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02 沈從文一些事

一、張兆和:情書裡的愛情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沈從文致張兆和的情書在沈從文寫給張兆和的情書中,這是最動人心魄的一個美麗句子。因為這句深婉有風致的情話,我曾相信了愛情的純美,誓言的忠貞,水會流走雲會散去,而所愛是唯一的。1931年的夏天,在中國公學教書的沈從文,跌入了那場無藥可救的暗戀。張吉友家的三小姐張兆和,名門才女,聰慧美

一、張兆和:情書裡的愛情

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沈從文致張兆和的情書

在沈從文寫給張兆和的情書中,這是最動人心魄的一個美麗句子。因為這句深婉有風致的情話,我曾相信了愛情的純美,誓言的忠貞,水會流走雲會散去,而所愛是唯一的。

1931年的夏天,在中國公學教書的沈從文,跌入了那場無藥可救的暗戀。張吉友家的三小姐張兆和,名門才女,聰慧美麗,演話劇,跳芭蕾,有如一隻姣好傲然的“黑鳳”,飛入了沈從文多情的相思夢中。沈從文瘋狂地給自己的女學生張兆和寫了一封又一封情書:“我不知怎麼忽然愛上了你!”“你是我的月亮……”情思如月華痴惘,言辭如流水唯美。張兆和對這個靦腆鄉土的老師心生不耐煩,終於告到校長鬍適那裡去了。胡適看了信笑笑說:“沈從文先生固執地愛你!”張兆和回答說:“我固執地不愛他!”

張兆和在日記裡抒寫了自己的愛情觀:“胡先生只知道愛是可貴的,以為只要是誠意的,就應當接受,他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了。他沒有知道如果被愛者不愛這獻上愛的人,而光只因他愛的誠摯,就勉強接受了它,這人為的非由兩心互應的有恆結合,不單不是幸福的設計,終會釀成更大的麻煩與苦惱。”

在這場愛情追逐的最初,顯然,張兆和是驕傲的,高高在上的,帶著名門淑女的矜持與優越感;而沈從文是謙卑的,俯首並仰視的,是一個“鄉下人”的自卑的多情。兩人的位置處於女神與奴僕的傾斜角度,沈從文的愛充滿了一種求之不得夢寐思服的美與哀愁。

“每次見到你,我心裡就發生一種哀愁,在感覺上總不免有全部生命奉獻而無所取償的奴性自覺,人格完全失去,自尊也消失無餘,明明白白從中得到是一種痛若,卻極珍視這痛苦來源。”

“我把你當作我的神。許我在夢裡,用嘴吻你的腳,我的自卑處,是覺得一個奴隸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腳,也近於十分褻瀆了你。”

“望到北平高空明藍的天,使人只想下跪,你給我的影響恰如這天空,距離得那麼遠,我日裡望著,晚上做夢,總夢到生著翅膀,向上飛舉。向上飛去,便看到許多星子,都成為你的眼睛了。”

沈從文痴迷的情書一封封不停地寫去,一直寫出自己的靈魂之美,真情之摯,赤子之心。沈從文的憂傷感染了張兆和,他終於漸漸打動了少女那顆矜持的心,“我雖不能愛他,但他這不顧一切的愛,卻深深地感動了我,使我因拒絕他而難過。”

對於一個女子來說,感動即是接受愛的開始。不過,與其說是張兆和因被愛而產生了主動的愛,不如說,她一點點的不自覺地跌入了沈從文溫柔的文字陷阱。是情書之美與情書之幻帶來的催情作用,讓一個少女的情懷開始微醺,訝異愛情的滋味,可能是她從未碰及唇舌的一杯甜酒。她蠢蠢欲飲。

在古典而純真的年代,文人追求愛情的殺手鐧便是情書。如同佐羅用劍與迷人的吻征服了無數貴婦的芳心,文人用他天生擅長的利器——文字,編織美麗的謊言,催開了一座座玫瑰園。文字製造的想象之美,最容易惹出一場愛情的禍。看看我們的祖先,紅葉題詩,必定會引出一場以身相許的相思;西廂的張生託紅娘夜遞幾首情書,矜持而猶豫的鶯鶯小姐就與他“小樓一夜春風”。《愛眉小札》親啊愛啊濃得化不開;連最諷刺戀愛的魯迅,寫起《兩地書》也有幾分溫柔。難怪乎最驕傲的張兆和,在沈從文謙卑而深情的情書攻勢下,終於投下了她感動的一瞥。

1933年的初夏,沈從文在青島大學一隅的海邊撿起一枚螺蚌,輕輕拭去金色的細砂,把它裝入信封,寄給了千里之外的愛人(螺蚌有女性生殖器官的隱喻意義):“我不僅愛你的靈魂,而且要你的肉體。”這隻拾來的螺蚌“無意中寄到南方時所得的結果”,是“一種幸福的婚姻”。

