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1 解脫與救贖——張大千一段與德陽有關的家事

首次見到蕭謀高是在一個飯局上。

請飯者李三哥不無深意地跟我說:蕭謀高是羅江縣某局的局長。

我這個人有個毛病,不願意跟頭上有點官銜的人往來太多,主要是覺得交往太累。所以,也只是禮貌性地跟對方問了下好。可當對方也禮貌性地回問我時,我心裡一怔,有點面熟啊,在哪裡見過?

後來又跟此公吃了幾次飯。

李三哥每次都有新的曝光:蕭謀高是名人之後哦,張大千是他外公;張大千的大女子張心瑞他們喊小媽的嘛……但你千萬不要問他這些哈,他不願意說這些,你要問他,他會罵你……

我深情地看了眼這位已年過花甲的蕭局長,開始將這張不苟言笑的臉與豪放不羈的張大千往一起湊,怎麼都覺得二者根本就不該是同一時空的存在:沒錯,張大千一生逍遙自在,足跡可謂遍及全球,但從來沒有聽說過他跟德陽有什麼關係?張心瑞又怎麼會是眼前這位局長的小媽?

解脫與救贖——張大千一段與德陽有關的家事

蕭謀高

2019年一個秋日的下午,在德陽文藝圈幾位朋友的熱心張羅下,我跟蕭謀高坐在了德陽市郊的某農家樂。

蕭謀高,德陽市羅江縣某機關公務員。父親蕭建初……蕭建初?

1936年,中國古物陳列所在北京故宮開辦"國畫研究室",一心追求國畫藝術的蕭建初考取了"國畫研究室"的研究生。時值中國畫壇奇人張大千定居北京,因時常到故宮觀賞和臨摹古畫,被古物陳列所盛情邀請為"國畫研究室"繪畫教授,每月不定期為學生講課一次。由於蕭建初所習"四王"畫藝較高,加之四川小老鄉的特殊身份,引起了張大千先生的關注,主動將蕭建初及一批優秀學員吸收為 "大風堂"弟子。

百度完不過癮,又把蕭建初年逾花甲時的照片調了出來,像!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裡出來的!

蕭建初被張大千收為弟子時,已跟同為德陽縣人的舒慧文成婚,還有了一個孩子——蕭明光,即蕭謀高的大哥。

解脫與救贖——張大千一段與德陽有關的家事

蕭建初

1941年初,張大千帶著三夫人楊婉君和長子張心智赴敦煌。一到目的地,張大千就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

謹嚴、放縱的筆墨……無論壁畫還是雕塑,無不散發著渾厚、華滋而又瀟灑、秀逸的風姿。

原打算走馬觀花、往返3個月的行程,變成了極可能耗時半年以上的下馬觀花。為此,張大千除自己親自去青海塔爾寺請來了昂吉、格朗等藏族畫師,又致函大風堂幾個門徒。劉力上、蕭建初等就是收到信函後,第二年初趕到敦煌,開始了後來大規模的臨摹壁畫。

時間一不留神就到了1943年。若不是青海聘請來的5位畫師聘期已到,加之所準備的顏料、布匹、畫絹等也開始告罄,張大千似乎已經忘記了返回的事情。

除了繪畫,還有諸多事情需要人去料理。蕭建初就是這個時候逐漸成為了張大千最信任的人。用德陽文友羅亞文的話說:簡直就是個管家的角色。

敦煌一行,取得了極大成就。《張大千臨撫敦煌壁畫展覽》從蘭州開始,一路辦到成都、上海,甚至到了海外。不僅張大千的畫風大變,蕭建初也是日益精進。用行內人話說:走出了一條繼承傳統,發展提高,且具有鮮明個性特徵的創作道路,且自成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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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千在敦煌

我一直以為,張大千對蕭建初的喜愛應該僅止於門徒,從未想過要招其為東床。蕭建初也沒有想過。與舒慧文門當戶對的婚姻,讓他的腦子裡經常縈繞著舒家那位曾任中國文學研究所副所長的舒增才,和蕭家1926年為中國革命獻生的蕭樸生的形象。

