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秦家村裡,最漂亮的大房子空空蕩蕩,門口兩個大字:沈宅,卻見不到人,黑魆魆透不出顏色。虛掩著的門裡,似乎也滿是落寞和荒涼。
一個女子從外面走入,她梳著長長的辮子,一件旗袍,手腕上的鐲子襯得她越發纖弱。她低著頭,漫不經心推開門,只有門吱呀一聲,彷彿還能發出點微弱的回應。
屋子裡的老人,此刻正費力地劈柴,汗珠子滾落在地,又馬上消失了。
“還是沒有消息?”老人問。
“爹,有消息了。”女孩低著頭。
“怎麼樣?活信兒還是死信兒?”老人舉斧子的手就在半空,緊張得不敢落下。
“活信兒。”女孩依舊不抬頭。
“萬幸啊,閨女,你收拾收拾,就奔他去吧,不用考慮我,你爹爹我還硬朗著呢。”老人扔了斧子,就著衣襟擦擦手。
“爹,來信的人說,秦江去臺灣了!”女孩終於抬起頭,她的手攥著自己的衣角,清秀的臉上掛滿了眼淚。
“什麼,你說什麼?”
“來信的人說,趕在第一撥就走了,走得匆忙,顧不得給家裡信兒。”
沉默,父女兩個一樣的沉默。
不管屋子裡是什麼光景,太陽都是一點點升起,再一點點落下。
沈金巧躺在冰涼的炕上,覺得內心和屋外一樣的黑暗,哪兒都是沒有光的樣子。傍晚的時候,她爹爹在炕上擺上小桌,端上了稀飯和鹹菜,然後自己叼著菸袋,用菸袋鍋子在炕邊敲得鐺鐺響。
“巧兒,吃飯。”
“爹,這往後的日子,可怎麼辦啊?”聲音嘶啞著。
“怕什麼,你是我沈子臣的閨女,往後的日子,有我呢。”
沈子臣,秦家村最有錢的人;沈金巧,沈子臣的獨生女;秦江,沈金巧的未婚夫,是秦家村最有出息的孩子。可是這些身份,都沒什麼用了。
沈金巧守著爹爹,安安心心做些針線。她是沈大戶的獨生女兒,沈家雖然不比以往,可是隻靠著租子一項,就是村上人誰也比不得的進賬。她又是秦江沒過門的妻子,秦江當兵去了,如今連個信都沒有,但是有人說秦江當了大官呢。附近的媒人經過沈宅,也只是猶豫著打轉,沒一個人敢推開門。
沈子臣想著,閨女雖然年紀大了,畢竟是嬌生慣養長這麼大的,村子附近再沒有個能及秦江十分之一的人,閨女嫁過去得遭罪,還不如現在這樣,落得個輕鬆自在。只要有一口氣在,我閨女就不能受了委屈!
時間過得太快,變故卻比時間來得更早。
那一天金巧剛吃了早飯,正坐在炕上繡荷花,子臣披著一件皮襖在屋外練太極。
門一下子被推開了。
子臣做了一個收勢,心裡有幾分不快,來沈府,向來都是畢恭畢敬地叩門,今天這是怎麼了,世道變了?
爹爹被押走的時候,金巧的荷花還缺一片花瓣。
她像是她從前嫌厭的潑婦一樣,光著腳,從炕上跳下來,拉住父親,大聲呼喊:“你們幹什麼呀,你們誰不知道我爹,你們講不講道理?”
直到人們推搡著帶了爹離開,被打到地上的金巧像是跌入了無邊的黑暗,她只是絕望。
她跌跌撞撞進了屋,躺在冰涼的炕上,可是這次,沒有人給她端稀飯和鹹菜了。她沒有了秦江,又要失去父親了嗎?
