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9 唐代最強藩鎮,蒙元雜劇之都,多次被團滅卻總能涅槃重生|文史宴

這是一座最不像省會的省會,也是最不像歷史名城的名城,其底蘊也在歷次毀滅與移民中銷磨殆盡。然而發生在這片土地上的那些史詩般悲壯的往事,卻依然值得我們憑弔與追懷。

唐代最強藩鎮,蒙元雜劇之都,多次被團滅卻總能涅槃重生|文史宴

比起總因家底太薄被人嘲笑不像省會的石家莊,一河之隔的正定古城,履歷確實顯赫得不像是一座縣城:唐代“河朔三鎮”之一成德軍的政治中心,宋代控扼“三關”的河北西路首府,蒙元繁華程度僅次於元大都的國際化大都會……

背倚太行,面臨滹水,地控燕薊,路通河洛,領受了山川形勝的恩惠,也註定了被一次次歷劫重生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命運。正定設縣的歷史2200多年,建城史1600多年,古城的史冊上,六分寫滿“城頭變幻大王旗”的腥風血雨,三分是“萬家燈火管絃清”的市井繁華,還有一分留給“九樓四塔八大寺”的晨鐘暮鼓,最後這些全都交付給了“天意從來高難問”的一聲嘆息。

兩千年來,正定從名到實從內到外幾乎都已換過了幾遍,卻一次又一次收拾殘局重新開始,也許,這才是這座城唯一從未改變的內涵。

古國——點錯了技能樹的中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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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山東麓地區是一片得天獨厚的宜居土地,商周時代便已是人口繁庶、古國雲集的文明中心,正定所在的石家莊地區正是這條文明走廊的中間地帶。一條滹沱河將石家莊市區與正定縣城分隔在南北兩岸,但兩地的地域文化其實來自同樣的源頭。

距今兩三萬年前,石家莊市平山縣沕沕水的水簾洞中就已留下了人類活動的遺蹟。六七千年前,石家莊先民們從太行山的洞穴中走出,來到滹沱河畔的平原上。今日已變成城中村的南楊莊村曾發現過一處內涵豐富的仰韶文化遺址,出土的兩枚陶蠶蛹說明,早在5500多年前,滹沱河畔的居民就已點開了養蠶紡絲的技能。

石家莊一帶曾是商民族活動的重要區域,市區和每個郊縣都曾發現過商文化遺址,從先商到晚商一脈相承。出土過世界上最早的鐵器鐵刃銅鉞(大司馬按:這是隕鐵而非冶鐵)的藁城臺西遺址是最著名的一處,這處距今3400多年的商代貴族聚落,是石家莊城市文明的濫觴之地。

要探尋石家莊的城市起源,找到的或許是一座機場。

石家莊正定機場,所在地新城鋪鎮,曾是殷商晚期一支商代貴族的聚居地,更是一處春秋時代的古國都城。公元前6世紀中葉,北方遊牧民族白狄大舉東遷,翻越太行山來到石家莊地區,在這片商民故地建立起了鮮虞、肥、鼓等國家,其中鮮虞的都城“新市”,就是新城鋪。白狄諸部組成的鮮虞部落聯盟,與佔據石家莊南部的春秋霸主晉國展開了曠日持久的爭奪。

公元前489年後,“鮮虞”的名字淡出了歷史。而在此之前,一個名為“中山”的國家開始見諸史乘。關於中山國的族屬一直存在爭議。比較普遍的觀點認為,中山是由白狄鮮虞建立的國家。這個遊牧背景的國度在中原諸強的夾縫中輾轉求生,幾次死而復活,至少三次遷都,後來在中山桓公遷都靈壽之後強勢崛起,以一個“千乘之國”的身份躋身戰國第一梯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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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國

戰國“七雄二小強”中的小強

20世紀70年代,石家莊市平山縣三汲鄉發現的中山靈壽古城遺址驚豔世界。恢弘的城垣和精美的文物,見證了中山國的全盛時代。中山國在燕南趙北方五百里的疆土,基本上是石家莊地區所在的範圍。因此石家莊的地域文化其實與河北所謂的燕趙文化不盡相同,更多是源自這個風格難以盡言的古中山國。

中山國是一個充滿矛盾的國家。北牧牛羊,南勸農桑,軍備強大到讓燕國和趙國都吃過敗仗,政治上全盤複製了華夏民族的治國理念和國家模式,民風中卻充斥著與理性務實的周人不同的酒神氣質——中山人把稱雄戰國的富庶物產和先進技術都揮霍在了奢侈享受上,這個國家以“多美物”著稱於世,連寵物狗都戴著華貴的金銀項圈。

