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5 黃新德:一生黃梅爽朗天

黃新德:一生黃梅爽朗天

黃新德:一生黃梅爽朗天

黃新德今年年入古稀。

這是一個70歲的年輕人。在奔走幫演吳瓊的《江姐》與各單位邀請演講中來回忙碌,性情爽亮,直言善解,渾身透著蓬勃不息的氣神,對年紀不及他一半的我說話,竟用“您”字。

這個好似永遠精力沛滿的表演藝術家,以自身年資,參建與見證黃梅戲近幾十年的宕折與輝煌。

黃新德本人,即是一部中國黃梅戲表演藝術近代編年。

有次他跟一位智者聊天,智者說,人生就像收音機,調臺要慢慢的,急著轉檯,噪音就多了,原本的頻道也聽不清了。

這句話引起黃新德的巨大共鳴。他信奉的做人準則、從藝追求,皆是如此。


  • 一個窮苦少年的黃梅之路

57年前,黃新德進入安徽省藝術學校(現安徽藝術學院)學習,儘管母親是喜歡黃梅戲的懷寧人,但家裡沒一個人從事藝術工作,黃新德說,自己絕沒有藝術細胞。

雖然黃梅戲十八世紀便初具雛形,在今天已是安徽乃至全國的戲曲萃寶,但這項藝術迎來屬於自己的黃金時代,只是近60年的事。1953年,黃梅戲才成立國營劇團,之前都是民營劇團。“以前,這個戲種被稱為‘花鼓淫戲’,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解放後,安徽成立了安徽黃梅劇團,黃梅戲開始被官方所重視。”黃新德回憶起少年時期與這項發展於懷寧的藝術的邂逅,讓這個懷寧少年踏入黃梅戲世界的緣起,卻只是因為飢餓。

13歲,黃新德遇上安徽藝術學院突擊招生,150個突擊招來的學生,大部分都不符合條件。資質尚好的黃新德進入招生老師的視線,被認定這是一個值得培養的“好苗子”。可黃新德要學黃梅戲這件事,受到父母的一直反對,因為唱戲是“不能進祠堂的”。黃新德不管。學校包吃包住,還發訓練服,這對吃不飽肚子的少年來說,是太誘人的條件。

在國家經濟困難的年歲裡,黃新德家境窮寒,父輩逃荒到蕪湖求生,父親在碼頭當工人,母親在家養育五個孩子,年幼的黃新德為鄰居剝洋蔥、剝蠶豆、編織汽油燈罩,就為了能給家裡掙上一、兩分錢。他自尊心強,每到學期開學,他的學費總要緩交,因此便總領不到新書,學校要求穿的藍褲子他也要去借穿,這在他看來都是屈辱的事。進入藝校後,每天只需要練功、學習的集體生活,讓少年煩惱一掃而空,在黃新德看來,藝校生活更好的是“甚至有時候能吃到肉”:“雖然經常被老師打得鬼哭狼嚎,母親來看望時甚至心疼地給我寫了退學書,但精神上我是很快樂的,執意要留在學校。”

  • 輾轉與新生

1965年,黃新德畢業,文革也開始了。傳統戲曲不能再進行,學生被帶去農村,搞“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黃新德跟著組織在農村走街串巷;之後,黃新德回學校任教。

每個月收入30塊5毛,往家裡寄10塊,黃新德用剩下的錢維繫著在合肥艱苦的城市生活。彼時,“安徽省京劇團”創辦,黃新德被調去演樣板戲。

而樣板戲,基本是以京劇為主的。

“地方戲,尤其黃梅戲,講究生活和放鬆;京劇則講究乘勢和嚴謹,大多塑造的是帝王將相,兩個劇種差別很大。雖然小時候有些京劇基本功,但表演形式上的適應讓我一度是十分痛苦的。”那是個杜絕學習傳統文化的年代。黃新德在夜間的宿舍最常乾的事,就是偷學老唱片,偷聽傳統戲曲,以此為自己的京劇表演汲取營養。

樣板戲一唱就是十年。文革結束後,黃新德在領導的關注和支持下,被調回安徽省黃梅戲院,重回黃梅戲的天地。“樣板戲的十年表演對我來說十分重要,並沒成為藝術發展上的‘荒廢’,它讓我充分汲取到京劇的行腔、咬字等技巧,對發展歷史較短的地方戲來說,這都是日後研究表演藝術的財富。”