眼睛在黑暗中瞪得老大,到最後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點什麼。只是恍然若夢,彷彿有人說,收起眼淚,你要堅強。她披衣坐起,眼前全是秦江。
那個牽著她的手,給她買糖葫蘆,帶她逛省城的秦江;那個在村口把她的手放在胸口,偷偷吻她,告訴她“等我回來”的秦江;那個說著永遠不會拋棄她,卻又真真實實不見了蹤影的秦江。
金巧不哭了。她點起煤油燈,想起爹爹經常翻動的一個錢匣子,打開卻發現,裡面空空如也。原來就是家裡不生此變故,也已經是入不敷出了。可是這些,都靠著六旬老爹,自己卻從未過問。
這一刻,雖然和上一刻沒有分別,但是金巧,二十八歲的金巧,在這一刻,長大了。
2
金巧脫下旗袍,給自己換上粗布的夾襖,正盤算著怎麼能救爹爹出來,昨天的那群人就衝進了家門。見什麼拿什麼。他們大搖大擺地搶東西,吆五喝六,竟是從沒見過如此的威風。
在人群最後,幾個人押著的,是頭髮近乎全白的沈子臣。
“爹爹。”金巧眼圈裡含著淚。
“巧兒,別管我了,趕緊去省城的姑姑家吧,她沒有土地,或許能有條活路。”
“不,爹,我哪也不去,我在家等你回來。”
兩個人再沒有話,沈子臣長嘆一聲,又被押了回去。
夜深人靜,金巧的眼淚止不住地流,原來她最擅長的便是等人。她等秦江,現在又等爹爹,她從不信神靈,如今卻只能無助地祈禱。
爹爹回來的時候,家已經不是沈宅。
她失去了所有,被趕出了房子,只能在破舊的茅草屋裡容身。
爹爹帶著沉重的腳步和咳嗽,踉蹌著返家。她粗衣布衫,卻擔水劈柴,努力地活下來,活下去。他們沒了家當,也沒有勞動力。
所剩下的,唯有金巧這個人了。
村頭第一家,秦達,老婆前年死了,留下兩個兒子,家裡髒得下不去腳,都記不得孩子原來是什麼樣子。沒有媒人,金巧自己走了進去,屋子裡一股潮溼發黴的氣味,金巧面不改色:“秦大哥,咱倆一塊過得了。”
秦達嘴張得老大,他剛下地幹完活,這工夫汗都變成了冷汗。他家的大毛,用剛擦完鼻涕的手推她,“去去去,到別人家借糧去。”
秦達沒有說話,下了地,從米袋裡舀了滿滿一瓢的苞米麵:“巧兒,回去吧。”
金巧一下子就給秦達跪下了。
過了很多很多年之後,金巧還是會想起那一瓢的苞米麵,她總是對孩子說:“真的,那一瓢苞米麵,是我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
沒有花轎,沒有嫁衣,沒有她預想中的那場盛大儀式。
她只是洗了洗臉,秦達借了馬車,扶著當年的沈大戶上車,身後跟著看熱鬧的孩子,家家戶戶躲著竊竊私語的閒人。這就是沈金巧三十歲那年的婚禮。
她壓著噁心,洗了全家的衣服和被子,給大毛二毛洗澡的水換了一次又一次。左鄰右舍看熱鬧的一撥接著一撥,但是金巧只是擰著眉毛,不說話。
她天生不是愛客套的人。
從前,她是沈大戶的女兒,她不需要給任何人賠笑。如今,她是兩個孩子的繼母,是大自己十歲的秦達的妻子。
身份改變了太多,生活打壓了她太多,可是她依舊那麼高貴。
“哎呦,瞧瞧,那是當年的沈家小姐呢。”
“可拉倒吧,叫她一聲秦家媳婦,都算是抬舉她呢,咳咳。”
3
兩個孩子,病弱的老爹,只有秦達一個勞動力,日子苦得沒有顏色。
嫁人就是為了能活下來。
自己是不足惜的,可是老爹呢,難道要眼睜睜看著活活餓死嗎?