《史記·貨殖列傳》中說,中山之俗“丈夫相聚遊戲,悲歌慷慨”,後來我們形容燕趙大地的“慷慨悲歌”在這裡卻是用在中山人身上的,而且似乎並不是什麼值得稱道的民風。司馬遷認為,中山之地曾有不少商代遺民的後裔,大概是因此染上了醉生夢死的殷商遺俗。

多元雜糅的基因同時寫入了石家莊文化的血脈。每逢亂世,彪悍不羈的草原氣質便會得以施展;進入太平歲月後,曾經的強勢則會因農耕文化的自足保守而趨於內斂。

古中山國在以詭異畫風在戰國版圖上秀了一番存在後,最終為“胡服騎射”之後的趙國所滅,國運之坎坷堪稱戰國之最,似乎也為這片土地上後來的故事寫下了預言。

故城——帝王皆過客,英雄在他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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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北平原溝通燕趙的南北大通道,和太行山中連接晉冀的井陘古道,二者的交會處正是古代的正定府、現在的石家莊。這是一片“晉得此以雄長於春秋,趙得此以縱橫於戰國”(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的戰略要地。如此地理條件成就的第一座城市,是已經消失在地圖上的東垣。

東垣故城在今石家莊市區東古城村,最初是由中山國建立的城邑。公元前305年,趙武靈王親自率軍攻佔中山國的鄗、封龍、石邑、東垣,中山獻土求和,東垣從此成為趙國屬邑。秦滅趙國後,在東垣設立東垣縣。舊說東垣屬於秦代三十六郡之一的鉅鹿郡,但也有觀點認為,這裡是秦代設置的恆山郡的郡治。

東垣這個地方似乎總與帝王有緣。漢朝建立之初,高帝劉邦四處平叛的過程中就曾兩次親征東垣,第二次來到這裡時,給東垣帶來了一個歷史時刻。

漢十年(公元前197年),陽夏侯陳豨起兵謀反,劉邦親征平叛。後人提及這場叛亂時,最津津樂道的往往是長樂宮中呂后誘殺韓信的那一幕,很少有人會注意到前線戰事中藏著的一個小細節:

公元前196年,劉邦帶領軍隊攻至東垣城,打了一個多月才拿下這座咽喉要塞。取勝之後,他為這座城取了一個新的名字——“真定”。

陳豨叛亂帶來的連鎖反應先後導致了漢初五位異姓王的死亡。掃除劉氏江山面臨的各種威脅,給劉氏子孫一份真正的安定,或許是劉邦說出那個名字時的潛意識。

就在東垣改名真定的這一年,遠在南海之濱的番禺(今廣州),東垣人趙佗帶著他建立的南越政權對漢稱臣,接受了“南越王”的封號。為安撫南越,漢文帝時在真定修建趙佗先人墓,派人守衛祭祀,後來這裡形成了一片村落,就是現在石家莊市區的趙陵鋪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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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陵是南越王趙佗的故鄉

漢代的恆山郡,郡治在元氏故城(今元氏縣城西北),因避漢文帝劉恆諱改稱“常山”。公元前113年,漢武帝從常山郡中分出四縣設立真定國,國都就是已改名真定的東垣。

這個藩國不溫不火地傳至兩漢之交,到第六代真定王劉楊時忽然大起大落。劉楊將自己的外甥女郭聖通嫁給了當時正在河北尋求支持的劉秀,助劉秀在鄗城設壇稱帝,史稱東漢。然而不久劉楊就因為意圖謀反被殺,他的兒子繼任真定王11年後終於被廢,真定國併入常山郡。

東漢末年,黃巾亂起,拉開了三國紛爭的序幕。公孫瓚和袁紹爭雄河北之際,常山郡一位名叫趙雲的英雄率領本郡鄉勇前去投奔公孫瓚。公孫瓚問他為何舍袁紹而選自己,趙雲給了他一個未必討喜的答案:“鄙州論議,從仁政所在,不為忽袁公私明將軍也。”不擇主而擇仁政,在那個群雄逐鹿的亂世裡是一份難得的清醒與善良。

後來,趙雲找到了心目中的仁政所在,追隨劉備出生入死,成為蜀漢一代名將。(大司馬按:劉備入蜀以後不行仁政,但趙雲已經騎虎難下了。)

