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0 木頭人與空碗


木頭人與空碗

1979年,剛剛開放不久,住在美國的我,就興沖沖地想幫父親找他失散了43年的家人。對我這個念頭,一向被母親譏為木頭人的父親,反應並不熱烈,只木木地回應:“別麻煩了,讓他們永遠活在我心中吧……”緊接著他在越洋電話中長嘆一聲,就不再言語了。我猜他又是眼神好遙遠、好飄忽地望著無際的天空……父親說他在16歲時,也就是在1937年“七七事變”發生後,跟著學校離開老家山東聊城,做起了流亡學生,以後就再也沒有回過家見過父母。

“勝利後,你怎麼不趕快回家呢?”聽故事的我搖著父親問。

父親回答:“我正在沙坪壩中央大學念大四,要先去南京校本部把書唸完呀!”

“那唸完書後就趕快回家啊!”我焦急地說。

“唉!誰知那時家鄉成了個名詞,回不去啦!”父親繼續說故事。

“1946年秋天,我一到山東青島,就焦急地打聽聊城的消息,但家鄉的消息根本傳不出來。到了1947年底,聽說國民黨的軍隊已經棄守,有位堂兄從聊城逃到濟南,我就兼程由青島趕去濟南會面。但這堂兄勸我先別急著回去,因我去過重慶,恐會拖累家人。所以望著近在咫尺的聊城,我不知如何是好!就在此時,膠濟鐵路即將被攔腰切斷,再耽擱就回不了青島。當時真是急得我捶胸頓足、扼腕興嘆!但也只有一步一回頭地上了回青島的火車。”

“那後來呢?”我急急追問父親。

“後來……誰料得到當時國民黨的軍隊會兵敗如山倒?後來……不就和你媽逃到臺灣來,就再也回不去啦!”

故事就說到這兒,父親長嘆一聲,不再言語了。他的眼神好遙遠、好飄忽地望著無際的天空……雖然父親不再言語,我卻在他的眼神中讀到他因一時猶豫所造成的錐心蝕骨的痛與自責。所以打那時起,我就暗暗下決心,將來要幫父親找他的家人。

1981年,我不顧父親的木然,悄悄託人在山東聊城登起尋人啟事。

剛開始登報,我也沒抱太大的希望,誰知半年後就收到了一封山東聊城蔡莊寄來的信。我拆信的手哆哆嗦嗦地抖個不停……信上捎來天大的好消息,說爺爺奶奶還活著,要父親儘快回鄉見上一面。我正要狂喜狂喊時,不經意瞄到信尾這自稱是父親堂侄兒的蔡寶意寫的一行小字:我們這位堂叔本名應是蔡寶光,在家裡還有一個等了他快一輩子的媳婦劉金娥……看到這兒,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全身起雞皮疙瘩,好似有無數的電流通過,上下不停地顫抖……顫抖……這麼多年來我終於明白,每次提起爺爺奶奶,父親總是沉默不語、悵然長嘆的原因了;也終於明白母親總是譏諷父親是個一個字兒也蹦不出來的“木頭人”的苦悶。這少小離家老大不回的痛,加上隱瞞曾做小丈夫的苦,幾十年來就像石磨般一再地蹂躪著父親的心,也難怪他被折磨成木頭人哪!

這封家書,讓父親背上了對婚姻不忠的原罪,讓母親在一夕之間成了小娘,讓父母原本就不和的婚姻掀起了滔天巨浪。我望著那滿懷期待卻闖下大禍的家書,不知心中該怨誰。

發飆了一百多天的母親終於安靜下來。到底1948年初,父親來到自家門口卻沒有進去,除了逃避內戰,也為逃一樁他不要的婚姻。對婚姻,他早做了抉擇,聰明的母親該明白吧。

於是我勸父親趕快經美國轉赴大陸探親。但因臺灣當局的嚴厲警告,父親堅持不敢走這條線路,我們也只有眼巴巴地等到1987年,臺灣當局終於開放兩岸觀光了,這才急吼吼地經香港、北京直奔山東聊城蔡莊。

當一群小輩簇擁出來一個滿面風霜,雙腳被纏過又放開,走起路來顫顫巍巍,看起來比父親大上十歲的鄉下農婦時,父親完全不認人地問:“你是誰啊?”那農婦沙啞著聲,有些靦腆地說:“我是劉金娥啊!”父親愣了一下,先看了母親一眼,然後焦急地問她:“咱父親母親還活著嗎?”劉金娥不答話,請大家走進屋裡,往前一指,兩張遺像赫然擺在供桌上,奇怪的是,供桌上還放著一個早就被歲月洗褪了釉的空碗。

蔡莊的人是怕父親不回來,才撒下瞞天大謊。原來爺爺早在20年前就過世了,而奶奶是在1981年才撒手人寰的。劉金娥說:“我們娘……”她怯生生地看了眼母親,改口說,“你娘生前每次開飯,都要放這個空碗在桌上,說這碗是你當年,也就是你16歲那年,有天夜裡突然由學校回來,喝了碗小米粥的碗。你這一去就像斷了線的風箏,完全沒了音信。但你娘一直相信你還活著,她說你一定會活著回來看她的……”我大媽一面擦眼淚,一面指著供桌上和爺爺奶奶一起痴痴地等著父親的那個空碗。

一向言語不多的木頭人父親,終於在那個似曾相識的空碗麵前完全崩潰了。他那忍了50年的鄉愁家恨,他那藏在心中50年的自責與痛苦,終於像決了堤的黃河,一發不可收拾。只見他雙腿慢慢跪了下來,望著他父母的遺像,號啕大哭……在我聽來,父親的哭聲不是哭聲,而是心靈深處那從未癒合的傷口,慘遭撕裂所發出的最痛苦的哀號,是對大時代的操縱、小人物的無奈和自己的懦弱,所發出的最憤怒的吶喊。但是,無論他怎樣吶喊,又怎能喚回那50年的歲月,那倚門而待、日日期盼的雙眸,還有那兩個心靈被扭曲的女人的青春?父親心中的痛,是永遠……也拔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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