那年暑假,陽光熾烈而清白,蘇州壽寧巷的驕陽下,千里迢迢趕來見三妹的鄉下人沈從文,腦門上冒著晶瑩的汗水,臉上寫著赤誠,不安,又有幸福將至的興奮。一向拒人千里之外的三妹,終於回信給他,叫他暑假來她蘇州的家。這是一個柳暗花明的答覆,幸福此刻就在扣響門扉的那一端。但等門打開,站著的是二姐允和,三妹兆和還是迴避了他。這個赤誠的鄉下人惴惴地回去了。幸好,熱心人二姐給他拍來了一語雙關的電報:“允。”而不放心的三妹又補拍了一封:“鄉下人喝杯甜酒吧。”這是*史上第一封白話文電報,也是沈從文的愛情福音。

1933年9月,沈從文和張兆和在北京結婚。沈從文拒絕了岳父張吉友的錢財饋贈,新房裡幾乎家徒四壁,除了梁思成、林徽因夫婦送的兩床百子圖床單。院子裡有一棵槐樹、一棵棗樹,沈從文把他的家稱為“一槐一棗廬”。

從此,張兆和成了沈從文生命裡親愛的“三三”。沈從文是個居住在純美世界裡的有情人,他以對妻子之愛,創作了《龍朱》、《月下小景》等如夢如幻的化境小說。他們的兩個兒子,分別如他的小說人物取名為龍朱與虎雛。張兆和則是他小說裡黑而俊的“黑鳳”。

二、高青子:幻想裡的“偶然”

“我想,那是一個庇護在愛神與美神羽翼下的家。沈從文為人忠實純潔,又少與世結交,除了沉醉於小說世界,收集罈罈罐罐花花朵朵,他對妻子的愛,如月之皎皎,縱使漸漸歸於平淡,卻始終至深而唯一。張兆和融為了沈氏溫柔世界裡靜美生存的一員,直至沈去世。”

後來發現,這是我的一種誤讀。至少是對沈氏情感世界的認知狹隘而造成的片面化誤讀。一個朋友指出一個事實:沈從文的生命中,隱約地劃過好幾次“偶然”的星子,並分明有過一段閃亮天際的婚外戀情!

忙翻閱沈從文記錄“偶然”的那篇《水雲:我怎麼創造了故事,故事怎麼創造了我》,驚訝地走進了沈氏紛繁複雜的情感世界:他在情感與理智之間的掙扎,他對婚姻的審美疲勞與他的“婚外情感發炎史”。

情書裡的愛情與現實裡的婚姻,畢竟有著天上與人間的落差。在情書與戀愛的羅曼史裡,“女子是一個詩人想象的上帝”。張兆和在婚前,是在天上的,需要沈從文做夢向上飛才可以抵達;在婚後,張兆和卻成了墮落到凡塵掌管柴米油鹽的主婦。

早年頑劣高傲好扮男裝的張兆和,自從跟隨了沈從文,越發地樸素而家常起來,她曾寫信給沈從文:“不許你逼我穿高跟鞋燙頭髮了,不許你因怕我把一雙手弄粗糙為理由而不叫我洗東西做事了,吃的東西無所謂好壞,穿的用的無所謂講究不講究,能夠活下去已是造化。”——張家小姐的婦德真是了得,當沈從文一味沉醉在創作中連生活都不能自理時,“家務全靠媽媽打理”(沈虎雛語)。從當初的被愛的榮耀到進入妻子角色後的情感反哺,張兆和步入了每個女人那樣的嫁夫隨夫的宿命。

而在慣於做夢耽於幻想的沈從文這裡,卻是另一種落差。在得到愛情之前,他把張兆和奉為女神,聖潔美麗,望之嘆息;在得到愛情後,當這個女神實實在在地來到他的生活中,為他生子、操持家務,他反而發現女神的光環褪去了,先前因距離產生的“驚訝”和“美”也逐漸消失。

沈從文的人生,始終是需要審美的,他的一生,是用美來裝飾理想的一生。而婚姻的種種現實,往往是與審美相悖的。1936年,在他們結婚3年後,沈從文創作了小說《主婦》,分別剖析了男人與女人在婚姻中的不同心理:“作主婦的始終保留著那幸福的幻影,並從其他方式上去證明它。”而對於男人,“家庭生活並不能完全中和與調整我的生命,我需要一點傳奇,創造一點純粹的詩,與生活不相粘附的詩。”