英雄出走半生,故鄉已是敵國的領土。《三國演義》中一句“吾乃常山趙子龍也”,讓趙雲成為了正定的驕傲。然而關於趙雲的常山歲月,正史中記載寥寥,西晉陳壽在《三國志》中記載:“趙雲,字子龍,常山真定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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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山趙子龍

今天得自稱“石家莊趙子龍”了

正定所在區域當時確屬常山郡,不過常山郡的郡治在曹魏(有說西晉)時期方才從元氏遷至真定,而作為常山郡城的真定城,指的還是東垣故城。今日的正定古城登上歷史舞臺,還要再等一百多年。

東晉十六國時期河北是“五胡亂華”的主戰場,政權如走馬燈般變換。352年,前燕大將慕容恪與冉魏皇帝冉閔在冀中平原狹路相逢。在安喜(今定州市東)到常山之間,兩軍十次交鋒,冉閔十戰連捷,最終慕容恪在廉臺(今無極縣東)祭出了歷史上著名的“連環馬”方陣,終於將冉閔俘獲。慕容恪進駐常山郡城真定,為加強防衛,在滹沱河對岸修建了一座軍事堡壘,名為“安樂壘”。

亂世中,“真定”“安樂”似乎都是遙不可及的幻想。廉臺之戰40多年後,拓跋鮮卑取代慕容鮮卑成為了這片土地的新贏家。398年,北魏開國皇帝拓跋珪登上常山郡城,看著新入手的江山,望見當年慕容恪在河對岸修築的安樂壘,“嘉其美名”,於是將常山郡城遷到了安樂壘。

唐代李吉甫的《元和郡縣圖志》中記載了這個故事,說安樂壘就是唐代的恆州城,也就是今天的正定城。因此很多人傾向於認為安樂壘是正定古城的前身。

從北魏到隋唐,滹沱河北岸這座新城已開始取代東垣故城作為中心城市的地位,先後做過恆州、常山郡、常山縣的治所。最晚到唐初(有說隋代),真定縣治也遷至此處,東垣故城使用了幾百年的名字“真定”終於易主。

東垣時代的真定,一直在一幕幕歷史大戲中扮演著配角的角色,而現在走向前臺的時刻終於來臨。

藩鎮——權利遊戲中的血色繁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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爾父竭誠,常山作郡。餘時受命,亦在平原……

唐代書法家顏真卿的《祭侄文稿》,人稱“天下行書第二”。滿紙血淚背後,藏著正定城的一段慘烈往事。

唐天寶十四年(755年),安祿山在范陽(今北京)起兵,安史之亂爆發。漁陽鼙鼓動地來,河北州縣望風瓦解。大唐皇帝李隆基聞訊不禁感慨:“(河北)二十四郡,曾無一人義士邪!”

挺身而出的義士其實有,就是平原太守顏真卿,和他的堂兄常山太守顏杲卿。

天寶年間,恆州改名常山郡,郡城就是現在的正定城。這裡是范陽通往洛陽間的必經之地,郡內的土門關(今屬鹿泉)就是井陘口的東口。打通這道要隘,唐軍便可從河東地區直驅河北。顏杲卿與顏真卿相約同舉義旗,設計殺死了駐守土門關的安祿山義子李欽湊,一時得到河北十七郡響應。

天寶十五年(756年)正月,史思明、蔡希德合圍常山城。常山守軍勢單力孤,太原尹王承業見死不救,顏杲卿率軍苦戰六天六夜後城破被擒。史思明要挾顏杲卿投降未果,砍下了他兒子顏季明的頭顱,六十五歲的顏杲卿與顏氏一家三十餘口在洛陽殉難。兩年後,顏真卿尋到了侄子顏季明的頭骨,含淚寫下的祭文,就是這篇流傳後世的《祭侄文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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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第二行書《祭侄文稿》

安史之亂中,常山幾次成為焦點戰場,也招致了叛軍殘酷的報復。慷慨義氣在連天戰火中成為過去,接下來是投機者表演的舞臺。

正定常山影劇院北側立有一通唐朝古碑,全稱為“大唐清河郡王紀功載政之頌”碑。這位“大唐清河郡王”名叫李寶臣,本名張忠志,奚族人。安史之亂中,他隨著戰局變化時而降唐時而復叛,最後一次終於賭對了風向。

