一個部分就是前面講的,是在申報傳統村落保護名錄成功後,得到了國家的保護,有數額可觀的資金支持;還有一部分,是沒能進入國家保護名錄的,既沒有任何國家資金的支持,也不受保護條例的制約,所以這部分木樓村落就自行發展起來了,進入自生自滅的歷史軌道。這些傳統的木樓村落,原來也是很美麗的,但在最近的一二十年中,由於經濟、社會的發展,原來的木樓人家如今差不多都被改換成水泥磚房了。到今天為止,黔東南被國家保護的傳統村落只佔全部行政村落的9.578%,10%都不到,這就意味著,黔東南有更多的木樓村落和民居是不受到保護的,是可以自由發展的,所以這些村落今天普遍來到一個“改頭換面”的時代,就是“以水泥代替木樓”的時代。這個是沒有辦法的,像洪水和流行病一樣,擋都擋不住。我是常年在黔東南山地行走的人,特別有感受,很多村寨,幾年前還是一片木樓黑瓦,轉眼之間就全部變成了水泥磚房。說實話,那些傳統的木樓被拆掉,賣掉,我是非常痛心可惜的。我的故鄉盤槓村在十年前還沒有一塊磚,但現在差不多有一半的木樓被拆除和賣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和城市裡一模一樣的水泥磚房。在這種情況下,跟村民講要保留木樓他們是根本聽不進去,但可以跟他們講木樓民居的價值和意義。這樣,他們就比較容易理解我們為什麼那麼熱衷於保留木樓……在木樓業已無法完整保留的前提下,保留木樓的元素和符號,這也不失為一種“留著鄉愁”的方式。事實上,在西江、肇興等旅遊開發最為成功的地方,民居其實也都已經不再是純粹的傳統木樓,而是一種保留了木樓元素的鋼筋水泥“木樓”。

在利用中保存傳統文化

傳統村落完全的原生態保護是不存在的,在利用的過程中儘量保存傳統文化的“符號”與“元素”,則要容易得多。

記者:保留木樓元素這種觀點和做法也同樣適用於被國家保護的傳統村落嗎?

潘年英:當然適合,但還是有區別。傳統村落實際上承擔起的“保護”任務更重些。在我看來,除了村寨本身應該儘可能原生態保留以外,村落內的民居也應該儘可能完整保留。在這一點上,它們跟那些不受到保護的村落還不太一樣。當然,從大的背景上講,傳統村落也罷,非傳統村落也罷,都面臨一個共同的主題,就是發展。剛才也講了,一方面不能忽略當地百姓的現代化訴求,另一方面依然要注重傳統的繼承和保護。所以,雖然在保護的責任上,傳統村落和非傳統村落各自承擔的比重不一樣,但其所面臨的形式和局面是一樣的。不管什麼樣的村落,最終都還是要追求現代化。因此,完全的原生態保護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存在的。而在利用的過程中儘量保存傳統文化的“符號”與“元素”,則要容易得多,也現實得多。西江和肇興的民居,外面還是木樓,但裡面都已經現代化了,席夢思,熱水澡,抽水馬桶,電腦,WIFI……等等現代化設施都有了。在這個年代,誰不想過現代化的生活呀!誰想在蚊蟲飛舞臭氣熏天的環境裡生活呀!所以,不管什麼樣的村落,其發展的方向都是現代化,這是不可阻擋不可逆轉的大趨勢,只能在這樣的大方向和大趨勢下來思考傳統的保護和保存問題。

記者:毋庸諱言,傳統木樓確實也有缺點,不防火,不防潮,不防蟲,不隔音……既然有那麼多缺點,那我們怎麼還要求老百姓保存傳統木樓?潘年英:沒錯,傳統木樓本身是有很多缺點。但這些缺點現在都已經被科學克服了。事實上現在有不少木樓民居建築公司在黔東南各地推廣那種經過了科學處理的木樓建築,這些建築不僅沒有了上述缺點,而且建築時間大大縮短,差不多隻需要半天時間就可以把一棟木樓房子全部建造起來並投入使用。最為可貴的是,這樣的木樓完全可以根據山川地形來設計和建築,真正做到因地制宜,形式多樣,與傳統木樓的靈巧多變異曲同工。唯一不足的是,目前這樣的建築成本還比較高,當地村民暫時還難以承受。如果這樣的建築公司能獲得國家的補貼,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保留木樓民居的渠道。

木樓不是撩撥鄉愁的物質景觀

在學校教育中進一步增加民族文化課程和地方文化課程的內容,也可以通過各種渠道在村民中普及木樓民居的美學觀念。

記者:你曾寫過一本記錄侗族鄉民生活和風俗的書,叫《木樓人家》,在你看來,木樓沒有了,還有木樓人家嗎?

潘年英:對傳統的挽留有很多方式和方法,寫書也是其中之一種。我在這本書裡所寫的,是我對於木樓人家生活的真實記憶。木樓可以失去,但書寫下來了,記憶就將永存。我現在更多的是利用圖片來保存這種文化。我覺得,人們現在對水泥的迷戀,其實是對現代化的一種誤解和曲解的結果,我深信將來總有一天,人們會重新認識木樓民居的價值,到那個時候,或許我文字版的《木樓人家》和圖像版的《木樓人家》,都會對人們有所啟發和參考。至少,我相信讀者能從中找尋到祖先們所創造的文化遺產的點點滴滴。

記者:剛才你也提到,行走於黔東南的傳統村落,其實往往能看到在一片木樓中,間雜著一些貼著閃亮磁磚的鋼筋水泥小樓,這可能是對自身文化不自信造成的,也可能囿於資金困難,你認為應如何引導村民對新建民居保留其本民族建築文化特徵?潘年英:這取決於教育制度是否完善。當地人對外來文化與文明的盲目模仿和照搬,其實是對外來文化與文明不甚瞭解的結果,同時也是對自身的傳統文化與文明不甚瞭解的結果。比如那些貼著白瓷磚的房子,不僅在視覺上讓人感覺非常醜陋,而且還存在一定程度的光汙染,這些知識,一些當地人是不瞭解的。傳統木樓的冬暖夏涼功能、抗地震功能、以及對山地地質結構的適應性功能,還有無與倫比的本土傳統審美功能等等,這些科學原理,本地村民其實也是不瞭解的。這就是教育缺失的結果。現在的教育過於強調大一統,其實國家那麼大,民族那麼多,應該有不同的地方文化教育。現在在非遺傳承這一塊,有一定的地方文化教育,比如“非遺進校園”,但目前大多都還停留於表面和形式階段,還沒有真正跟國家一體化的教育融合到一起。不過既然已經有了這樣的開端和起步,就應該繼續往這方面努力。應該在學校教育中進一步增加民族文化課程和地方文化課程的內容,也可以通過各種渠道在村民中普及木樓民居的美學觀念,讓木樓的存在不僅僅是一種撩撥我們鄉愁情緒的物質景觀,而且是一種引領精神上升的、讓我們為之驕傲和自豪的、嫁接於傳統與現代文明之間的地方和民族建築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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