重新進入黃梅戲,黃新德師從中國著名黃梅戲表演藝術家王少舫,這份追隨直至王少舫的去世。恩師王少舫的七年耳濡目染,帶給黃新德的藝術影響,不亞於藝校的少年苦讀與京劇團的十年浸泡,用黃新德的話說,“藝術都是從模仿開始的,繼承下來才有可能發展和創造。能師從著王少舫先生這樣的大師,我覺得現在的年輕人可能沒這個福氣了,為此我感到滿足。”恩師王少舫的藝德最讓黃新德印象深刻,無論臺下是領導還是農民,王少舫都認真演戲,他視觀眾如衣食父母,謙遜地尊重他們,演藝觀極其樸實,對藝術也極其認真,因為“這就是我吃飯的傢伙啊”。

樣板戲“繃”著表演十年,再回歸“放鬆”的黃梅戲,黃新德又一次調試自己的表演方式:當初是由“松”到“緊” ,現在要由“緊”到“松”。《梁祝》《戲牡丹》《天仙配》《桃花扇》《紅絲錯》《夫妻觀燈》……黃新德找對自己的嶄新表演節奏後,作品高產。他嗓音圓潤,表演極富感染力,被譽為在嚴鳳英、王少舫之後的黃梅戲“第二代”領軍人物。

80年代,黃新德開始走上熒屏,《龍女》《生死擂》《六尺巷》《柯老二入黨》《西廂記》《遙指杏花村》等影視劇,讓戲曲演員的表演魅力被更廣泛的觀眾群認知,多元表演形式的汲取也為黃新德帶來表演修研的融會貫通。黃新德坦言自己文憑不高,但堅信“世事練達既文章”:“每個人都是難得個體,都有自己的閃光點。我算是個有心人,知道自己的軟肋在哪裡,知道自己還有差距,幾十年來見了很多高人,這對我的提升很大。”

黃新德:一生黃梅爽朗天

  • 關於“傳承”

從藝57年來,大大小小的角色超過100個,獲獎無數,榮譽等身。雖然不是每部作品都讓黃新德自己滿意,但70歲上依然能擔綱大戲《大清名將》演出重任,是他眼中一個表演者的榮幸。“這個戲很重,整場戲中間抽根菸的時間都沒有,換服裝都像打仗,一場演下來,年輕人都吃不消。”但在黃新德看來,這是至幸了,“演員,就是要站在舞臺上。”

有人會問他,你最喜歡的角色是什麼?“這讓我難以回答,我不能很場面地回答:下一個角色(笑)。100多個角色都是我的孩子,有的孩子很漂亮,也有孩子可能不那麼好看,甚至智力有點問題,但那都是我的孩子。不那麼優秀的作品,是一種教材,能讓我清醒,並自省。”

在黃新德看來,演員和觀眾的關係,既是夥伴,又是對手,圍繞“誰征服誰”的問題產生微妙的化學反應。對於他本人來說,將自己作為演出角色的載體與觀眾“博弈”,是樂事。

“藝術這個東西,天分很重要,薰陶、勤奮、領悟,對於綜合性的藝術來說,這些也極其重要。你嗓子、武功、形象再好,歸到最終都是塑造人物,不是隻展現你的這些構成零件如何如何好。觀眾只會記住你的‘人物’。這是戲曲表演艱難的地方,也是演員最‘樂’的地方。可惜,這種精專於雕琢‘人物’的傳承正在流失。”

他同樣認可傳統文化中也有糟粕,但優秀的傳統、理念、道德、規矩,還是要傳承。“戲曲界目前有一些傾向,包裝過重、人海戰術、炒作、網絡拉票等,這些操作可以用,過了度就沒意思了。時代在變,戲曲和戲曲人也在變,有變化但不要變味,要改革但不要改行。在戲曲界,你不可能一蹴而就,一夜成名也可能會一夜逝去。”