唐寶應元年(762年),駐守恆州的張忠志開土門關迎接唐軍,率五州軍隊再次降唐,因此被封為趙國公、成德軍節度使,統率恆、趙、深、定、易、冀六州,駐恆州(後避唐穆宗諱改稱鎮州),賜名李寶臣。

安史叛軍的主力干將,搖身一變便已是大唐功臣。在經歷了七年有餘的戰亂後,內憂外患的李唐王室已再無心力收拾殘局,只好以姑息為代價匆匆招降安史舊部。唐代藩鎮割據的局面由此形成。

事實上,真正構成割據主要是河北藩鎮,而河北藩鎮中實力最強的就是著名的“河朔三鎮”:駐魏州(今大名)的魏博節度使、駐幽州(今北京)的幽州(盧龍)節度使和駐真定的成德節度使。

成德軍是“河朔三鎮”中割據時間最長也是最穩定的一個。李寶臣父子,契丹王武俊家族,回紇王庭湊家族,三大家族先後盤踞恆州一百六十年,傳位靠父子相繼或軍將擁立,恃武力要挾朝廷,與其他勢力合縱連橫勾心鬥角,關起門來做“國中之國”的土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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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無法搞定的河朔三鎮

然而在一幕幕陰謀與殺戮的遊戲中,作為成德軍政治中心的正定城,卻迎來了屬於自己的繁盛時代。

2015年起啟動的正定開元寺南廣場遺址考古,讓一段晚唐、五代時期的夯土城牆重現世人面前,成德軍時代的正定古城揭開了神秘的面紗。

唐寶應二年(763年),因滹沱河水患,剛剛當上成德軍節度使的李寶臣藉機拓建城垣,將始建於北周的石城拓建成了周長二十里的土城。拓建後的恆州城為有外城與子城的雙重城垣結構,城中還有作為節度使駐地的牙城,完全是以“國都”為標準打造的。李寶臣還在牙城北面建了一座潭園,經過歷代修整,到宋代已是名冠全國的園林。

潭園的營建花費了回紇王氏最後一任節度使王鎔不少心血。王鎔在位時,鎮州城正是最繁華富足的時候,而此時外界已是唐末亂世,比起野心勃勃的宣武節度使朱溫與晉王李克用,老牌河北藩鎮早已不復當年的強勢。

907年,朱溫代唐自立,建立後梁,歷史進入五代時期。王鎔先是被朱溫封為趙王,又結交於晉,在梁晉之間反覆周旋維持著鎮州暫時的安寧。諸鎮相弊於戰爭之際,這位性喜奢華的藩鎮首領將莫大的熱情投入到裝修園林、求仙信道和寵信太監上。

921年的一天夜裡,一片火光映紅了鎮州城的天空。王鎔的義子張文禮帶領親軍衝進鎮州牙城趙王宮,殺死王鎔和王氏一門三千餘口,放火燒燬宮室。這場大火結束了成德軍一百六十年來割據一方的歷史,也結束了鎮州城偏安一隅的寧靜,將這方土地徹底拉入了五代亂局。

王鎔被殺後第二年,李克用的兒子李存勖平定鎮州,親自兼任成德軍節度使。923年,李存勖在魏州稱帝,建立後唐,以鎮州為真定府作為北都。雖然成德軍不久又恢復,但從此以後再也沒能出現河朔三鎮時代那種某個家族割據稱雄的局面。

後晉石敬瑭割讓幽雲十六州,做了契丹的兒皇帝,正定從此成為中原政權直面北方草原民族的門戶。契丹人的燒殺搶掠和軍閥的橫徵暴斂,給這座城帶來了更多磨難。

北宋時期,正定作為河北西路的首府,轄四府九州六軍六十五縣,擔負著守衛宋遼邊境的重任。成德軍時代驚心動魄的往事早已消逝在歷史深處,倒是作為藩鎮割據副產品成長起來的這座古城,在後來的歲月裡一次次續寫著同樣的興衰故事。

佛國——一座皇家寺院的興衰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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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開寶二年(969年),炎熱多雨的閏五月讓這一年的盛夏顯得格外漫長。鎮州城的潭園內,迎來了北宋開國皇帝趙匡胤的御駕。在此之前,他親征太原,試圖拿下北漢,誰知圍城數月還是無功而返。