有時候越卑微的願望,實現起來就越難。老爹躺在炕上,哼著不知是什麼聲,喂進去的水順著嘴角淌下來,衣服溼了一片。
有一天不知什麼,眼睛瞪得老大,嘴裡嚷嚷著:“魚,魚……”
她吃飯的時候說與秦達,秦達哼了一聲:“估摸是迴光返照吧,我看沒多少日子了。”
“說什麼呢!我估摸爹是想吃魚了,當年他最喜歡的就是鯽魚燉豆腐。”她瞪起眼睛。
“老爺子什麼樣你自己沒數啊,這大冷天,河都凍上了,上哪兒給他弄魚去,他一天到晚躺在那兒不幹活就夠不錯了,你少提你們家當年那些個事,我煩著呢。”說完筷子一撂,倒炕頭上就打起了呼嚕。
金巧忍著氣收拾了碗筷,眼淚就在眼眶打轉,她還記得在沈府,爹爹喜歡出去釣魚,回來必把魚交給廚子,囑咐放上豆腐,小廚房裡飄出的香氣,悠長而遙遠。每次燉好,爹爹總是將魚湯細細喝上兩碗,並不怎麼吃魚。
那時她還只有七八歲,不知怎麼,突然回憶起來,卻覺得像在眼前。
她下定了決心,翻出一雙男式的靴子,想了想,又帶上鐵鍬。三九天氣,村頭的小河凍得實在,她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用鐵鍬梆梆梆打著冰面。如果周圍有人,一定會認為,大戶人家的窮小姐瘋了,可是周圍沒有人。
天格外藍,冰面是透明的,冰上只有她一個,帶著她的影子,鬼都沒有一個。
小時候帶她的奶媽常說,如果生前不行善,死後就會下地獄,地獄裡有那麼多酷刑。站在水裡,把手伸進去的那一刻,她覺得此刻就是那幅場景吧。
往昔的罪孽,靠我一個人慢慢償還吧。
金巧紅腫得幾乎不能動彈的手,帶回了兩條魚,並不很大,但是好歹覺得心安。
回到家裡,迎面遇到的,就是失禁的爹爹,哭喊的孩子和發怒的丈夫。
這就是女人的命運。
兩條魚小心翼翼燉了湯,給孩子和丈夫分一條,誰也沒問魚是從哪裡來的,只是抱怨,三個人才吃一條魚,還這麼小。
另一條,她顫抖著餵給爹爹,紅腫的手費力地舉著湯匙,無法下嚥的爹爹,衣襟灑了一大片溼。
“真是浪費。”聲音就從耳邊飄過,但金巧充耳不聞。
又捱了半個月,沒有不捨也沒有惋惜,金巧跪在黃土前,心想:“挺好,解脫了。”
二十年後,金巧還想,爹爹死了,真是幸運。
4
不管是從前的千金小姐,還是如今村裡數一數二的困難戶,閒下來的時候,金巧都覺得,日子過得實在是太快。漫長的歲月裡,她學會了下地農活,學會了縫縫補補,學會了把大孩子的衣服改給小孩。
金巧有了女兒,多了沉穩,可是日子依舊那麼難過。
其實再富有的日子也好,再貧窮的日子也罷,你都適應了,也就不過如此。
看上去,金巧和村裡所有女人一樣,從外面到家裡,沒完沒了的活計。但是你只要稍微留心,就會覺得,這個女人和所有人都不一樣。
“還不是千金小姐的臭毛病!”和她一起幹活的女人們竊竊私語,“每天還要用頭油,臉擦得那麼白,真不知道要勾引誰,老秦這媳婦呀,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燈!”
“就是啊,連孩子都不打,只知道不疼不癢說幾句,那孩子上學連老師都敢不服,哎呦喲,可真是……”
“到底是後媽,要不怎麼說呢,要我說——”
金巧在後面輕輕咳嗽一聲,目不斜視,邁著不大不小的步子,從人群中徑直穿過。她不爭,也不吵,也不看人。
這事秦達都看不下去,幾次氣得嚷:“我去教訓教訓這群娘們兒,反了她們了!”
“算了,可憐見的,都靠著這點閒話活著呢。”
這一天下來,金巧難有個清閒的時候,偶爾一個人靜下來時,也會想,自己真是她們說的那麼不堪嗎?
有一天她翻箱倒櫃想找件能給閨女改小的衣服,把一件紅色的小襖拆開,卻意外發現了一塊玉。這麼多年過去,玉的顏色更綠了很多,是很簡單的翠綠色,水滴形。
她突然愣住了。
閱讀更多 深夜有情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