因此每天大清早,在“一槐一棗”掩映下的院落,細碎陽光灑在紅木方桌上的一疊白紙,沈從文一面覺著一種“悶熱中的寂寞”,將他受壓抑的夢寫在紙上,一面用身邊新婦作範本,取得性格上的素樸式樣,於是有了《邊城》與翠翠。

劉洪濤說:“《邊城》是沈從文在現實中受到婚外感情引誘而逃避的結果。”

沈從文也自述:“這是一個膽小而知足且善逃避現實者最大的成就。”除了一種湘西理想的構築即社會意義上的逃避,沈從文還在逃避誰?——“在這時候,情感抬了頭,一群‘偶然’聽其自由侵入我生命中。”“歲暮年末,偶然中之某一個,重新有機會給了我一點更離奇的印象。”

在寫《邊城》之前與之後,已然有一個“偶然”的星子縈繞在沈從文的情感隱秘天空,讓他陷入一種幻想。甚至可以揣摩,《邊城》裡那個望著黃昏中的汩汩長河,懷著心事嘆息的女孩,她之所以被取名為“翠翠”,是不是也與沈從文默想中的這個“偶然”名字相應——高青子。青者,翠也。

沈從文與高青子的初遇,是在他大名鼎鼎的鳳凰同鄉熊希齡家的客廳。“主人不曾出來,從客廳一角卻出來個‘偶然’。問問才知是這人家的家庭教師。”

據張兆和晚年時回憶,高青子長得很美。一張白白的小臉,一堆黑而光柔的頭髮,一點陌生羞怯的笑,給人一個幽雅而脆弱的印象。

高青子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文學女青年,更是沈從文忠實的讀者,熟諳他的每部作品及作品裡的人物。初次見面,就有很默契的談資,談沈從文作品裡的故事,談青島的海與櫻花。於是,當兩人告別時,高青子躬身下去尋找她丟落在地上的髮簪時,那個優美的身姿,完全符合了沈從文一貫以來對美的孜孜追求與細膩體驗,剎那間,沈從文情感微妙,“彷彿看到一條素色的虹霓”,掛在了他的天空。

沈從文與高青子的再遇,是一個月以後。見面後,高青子說自己一個鐘頭以前還正看著沈從文寫的故事《八駿圖》,併為這個故事難過,“譬如說,一個人剛好訂婚,又湊巧……”說時眼中帶點羞怯,與一點不便啟齒的探詢(在小說《八駿圖》中,達士先生有了未婚妻璦璦,又在青島海邊被黃裙子姑娘吸引。達士先生有沈從文自己的影子,而高青子未免把自己也想成了是那個“湊巧”)。

再次相遇的高青子,又以一種美的密語啟開了沈從文的心扉。那一天,高青子特意穿了一件綠底小黃花綢子夾衫,衣角袖口緣了一點紫。沈從文看著而心會,這衣著,顯然是一種心照不宣的明投暗合,“‘偶然’穿的那件夾衫,顏色花朵如何與我故事上景物巧合!”在沈從文小說《第四》中,“我”與一個女子邂逅於車站並相愛,那女子,“優美的在淺紫色綢衣包裹下面畫出的苗條柔軟的曲線”。高青子以沈從文筆中人的衣著形象走進了沈的內心。當這點秘密被發現時,高青子有輕微的不安,而沈從文的心則跳得頗有些不正常了。

此時,沈從文審視了自己的婚姻。“一種幸福的婚姻,或幸福婚姻的幻影……你以為你很幸福,為的是尊重過去,當前是照你過去理性或計劃安排成功的。但你何嘗真正能夠在自足中得到幸福?”

而環境中,到處是年青生命,到處是“偶然”,“偶然能破壞你幸福的幻影”。

“歲暮年末時”,沈從文與高青子有了一次電光火石的相對。冬日陽光稀薄,寒風冷冽,房中的爐火照得人溫暖而曖昧。火光催生了一種叫愛情或情慾的菌,“一年餘以來努力的退避,在十分鐘內即證明等於白費”。兩人為剎那間的交會感到驚喜。這個在火爐旁理智決堤、情感放任的情景,後來被沈從文寫進他的“豔情小說”《看虹錄》。在小說中,沈從文釋放出被壓抑的熱情,極寫被冬日爐火煽動的男女情慾,細繪兩人為彼此獻出的身體。

這場肉體上的交往,是沈從文與高青子的真實寫照還是沈從文的筆下幻想?不得而知。浪漫派幻想家沈從文,慣於在藝術世界裡完成他在現實世界裡未敢做的。“世界上不可能用任何人力材料建築的宮殿和城堡,原可以用文字作成功的。”而因這篇《看虹錄》,沈從文被郭沫若貼上了“桃色作家”的標籤,解放前夕,沈從文被貼大字報批判,曾一度精神惶惶,選擇過自殺,這是後話。