歷經兵燹的鎮州城此時已是滿目瘡痍。有一天,趙匡胤來到城西的大悲寺禮佛。

這是一座唐代名剎,寺內原本供奉著一尊四丈九尺高的大悲菩薩銅像。敦煌莫高窟第61窟的《五臺山圖》中,右下角題為“河北道鎮州”的城池旁邊就有這座大悲閣。不過此時,銅菩薩已變成了泥菩薩。寺僧告訴趙匡胤,銅像一半是被契丹人燒燬的,剩下的一半則是在後周世宗柴榮滅佛時毀鑄成了銅錢。佛像被毀之際,蓮花座中還曾現有“遇顯即毀, 遇宋即興”八個字。

“顯”即“顯德”,是後周的年號,一句讖語戳中了趙匡胤的心事。兩年後,他下詔為大悲菩薩再塑金身,供奉銅像的大悲閣擇址鎮州城內東側的龍興寺。

一尊高達21.3米的千手千眼觀音銅像就這樣鑄了起來,隨著大悲閣、摩尼殿、大覺六師殿、轉輪藏閣等一系列配套建築的落成,龍興寺漸漸形成了一處氣勢恢弘的佛教建築群。後來寺廟歷經修葺,清康熙年間再次重修後改名“隆興寺”。不過,當地人還是更喜歡叫這座寺廟“大佛寺”。直至今天,逛大佛寺依舊是石家莊地區的居民招待親朋好友的保留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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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興寺千手千眼觀音像

宋太祖的一動念,為正定留下了一處地標建築,更串連起了正定的佛教史和建築史。正定是一座佛教重鎮。隆興寺內立有一塊書法史上稱為“隋碑第一”的龍藏寺碑,就是隋開皇六年(586年)恆州刺史為勸獎修造龍藏寺所立的。因此在很多記載中,龍藏寺都被認為是隆興寺的前身。

唐代以後,正定作為五臺山進香古道的重要節點,成了各地僧侶、信徒和送供使們往來的必經之地。成德軍節度使們大多崇佛尚道,廣修廟宇。

唐武宗滅佛時,河北藩鎮更是成了各地高僧的避難所。義玄禪師就是那時從江西行腳來到鎮州,擔任了滹沱河畔臨濟院的住持。“院臨古渡,運濟往來”——義玄開創的“臨濟宗”,是中國禪宗五大宗派中唯一個發源於北方的支派,正定臨濟寺成為臨濟宗的祖庭。義玄禪師在魏州圓寂後,弟子分其舍利在魏州和鎮州兩地築塔安葬,鎮州城中這一座名為“澄靈塔”。澄靈塔宋金之交毀於戰火,今日正定城中的澄靈塔是金代重建的。

正定素有“九樓四塔八大寺”之稱,如今城中依然屹立著四座形態各異的古塔。除澄靈塔外,開元寺的須彌塔,天寧寺的凌霄塔和廣惠寺華塔,每座都可以在建築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開元寺內與佛塔相對的鐘樓還保留了部分唐代遺構。

除了這些宗教建築外,正定縣文廟內還有一座五代風格的大成殿,府文廟保留了一座元代戟門,因此正定的古建築一直有“九朝不斷代”的說法。“今春四月正定之遊,雖在兵荒馬亂之中,時間匆匆,但收穫卻意外的圓滿。”(《正定調查紀略》)1933年,梁思成第一次來到正定時,這座小縣城就曾給他帶來了一個又一個驚喜。

都說正定古城是一座“古建博物館”,然而這座城建城1600年來,戰火饑荒天災人禍從未停息,城中每一處古蹟都傷痕累累,毀壞,修補,重建,一道道年輪相互疊壓,每座古建最後呈現出的都不只有一朝一代的風格。真正“九朝不斷代”的,其實是歷經劫火後的那一線連綿不絕的文脈。

大悲閣內的千手觀音,一如既往地俯瞰著城中的芸芸眾生,身遭這座寺廟卻早已不復最初的模樣。從龍藏寺到隆興寺,從大悲寺到大悲閣,這座北宋皇家寺廟的經歷,彷彿正定古城的縮影,沒有什麼可以永遠不變,但總有一些東西不會改變。

曲都——陽和樓下的“荷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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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袖當棚雪鬢凋,曾隨廣樂奏雲韶。

老來未忍耆婆舞,猶倚黃鐘袞六麼。

公元1170年,南宋詩人范成大奉命出使金國。此時距離靖康之難已過去了40多年,寫下“靖康恥,猶未雪”的岳飛也已故去28年了。詩人一路走來,只見金人佔領的中原風俗遍改,路過真定時,偶遇一位當年從汴梁流落至此的老樂工,兩鬢斑白卻猶自在勾欄中跳著大宋宮廷的雲韶樂舞,一時勾起興亡之嘆,寫下了這首《真定舞》。

