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0 鄉情散文:表嫂

表嫂是碎姑的二兒媳。

碎姑是鄉衛生院招的最早的護士。姑夫是大學生,畜牧專業畢業後被分配到鄉衛生所。姑夫身材魁梧,儀表堂堂。碎姑第一次看到姑夫的瞬間,懷裡的小鹿受到驚嚇,左突右撞,情竇初開的碎姑剎那間方寸大亂。

在那個婚姻還不自由的年代,碎姑和姑夫私定了終身。

碎姑和姑夫結婚後,育有三子一女。待子女各自成家立業後,姑夫將二兒子留在身邊防老,大兒子和三兒子另了出去。把二兒子留在身邊,一個原因得以於二兒子,性格溫和,聽老人話;第二個原因得以於表嫂,善良賢惠,從不給公公婆婆臉色看,自嫁進碎姑家大門,沒說過一句不中聽的話,沒拉過一次臉色。

表嫂前後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


鄉情散文:表嫂


姑夫從畜牧站站長位子上退下來的那一年,二表哥得了肝硬化,睡在炕上與病魔鬥爭了三個月,歿了。極度的疼痛使他喪失了理智。病逝後,十個手指甲沒有一個囫圇的,每一次病痛來襲,他都用指甲使勁摳席片,炕上留下道道血跡。每次與病魔搏鬥,他說胸腔裡有團火在熊熊燃燒,發瘋似的撕扯掉衣服,掀掉被褥,大罵表嫂,為啥不讓他在地上睡覺,為什麼把炕填這麼熱!

哭腫雙眼的表嫂,不顧表哥謾罵、踢打,一心守在旁邊,用溼毛巾一遍又一遍給表哥擦拭身子。痛急眼的表哥,像得了魔怔,不管旁邊人是誰,都揮拳掄巴掌。除了表嫂,沒人敢靠近。

表哥被病魔奪走了生命!

表嫂帶著傷痛,抓養三個孩子,撫養兩位老人。她並沒有聽從表哥臨終遺言:一輩子很長,找個好人嫁了。此時的表嫂,三十出頭。如果她想嫁,沒人攔得住;如果她想走,沒人敢挽留。

碎姑心想,或許等兒子燒過三年紙,表嫂會改變“不再嫁”的主意。三年很快過去,表嫂孃家來人勸說,以後的路還長著哩,不行找個人嫁了。表嫂一言不發,不說嫁也不說不嫁,照樣忙出忙進,該掃地掃地,該做飯做飯,該下地下地。三畝地,不多,她不讓碎姑和姑夫幹,說她一個人完全乾得了。

一撥一撥來說下情話的人,一次一次被無言的表嫂打發走。

鄉情散文:表嫂

碎姑和姑夫想出一個辦法:分開過。或許他們在跟前礙事,不如搬出去住。兩個老人就在城裡租了一間平房,住了進去。隔三差五,姑夫用他的彎梁摩托,載著碎姑回來,看看孫子,用退休金給三個孩子買一堆零食。碎姑每次來,就不想走,因為她捨不得孩子,也捨不得跟前跟後的伺候表嫂。老人的衣服剛換下,就被表嫂拿去洗了,被褥一個月拆洗一次。即使碎姑不在家住的日子,表嫂每晚都填炕,一天不落,一次不少。屋子裡簡單的傢俱,抹的一塵不染,完全看不出是沒住人的屋子。

碎姑在城裡住了兩年,表嫂在家裡等了兩年。她沒有開口勸碎姑搬回來,倒是碎姑和姑夫受不了,自己回來了。他們不想讓村裡人搗閒話,他們聽不得兒媳婦不要公公婆婆之類的閒言碎語。覺得對錶嫂不公平。