羅亞文跟我說:在當時的德陽縣,江湖上流行著這麼幾句話,孝泉的鐘敲不得,楊嘉的書翻不得,八角井的蕭吹不得,東山的鑼打不得。暗喻鍾、舒、蕭、羅為德陽當時重要的四大鄉紳家族,都出了不少文化名人。

蕭建初也很欣賞舒慧文。

肖謀高說,無論什麼時候父親跟他說起母親,一定都有這樣一句話:

你母親啊,也就是生活在了舊社會,不然的話不得了,對家庭也好,對社會也好,她都會做出很大的貢獻。

但,蕭建初遇到了張心瑞。

從敦煌回來的蕭建初,不僅受到了老師張大千的特別賞識,同時也牽動了張心瑞的芳心。

一路跟著張大千辦畫展,張大千長女和大風堂門徒雙重身份的張心瑞,有的是跟蕭建初密切接觸的機會。蕭建初越出彩,她愛蕭建初的那顆心絃也就撥動的越快。

作為一個出生在有著三妻四妾舊式家庭、同時又經歷了新文化運動洗禮的張心瑞,在如何看待愛情的問題上,大概就是愛就是愛了,愛情無罪。從來沒有想過,愛上蕭建初意味著什麼?她與他,以及周圍相關的人,將會為此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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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心瑞與父親張大千

我曾在網上看到過一篇名為《張大千長女張心瑞藏品展講述父女情》的文章。文中有這樣一段敘述:

"張大千1945年在昭覺寺創作,張心瑞和弟弟去陪父親,張大千思念小女兒了,就叫徐二姐帶了小女兒去看他,後來張心瑞回城去看望母親,徐二姐還在那兒。張大千的三夫人楊宛君可能感覺出點什麼,還就此事當面質問。過了段時間,張大千突然說徐二姐失蹤了,張心瑞到處找也找不著。又過了幾天,張心瑞跟父親進城,在他一個弟子家裡看到了徐二姐,才知道她已經懷孕了。當時張心瑞整天心神不定,因為這事誰也不能告訴。不久,徐二姐生了個小妹妹,父親帶著徐二姐去向長輩們認錯。後來,徐二姐就成了張大千的第四任夫人徐雯波。"

肖謀高說,他很少聽母親講張大千和張心瑞跟他們家之間的瓜葛。但有一件事情,想起了就要說:張大千懈家人1945年時曾來德陽,在蕭家待過些日子。母親親自下廚,照顧客人都是母親親自操持,當時張大千一家上下都誇蕭夫人賢惠。

結合前面這段文字,和張大千一家來德陽的時間節點,在座的幾個文友一致斷定,1945年不知去向的徐二姐是去了蕭建初家。

解脫與救贖——張大千一段與德陽有關的家事

張大千與徐雯波

有資料顯示:徐雯波是從張心瑞的同班同學變身為其後母的。而這次許雯波來蕭家生孩子正是其身份轉變的重大關口,但張心瑞不知,她必須隨時跟在這位閨蜜的身邊。這下可好,閨蜜又間接地促成了她與蕭建初戀情的發酵。

事實上,張大千在女兒愛上自己門徒的這件事情上也是備受煎熬。我那麼信任你,你卻把我最喜歡的女兒拐走了,還不能給她個名分……看慣了父親妻妾成群的張心瑞,也許對做不做妾並不在乎,但張大千在乎。

羅亞文說他曾和蕭建初的弟子、德陽籍著名畫家謝臨風討論過蕭建初與張心瑞結婚後跟張大千間關係的微妙變化。

蕭建初與舒慧文於1949年離婚,而後張大千流亡國外,蕭建初後來數次出國,應該有與張大千見面的機會,結果是都沒有見到面。張大千也很少問及他這位愛婿的情況。看來,蕭建初被招為東床這件事一直是老人家心裡面一道過不去的坎。

1949年的某天,蕭建初小心翼翼地跟舒慧文商量:離家不離婚可不可以?舒慧文的回答很簡單:離婚!看來,舒慧文也在乎。

幾天後,蕭建初帶著哥哥蕭明光和大姐蕭婉離開德陽,留下三姐蕭謀惠和自己。

再次婚後的蕭建初,許是有了張心瑞的加持,不僅在繪畫藝術上繼續高歌猛進,教書育人也呈現出嶄新的勢頭:

解脫與救贖——張大千一段與德陽有關的家事

謝臨風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四川美術學院首次設立國畫系,系主任是蕭建初。中國當代著名國畫大師葉毓中當時正在該校學習,是蕭建初讓他愛上了國畫;省文史館員、被稱之為《蜀中四老》之一的國畫藝術家謝臨風,1956年從西昌回到成都後,便隨師傅蕭建初教授赴重慶蕭家潛心學習三個月大風堂畫藝,由此,謝臨風開始在蜀中畫界嶄露頭角;今天德陽市書畫界尤以隸書見長的張志武也是蕭建初在四川美院的學生……羅亞文跟我說,他曾經幾次接觸過蕭教授,感覺他是一位修養極高的藝術老人……

許是出於對舒慧文的愧疚,蕭建初將當初"離家不離婚"的承諾變成了"離婚不離家"。德陽蕭家三口的吃喝拉撒,還有孩子們讀書等還是由父親全權負責。但現在的負責已和過去完全不同,除了不再有父親在家時的溫馨和寧靜,還有別的。

張大千這個名字,若不是母親經常掛在嘴邊,還有父親每遇採風隔三差五地回來時要在家裡說道說道:"那個沙漠啊,荒涼到什麼程度?一隻鳥看見有人來了,就在上空盤旋,久久不肯離去。我們晚上休息,都是把駱駝排成隊圍在四周,不然就有狼來……"肖謀高真要懷疑他是否真的在自己的生活中出現過。

肖謀高從來沒有見過張大千,但張大千這個名字卻陪伴了自己一生。

聽說他的畫畫得非常好,蕭謀高也只是在二爸結婚時張大千送的賀禮中看到了一幅《仕女圖》。這幅畫還在後來的歷次運動中屢次易手。

解脫與救贖——張大千一段與德陽有關的家事

肖謀高一生中受張大千名字影響最大的兩次,當屬1969年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和1973年推薦考大學。

肖謀高姊妹四人都稱張心瑞為小媽,直接讓張大千變身為肖謀高的外公。外公解放初就去了國外,對蕭謀高便意味著,即便不被戴個裡通外國的帽子,至少都是有問題家庭出生的子女。下鄉可以去哪裡,能去哪裡,他沒有選擇的權利,只能去別人挑剩後不願去的地方。好在肖謀高人聰明,下鄉後做事又很努力,很快便被公社抽調去學校當了老師。

四年後的1973年,肖謀高被公社推薦參加大學工農兵學員的考試。

對,就是張鐵生交白卷那年!(肖謀高每說到這段歷史時,不經意間總要強調一下。)考題很簡單,基本都是初中的內容。肖謀高做得很快,答完後又用其它方法重做一遍,才交卷。哪知道,還是被政審卡住了。

聽到這裡,我就想,那時的蕭謀高,可是一個不安於天命、充滿青春生氣的蕭謀高啊!但肖謀高對於自己多舛的命運,潛意識裡似乎更願意歸結為是張鐵生這個白卷英雄給鬧的。

解脫與救贖——張大千一段與德陽有關的家事

蕭建初跟張心瑞結婚後又育有三女一男,加上原來跟舒慧文所生的二男二女,養兒育女的負擔全部加在一個僅為四川美術學院教授的蕭建初身上,無疑是沉重的。

肖謀高說,文革時父親被下放五七幹校,全家人的生活幾乎陷於困境。也許這也是1963年張心瑞很願意攜女從香港轉道巴西說服父親回國的原因之一——成德兩個蕭家,各自消受的煎熬在此一博。

在父親的八德園裡生活了一年有餘的張心瑞,沒有將父親請回,卻帶回了大量父親的畫作。

羅亞文說,蕭家一到了揭不開鍋的時候,就會看到張心瑞去賣畫。當時除了文物總店也沒有其他什麼地方收購,所以,張心瑞是以最低的價格,通常也就是三百或四百,就把畫出手了。不過你千萬不要小看了這幾百元錢,在今天看來確實不算什麼,但在當時就是救命。

在肖謀高當時的記憶裡,除了父親堅決不讓他習畫這一事實:

"我過去學畫畫就是為了遠離政治,哪知道這個畫畫比政治還政治….."