宋人當年體驗過的亡國滋味,金人在統治中原一百年後也便嚐了個遍。1211年,成吉思汗發動蒙金戰爭,河北地區又是一片生靈塗炭。“強焉凌弱,眾焉暴寡,遺民自相吞噬殆盡。”從宋初到金末不到300年間,真定城便已經歷了兩番從毀滅到繁華又從繁華到毀滅的起落。

1225年,金朝降將武仙殺了駐守真定的蒙古將領史天倪,史天倪23歲的弟弟史天澤率軍擊敗武仙,進駐真定。史家本是燕京永清一代的豪強,1213年舉家歸順蒙古。出身漢人世家的史天澤並不認不同於蒙古人進入中原初期的殘暴統治,他勸阻了蒙古貴族試圖屠城的行動,在真定“披荊棘,驅狐狸,開城郭,立官府,以招人民”(納新《河朔訪古記》),減輕賦稅,恢復農桑,將這座城打造成了亂世中的一座避風港。

1232年,史天澤南下參與滅金戰爭。蒙軍圍困汴京之際,金哀宗棄城逃走,逃亡的隊伍中有一位名叫白華的重臣,出逃前無奈將妻兒留在了城中。汴京城破後,白華的妻子不知所蹤,一雙兒女被好友元好問收養。後來元好問輾轉各地,一直將兩個孩子帶在身邊。戰後史天澤回到真定,禮賢下士的舉措使得流離失所的金代名士紛紛前來依附。白華在經歷了降宋又降蒙的周折後,也成為了史氏的幕僚。

1237年,元好問途經真定時,將白華的一雙兒女送還到他身邊。“顧我真成喪家犬,賴君曾護落窠兒。”白華6歲的兒子已長成了11歲的少年。不提防餘年值亂離,幾個人的人生軌跡在真定城中再次交會,沒有人知道,這將是一次可以寫入中國文學史的重逢。

史天澤出將入相五十年,74歲病逝於真定,史書評價堪比曹彬、郭子儀。元好問終身未仕元,但時常往來真定,他傾盡心血編定了金代詩歌總集《中州集》,晚年寓居獲鹿(今鹿泉)以終老。白華一家落籍真定,受到史氏叔侄不少照拂。

白華家那個童年時代便已體會了山川滿目的男孩,在真定度過了一段安寧歲月。當時的真定城裡聚集了王若虛、張德輝、李冶等大量金代名士,開課講學,談詩論藝,成了北方的一塊人文高地。男孩在這樣的氛圍中迅速成長,然而國破家亡的經歷和科舉的廢止,讓他不願也很難繼續傳統士人的人生道路。長大後的他寄情詞場,創作出了《梧桐雨》《牆頭馬上》等經典劇作,堪稱以名士身份作雜劇的第一人——他就是名列“元曲四大作家”的元代文學家白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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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歷豐富的元曲大家白樸

這是最壞的時代,也是最好的時代。雅與俗在市廛間交會,精英文藝與市井娛樂在勾欄瓦肆中宿命相逢。金亡後,大量汴梁、鄭州一帶的遺民遷至真定,在史氏家族寬鬆的統治下,真定城市民經濟迅速發展。當時城內的陽和樓兩側,“挾二瓦市,優肆娼門,酒壚茶灶,豪商大賈並集於此”,頗具汴梁遺風。

真定自古便是多元文化匯聚之地,元雜劇在此如魚得水。作家圈更是星光熠熠。除白樸外,李文蔚、尚仲賢、戴善甫,還有史天澤的兒子史樟都有作品流傳至今。鍾嗣成《錄鬼簿》中記錄的元雜劇前期的56名作家中,真定作家佔了七人,人數僅次於大都。

元世祖中統二年(1261年),36歲的白樸謝絕了史天澤舉薦自己出仕的好意,離開真定流寓江南。隨著一代雜劇作家紛紛南下,雜劇藝術的中心也漸次南移。而真定城的繁華故事還在繼續。

史天澤及其子侄治理真定近40年,這裡已發展成了一座人煙繁盛的國際化大都會,城中居住著各族居民,還有不少“西商”前來貿易。《馬可·波羅遊記》和元人納新的《河朔訪古記》曾先後記錄下了這座的繁華景象:

真定通往大都及各省的大道遍植樹木,密佈的河網將本地生產的金錦絲羅運往四面八方,城中寺觀廟宇軒敞壯麗,陽和樓下的市場人來人往商肆雲集。當年白樸等名公才人的作品,或許仍在這裡唱響。

1933年梁思成來到正定時,還曾領略過“莊嚴尤過於羅馬君士坦丁的凱旋門”的陽和樓的風采。可惜這座樓已在1966年“破四舊”運動中被夷為平地,“九樓匝地拱陽和”的場景已不復存在,今日城中復建的陽和樓下是全國各地千篇一致的仿古商街。市井依然,舞榭歌臺卻早已雨打風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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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破完四舊後又新修的陽和樓

如今石家莊一帶流行的地方劇種,是山陝梆子傳入後形成的河北梆子和明清俗曲演變而來的絲絃,只有悲壯蒼涼的聲腔中,還藏著幾分當年元曲之城的流風餘韻,找得到一些燕趙大地的慷慨風骨。

城市——一個小村莊的逆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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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洪武元年(1368年),朱元璋派徐達率軍攻入元大都,元順帝北逃,元朝滅亡。四百年來,幽雲十六州這塊困擾中原政權的心病雖然解決,然而來自草原民族的威脅遠未消除,真定城所擔負的防衛責任也遠未消失。

元代的真定路在明代改為真定府,領五州十一縣。洪武三年(1370年)設置真定衛,作為真定、保定兩府駐軍的最高指揮機構。明宣德五年(1430年)又將神武右衛從西安移駐真定府。真定衛和神武右衛的指揮使司都設在真定城內。

明朝在全國推行衛所軍屯制度,鼓勵駐軍攜帶家眷在駐所屯田墾種。洪武年間,留戍真定的幾名軍校拖家帶口在滹沱河畔鄉野間的一個地方定居下來,這裡形成了一處名為“石家莊”的村莊。莊名的由來現在已無從查考,有個頗具戲劇性的傳說是,由於當年建莊的共有十個姓氏的軍戶,因此村子名為“十家莊”,後來被叫成了“石家莊”。

現在石家莊市區諸多以“營”“莊”“屯”為名的城中村,都是由當年的衛所軍屯發展起來的。這些村子與普通百姓的村莊雜居一處,除了隸屬軍籍外,平時墾田耕作並無太大差異。

真定城的全盛時代結束在了元末明初的災疫戰亂中,現在隨著大量軍事移民的到來,荒蕪的土地得到了耕種,一切似乎都在重新回到正軌。然而等在前面的,卻又是一場近乎滅頂的劫難。

建文元年(1399年),燕王朱棣發動“靖難之役”,劍指侄子朱允炆手中的皇權,河北是首當其衝的戰場。建文帝先後派出耿炳文和李景隆陳兵滹沱,真定城內外打了多場殘酷的拉鋸戰,死者不計其數。長達三年的“靖難之役”,最終以建文帝失蹤、朱棣在南京登基稱帝告終。朱氏叔侄間的輸贏勝負塵埃落定,河北大地卻已是一片“春燕歸來無棲處,赤地千里少人煙”的景象。

著名的明初大移民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展開的。洪武、永樂兩朝,官方多次強制山西、山東、湖廣、南直隸(今江蘇、安徽、上海)等地向河北移民,“靖難之役”中受創嚴重的真定府接納了大量外來人口。

隨著“四方豪傑來居,敷教宣化”,燕趙自古尚義任俠的民風,變而為崇禮重學循規蹈矩。本地風俗被移民文化改易,這樣的經歷這座城並不陌生。正定的歷史源雖遠流卻時斷時續,一直沒有形成什麼根深蒂固的土著傳統,如果說有的話,那麼也是一次次被外來移民文化刷新重組後融合而成的多元文化。

1421年,明成祖朱棣正式遷都北京,真定府直隸於京師。拱衛京師的畿輔之地,加上九省通衢的便利交通,真定城激活了一直以來的商業傳統,繁華重現。然而來自漠北的陰雲依舊籠罩。“土木堡之變”的那一年,真定城再次築城,將城垣擴建成周長二十四里的土城。隆慶五年(1571年),土城又改為磚城,工程一直進行到萬曆四年(1576年)方才竣工。如今我們看到的正定古城,基本上就定型於那個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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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難之役,朱棣造成赤地千里