他說到三“敬”:“敬業”、“敬畏”和“敬重”,是目前的黃梅人甚至是整個戲曲界都缺少的。“很多時候,“傳統”不能丟,弘揚‘傳統’文化,重點是‘傳統’。我有幸師從德藝雙馨的王少舫老師,也聽聞很多嚴鳳英老師對錶演的投入與付出——傳承不僅是技藝,還有前輩身上人格的閃光點。過去戲曲界有一句話,‘清清白白演戲,認認真真演戲’,演戲要對得起良心和觀眾,而現在的年輕人可能這一個意識在漸漸消逝。我們趕不上前輩,後輩趕不上我們。你叫人家‘保護’你,我不知道值不值得保護這些沒有傳統的藝術工作者,怎麼保護啊?我不太知道。”

  • 繁忙的退休後

雖然身居高齡依然還在演,但黃新德說,他早已萌生退意。

但“耳根兒軟”讓他繼續留在舞臺,或者,還有一份對黃梅的痴心。

退休後,他創下7年演了10部戲的記錄,“勞模”背後,是一個藝術家對於藝術同僚與後輩的幫攜之心。20年前與韓再芬演《徽州女人》,為吳瓊演《貴婦還鄉》《嚴鳳英》,與馬蘭合作包括《龍女》《無事生非》《梁祝》《風塵女畫家》《遙指杏花村》《紅樓夢》等,甚至連本劇種之外的徽劇、廬劇也幫演過,幫演作品中,《半個月亮》獲“梅花獎”,《大清名相》參加了中國戲劇節,這個冬天,黃新德依然在幫演《江姐》。有時他敵不過“盛情”,對前來勸演的領導提出“條件”:一定讓年輕人跟著一起排戲。

《大清名相》演了100多場,黃新德自己演了20多場,剩下都是讓年輕人演。

他在電視上看到北京人藝的蘭天野,90歲了依然在演,他大吃一驚:真正的藝術家是不存在“退休”的,只要你還能幹。“積累是修煉到一定程度的光輝,但也要注意,不能擋住年輕人的路。”

有人說,黃新德在“享受舞臺”。黃新德想,自己依然能唱得動,依然能幫上別人的忙,甚至能讓一些貧困的劇團有一點好的改變,這是最大的欣慰。

他也想著為黃梅戲的發展盡更高遠的力量。國務院僑辦曾請黃新德去丹麥、挪威、荷蘭、新加坡等國為華僑講中國戲曲,一些大使及家人都是他的粉絲;中國戲曲學院、北京大學、西安交大、中國科學技術大學、香港浸會大學等等不同專業領域的校園都留下黃新德傳播黃梅的身影。

他覺得光榮和神聖:臺上去演戲,這是傳播;臺下,向校園、機關、海外演講“黃梅之美”,也是一個演員能做的傳播。

他甚至願意去給高中生講課:“培養觀眾,與培養演員一樣重要。”他語氣懇摯,“我希望能告訴不同的人群,黃梅戲有多好。它的特點在哪裡,審美價值在哪裡,表現手段在哪裡。”

他是全國政協委員,四屆二十年,每年去北京開“兩會”,白天開會,晚上他喜歡在賓館出入各個房間,與各個作家聊天,聊藝術,聊創作,聊傳承,聊人生,甚至聊零碎的思想片段至通宵達旦。他有執念。

“做事要複雜,做人要簡單。”這個人生理念成為一種境界。見過黃新德本人的人,都會驚異於他比實際年齡至少年輕20歲的樣貌,連牛奶都不喝、更抗拒任何保健品的他,歸結這就是“精神的力量”:人要經常歸零,經常刷新,這不是忘本,是為了進步。

經常講課和偶爾幫演的生活讓黃新德感到充實,也是他認定的“養生”一種——他覺得讓他閒在家裡,健康會出問題。

他希望能儘量為黃梅戲多做些事。

“新中國讓黃梅戲有了生命。五十年代,嚴鳳英、王少舫、《天仙配》家喻戶曉後,黃梅戲迎來一個巔峰;八十年代以後,文革帶來的文化沉悶期被終結,黃梅戲老、中、青三代一齊掀起新的高潮,《龍女》《無事生非》《紅樓夢》等作品進入主流觀眾視野,加上媒介發達,黃梅戲的傳播速度更快了;而第三個高潮,我個人認為,還沒到來。”

於是,他希望能盡己所能,儘量找回一些失去的“好東西”:“把這一點做好就已經功德圓滿了,但願這一切不是隻有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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