他還真無法說清父親這幾十年來內心深處承受的重壓,但母親蘇文慧,這個活在舊時光中、和現代社會無法接軌的中國傳統女人的艱難,卻是刻在骨子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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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千在巴德園

離婚後,雖然父親一直都在接濟留在德陽的這個三口之家。但母親卻認為這是在吃白食。為了能獨自支撐起這個家,有點空閒就去幫人做女工,如紡線、替人帶孩子等。收入雖不很高,但在困難時期、父親顧不了這一家人時,這點銀兩就派了大用場。

讓母親最感到困苦的還不是這些。丈夫走了,不需要相夫了,但教子的任務都是她的。每天除了孩子們的膳食,她還要在睡前給孩子們講《三國演義》《西遊記》《封神榜》等,告訴孩子們"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穿的爛沒關係,關鍵要乾乾淨淨"的道理。

講著講著,她就會把話題轉移到父親身上:

你老漢喜歡交朋友得很,大把大把花錢。朋友三四來了,經常高朋滿座,酒足飯飽後入不敷出了,經常都是我到孃家去找錢……離婚時,蕭家已經沒有什麼財產了,你父親當時說分居,我說分居算啥?離婚!但我們從來沒有吵過架,你老漢還真說不出我哪裡有什麼不對……那天,他們蕭家屋頭,你那個姐姐上桌子就哭,你奶奶跟著一口血就吐出來了。你姐姐是沒有看到媽媽啊,不哭咋子呢……

解脫與救贖——張大千一段與德陽有關的家事

晚年的蕭建初

其實,僅這些獨白,就夠我提取一些可供想象的歷史信息了。蕭謀高卻說,我並沒有懂。

從來沒有去過父親新家的母親,對於回到德陽老家的父親永遠都是以禮相待,甚至到了相敬如賓的程度。母親這種顧念家庭、不讓下一代涉入兩家悲劇核心的良苦用心,對子女影響很大,蕭謀高說他跟父親後來生的四個孩子關係一直很好,大多是受母親影響。

還在讀書時,一到放假,那邊的弟弟妹妹們就要邀請他和三姐去玩。後來長大了,聚在一起的幾個弟妹,都說是父親做得不對。蕭謀高一笑了之。那時的蕭謀高已經是德陽市羅江縣某機關公務員了。許是經歷的多了,對自我的悲苦只能謹慎地收斂,蕭謀高變得愈加沉默。

父親去世後,小媽一家去了美國和加拿大。這位經歷了一場生命的冒險後再回歸的小媽,始終沒有忘了德陽。除了為父親辦理後事那年的4月,專程來德陽看望,每到節假日還會打電話問候。大概是2010年,小媽的二女兒簫柔嘉從加拿大回成都,蕭謀高專程趕到雙流機場迎接。當大家坐在一起,說起這些陳年舊事時,肖謀高還是那句話,都過去了,都不要再提了。

解脫與救贖——張大千一段與德陽有關的家事

張心瑞

我似乎明白了蕭謀高說我沒搞懂的深意:願意領受人世間的悲苦,但也沒有意緒難平。

歲月的磨礪,讓蕭謀高有了一種內斂而沉穩的氣度。表面悲苦,內裡透徹,因此就還帶出一種紓解的意味。

這次與蕭謀高的晤面,讓我再次確認,他不是在說包括他在內的一家人的遭際,也不是在做"說出了就好了"的救贖與寬恕,而是在表達人生更令人感懷的東西:顧念。

原諒與寬恕讓人釋懷,顧念超越了它們,並且會成為當事人彼此一生的牽絆。只不過這種顧念需要澄明的心,眼明心淨地照見,需要各自消受很長時間。

因此,扯出一段張大千與德陽的因緣故舊,既像是某種意味的加強,又好像對喜歡關注名人的人的心,又熨平一道。


[1] 張心智.張大千敦煌行

[2] 詹皓.張大千長女張心瑞藏品展講述父女情

[3] 藝術奇緣. 8歲的她,嫁給了48歲的張大千,為張大千做一件事讓人欽佩

致謝:本文在寫作的過程中得到了長期致力於本土文化研究的羅亞文先生的鼎力協助——無論前期的調研還是後期成文前後的反覆斟酌和修改。在此特向羅亞文先生表示深深的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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