正定古城大致呈長方形,東南獨缺一角,人稱“官帽”形,取的是“天滿西北,地缺東南”之意。四面的城門都是有裡城、甕城和月城的三重結構,前後要走過三道城門才能入城,如此的防禦水平在全國的古城中都很少出現。

不過這樣一座防衛森嚴的城池,或許是正定作為軍事重鎮最後的紀念了。清軍入關後,真定徹底由防衛前沿變為天子腳下的腹地,隨著軍事地位的下降,作為政治中心的地位也漸漸被保定取代。

雍正元年(1723年),為避胤禛皇帝的諱,“真定”改名“正定”。此時的正定城早已收斂了邊地的蠻武之氣,變成了皇城腳下的謹小慎微低眉順眼,這種氣質一直影響到今天。

由明入清後,明代威儀赫赫的真定、神武二衛風光也已不復當年。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廢除了明朝的衛所軍屯制,改軍籍為民籍。明初那個名叫石家莊的村莊,在默默傳承了三百年後終於變成了獲鹿縣的一個普通村落。清乾隆年間的《獲鹿縣志》記載:“石家莊,(獲鹿)縣東南三十五里,街道六,廟宇六,井泉四。”在正定城的地位日漸下滑的過程中,命運之神卻突然垂青了這個藉藉無名的小村莊。

19世紀末20世紀初,一直處於溝通南北東西交通樞紐的正定迎來了兩條鐵路的建設。1896年,清政府決定修建盧漢鐵路(盧溝橋至漢口),山西巡撫奏請修建正定府到太原府的鐵路支線,與盧漢鐵路銜接。

為了減少在滹沱河上建橋的成本,兩條鐵路的交會點沒有選擇河北岸的正定。1907年正太鐵路竣工時,東端的始發站設在了石家莊村東,取名“石家莊站”。其實早在五年前,改名京漢鐵路的盧漢鐵路修到正定時,就曾在這裡設立過一個三等車站,由於石家莊村太過無名,車站借用了振頭(今石家莊市振頭村)的名字,還莫名其妙寫成了“枕頭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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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家莊村

正太鐵路是窄軌鐵路,與京漢鐵路軌距不同,直到1939年之前兩座車站一直並存於石家莊村東。兩站之間大量貨物需要轉運,轉運業、倉儲業以及與之配套的商業服務業等迅速興起。世世代代耕作為生的石家莊村,一腳踏入了工業社會的門檻。

1925年,北洋政府批准石家莊與休門等村合併成立“石門市”,不過這並非真正的行政區劃,三年後石門市就因不符合設市條件被取消。1939年日軍佔領時期,日偽政府批准設立石門市,日本投降後由國民黨接管。1947年,解放軍攻克石門,在這裡建立了第一個以城市為中心的政權,石門市隨後改名石家莊市。1968年,河北省會遷至石家莊。

短短几十年,石家莊完成了從一個只有93戶人家的小村莊到現代城市再到中心城市的逆襲,成長過程中跳過了市民文化慢慢發育成熟的階段,以至於後來雖然規模不斷擴大,但城市文化似乎總是脫不掉城中村與工業家屬院結合體的底色。

城市缺少底蘊,不僅是歷史短小使然。東垣故城是石家莊歷史的延長線,卻只有紙面上的歷史,僅存的荒煙故壘也早已堙沒在轟轟烈烈的城市建設中。就連當年石家莊村周邊那些老街區老建築,也都已被後來開發的商街取代。這座新興城市不是沒有歷史,而是太擅長揮霍自己的歷史。

尚且可以充當石家莊老城區的,太概也只有正定。一座活著的千年古城,恰好可以補足石家莊城市進程中缺失的那一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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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定古城

然而自從命運調轉的那一刻起,兩地的發展就已分道揚鑣。一個多世紀已來,在石家莊崛起的過程中,正定漸漸從府城淪為了普通鄉村。

不過人們似乎對這樣的境遇改變並不敏感,多次讀檔重來的經歷,讓這座城習慣了不去糾結歷史與未來,而更關注當下的實際。

幾十年的冷遇中,正定文化傳統磨損的程度不下於古城那傾圮殘破的城牆。近幾年,正定再次被拉入了石家莊城市發展的視野,底蘊已揮霍得所剩無多的古城,會重獲新生補足這座城市的缺口,還是會在造城運動中淪為商業的背景布,答案似乎仍飄在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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