搬回來後,表嫂比以前對碎姑和姑夫更加孝順。她以為老人搬出去,是嫌她伺候的不夠好,惹他們生氣了。端洗腳水、拎尿盆、倒尿盆的活,三個孩子完全可以上手,表嫂堅決不讓。說孩子孝敬是孩子的心意,她的是她的。還教導孩子說,世上任何事情別人可以代替,唯獨孝心無人能替。

碎姑對這個兒媳又愛又憐。女兒偶爾回來轉孃家,碎姑看她不順眼,還會嘮叨幾句,但從來不說表嫂,因為表嫂無可挑剔。久而久之,表姐就對碎姑有了不滿的意見,說把一個外人比親生的看得重!話傳進姑夫耳朵,操起立在大門旁的閂門槓,攆著表姐就是一頓打。邊打邊罵,我和你娘養頭豬都比你強……

表嫂上來抱住姑夫胳膊,替表姐求情。

從此以後,碎姑疼表嫂勝過疼表姐。大表哥和碎表哥逢年過節孝敬碎姑的錢,碎姑捨不得花一分,全攢下來給了表嫂,表嫂不要,碎姑又不依,說沒把她當娘看。表嫂收下了,也不花,給保管起來,等碎姑有個頭疼腦熱啥的,全拿來給老人買了補品。有時候寧可讓碎姑罵她,也不收。碎姑就把表嫂不收的錢,用手帕包起來,鎖進炕頭旁邊的紅漆刷過的木箱裡。手帕越包越厚,等到碎姑去世嚥氣的那一刻,捉住表嫂的手,把一包錢放在表嫂手裡。表嫂一手抱著錢,一手抱著身體萎縮蜷曲的碎姑,哭的跟淚人兒似的。

鄉情散文:表嫂

前來弔喪的親戚鄰人,無不為表嫂的孝順感動。

每來一撥人,大門上就得有人潑散哀嚎。按照風俗,這個人一定得是死者的女兒。可是表姐說她感冒,嗓子痛,哭不了喪。表嫂義不容辭擔當此重任。因為悲傷過度,幾次哭的昏厥過去,都是掐人中、灌漿水搶救醒的。

碎姑和姑夫一心把表嫂當親女兒看待,甚至比親女兒還親。

碎姑給姑夫建議,不如在院子隔壁再蓋一道院子,萬一哪天表嫂查找到一個合適的對象,不至於和兩個棺材瓤擠在同一屋簷下過活。姑夫沒有猶豫,當即答應下來,花高價買下隔壁鄰居家的菜園子,蓋了四間一磚到底的房舍,貼了地板和麵磚,既亮堂又闊氣。

房子蓋好,還真有人找上門來,願意當上門女婿。表嫂保持一貫的沉默,沒有言語,碎姑和姑夫替表嫂做主,把親事定下來。婚後三個月不到,碎姑發覺表嫂悶悶不樂,臉色大不如前。於是告訴了姑夫,姑夫暗中觀察,入贅的‘’女婿不好好幹活不說,竟然拿著表嫂給的錢,以幹活為由,躲在麻將館裡打麻將。姑夫趕到麻將館,掀翻麻將桌,衝著“女婿”一頓亂棍。

可能被打怕了,也可自己覺得丟了醜,“女婿”沒有再回來。

鄉情散文:表嫂


趕走“女婿”不久。姑夫請來泥瓦匠,把表嫂的大門用磚砌得嚴嚴實實,然後把橫跨在兩家人中間的院牆推到。表嫂和碎姑重新成為一家人,再沒分開過。

有一天,姑夫在自建的兵乓球室和幾位老人打球,表嫂嘴唇烏青、踉踉蹌蹌進來,手扶在門框上叫了一聲爹,然後像一灘爛泥一樣癱坐在地,拉也拉不起來。問清緣由,說女女(表嫂女兒小名)上學途中出車禍了。

姑夫和幾位老人趕到出事地點,只看到一片血肉模糊的景象。肇事車輛是輛拉煤的貨車,姑夫只在現場找見了女女的書包。姑夫在臨街的一家商店裡,要來一隻黑色塑料袋,用顫抖的雙手把女女的屍體殘骸掬進袋子。揹著表嫂,拎到賀蘭山深處,一把火葬了。

失去女兒的表嫂,一度變得傻傻痴痴的,嚇的碎姑眼淚婆娑,整日整夜陪在表嫂身邊,和她說話、拉家常。見表嫂面無表情,碎姑假裝大聲訓罵,早知這樣,當初說什麼也不留你,看你孃家大把你往哪引!痴呆的表嫂好像聽進去了,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表嫂從苦難的沼澤中走了出來,繼續給一家人做飯,繼續下地幹活,繼續操心兩個兒子上學。這時候,如果有一個實誠的男人陪著表嫂,碎姑一家可以說完美無缺。

轉眼間,表嫂的兩個兒子上到中學。一個陽春三月的週末,噩耗再次傳來,上初二的大兒子不慎落水溺亡!

這一次,表嫂不讓姑夫出面,獨自拉著板車走了近十里路,來到星海湖畔,獨自把軟踏踏的兒子抱上板車,獨自拉倒青草圈的亂人墳上,挖坑埋了。整個過程,她沒覺得累,沒覺得吃力,她像給玉米施肥一樣順手。碎姑趕到時,她撲進碎姑懷裡,嚎啕大哭,宛如一個失去心愛玩具後痛哭的孩子,傷心欲絕。

有人想安慰表嫂,表嫂滿含溫情地說,她知道二民(碎姑的二兒子)一個人孤單,想找人陪,就把女兒和兒子一併帶走了,也好,一家人有個照應,她就放心了。

碎姑捏著表嫂的手說,她的娘娘(罵人的土話),別掂一張嘴混說!

眾人聽得出來,表嫂在自我安慰。

鄉情散文:表嫂


……

碎姑和姑夫去世幾乎同時去世,中間相差三個月,前者寒冬剛走,後者初春尾隨而去。碎姑臥病半年,表嫂在炕頭端屎端尿,寸步不離。姑夫有心臟病,不能熬夜,為方便照顧病人,表嫂和碎姑睡在一面炕上。

姑夫做過心臟搭橋手術,最終沒有躲過這顆隱藏於內心的定時炸彈。去世當晚,表嫂一如往常伺候姑夫吃飯、洗腳。表嫂剛睡下不久,聽見從隔壁屋裡傳來姑夫的叫聲,哦,除夕(表嫂的名字),哦,除夕!急促,悠長。

表嫂忙忙趕過去,見姑夫手捂在胸前……

姑夫沒有拉到銀川附屬醫院,車剛上高速,就口閤眼眯了。

整理姑夫衣物時,老人家把後事交代的一清二楚。房產、財產都歸表嫂,望老大和老三不要計較,除夕不容易;前年動手術老三出了六千塊錢,從喪葬費裡面拿出一些還給人家,老三今年眼睛做手術,手頭一定不寬裕;存摺裡有十五萬,誰也別花,留給喜子(表嫂二兒子)娶媳婦。

如今,碎姑和姑夫去世已經五年過去了。表嫂昨天專門來請我。告訴我喜子下週末要結婚。

表嫂告訴我,喜子用姑夫留下的錢在銀川買了按揭房,媳婦是他同事,漂亮大方:婆家要了八萬彩禮,等結婚時一分不少全部帶來。

看見衰老的表嫂和母親坐在沙發上浪閒,我暗自高興,表嫂也算苦盡甘來,該享享清福了!

表嫂在聊天。我在廚房做飯。窗戶外面有一棵沙棗樹,葉子雖然掉光了,但仍然有零星果實掛在枝頭,陽光下格外醒目。我想,暗紅的果實經歷過爛漫的季節,遭遇過兩場大雪恣意洗禮,如今依舊在窗前沐浴陽光,精神不輸秋天飽滿圓潤的碩果。誰能想到它們之前的種種磨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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