沈從文的婚外戀終於引起了一場家庭風波。彼時,張兆和正躺在醫院產完子不久。曾發誓過自己是易折的蘆葦,被張兆和的風吹過就“永遠不做再立起的希望”的沈從文,卻在妻子懷孕生子身心虛弱的時候,給了她一記重創。張兆和一時難以接受沈從文的別戀,氣憤之下,回到了蘇州老家。而執迷天真的沈從文,偏偏日日寫信給張兆和,抒發自己對高青子的愛慕,並坦白自己有“橫溢的情感”,“天生血液裡多鐵質因而多幻想的成分”——唉,做一個視生活如小說、混淆了現實與虛構,並極需情感抒發的文學家的妻子,真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啊。

抗日戰爭爆發後,許多作家離開北京。1938年4月,沈從文經貴陽到達昆明,任教於西南聯大。11月,張兆和攜二子來昆明與沈從文團聚。1939年5月,為躲避昆明空襲,沈一家搬到呈貢鄉下。

就在此時,高青子也到了昆明,在西南聯大圖書館任職。到職時間為1939年6月,離職時間為1941年2月。這條“偶然”的“虹霓”,落花隨著流水,於亂世遷徙中,又掛在了雲南的同一片天空中。兩人在一處共事,來往自然頻繁親密了,沈從文此時“放棄了一切可由常識來應付的種種,一任自己沉陷到一種情感漩渦裡去”。沈從文後來把它稱之為“情感發炎”,而聯大校園內一時流言四起。

在本質上,沈從文是個溫雅而優柔的人,幻想多於行動。“有些年青溫柔的心在等待著你,收容你的幻想。為的是你怕事,你於是名字叫做好人。”

那幾年,張兆和在呈貢鄉下的一所難童小學教書,並含辛茹苦操持家務。而沈從文每週在西南聯大上完課,急匆匆擠上一小時的火車,再跨上一匹秀氣的雲南小馬顛簸十里,回到呈貢與家人團聚。事實上,張兆和對沈從文的交遊與創作一直有一種寬容的態度。甚至,出於一種戀愛時即產生的慣性,她也一直在與沈從文之間製造一種距離與空間。《沈從文家書》那麼篇幅浩繁,尺素情長,便也是這個原因。

在家庭與理智面前,在一個好太太和兩個生龍活虎的兒子面前,沈從文終於如一隻“雲雀,經常向碧空飛得很高很遠,到一定程度,終於還是直向下墜,歸還舊窠”。

而那個“偶然”,思索及一個人應得的種種名分與事實時,當然有了痛苦。想來想去,又明白了自己終究是個人,並非沈幻想世界裡的神,承擔不起藝術家想象中的完美角色,於是在梅花飄落的季節,給沈從文一個苦笑,帶著一點悲傷,終結了這場情戀,到別的地方去了。

沈從文曾寫過一篇散文《雲南看雲》,當高青子如霓虹散去,他說:“自從‘偶然’離開了我後,雲南就只有雲可看了。”

三、兩種對立的人格:生命之靜美,內心之野馬

“沈從文是一個居住在純美世界裡的有情人,生命之靜美,人世之溫柔,在他汩汩流水般靜謐的文字裡得到極致的闡釋。他構築的湘西理想國裡,自然與生命,人情與人性,都達到了一種消解了力量的純美境界。沈從文以其靜的內心世界,締造了靜的人生,靜的文學。

後來發現,這也是我的一種誤讀。至少是對沈氏內心世界與人性的認知狹隘而造成的片面化誤讀。我們慣於從邊城的月夢如水,從天保、儺送們謙讓的愛,從少女翠翠的靜默秀麗,來給沈從文的生命貼上“靜美”的標籤;卻忽略了這個在土匪出沒于山林的鳳凰出生、自小鬧學逃課好玩耍、在行伍中目睹過血腥與暴力的湘西人,他的內心裡,其實還有一匹“無從馴服的斑馬”。

沈從文自述:“誰也想象不到我的生命是在一種什麼形式下燃燒的。”他是水,也是火。在《水雲》中,沈便是設想了自己的兩種對立人格在進行一場情感與理智的對話。

這個湘西人——

心情驕傲;性格孤僻。受得住人的冷漠糟蹋;也載得起忘我的狂歡。

他寫信給張兆和:“我很安靜,我似乎為愛你而活著。”但他又覺得那場愛情的體驗充滿著痛苦的掙扎,靈魂下壓著一個受壓抑無可安排的鄉下人。

他摘星一樣摘到他夢寐中的愛情,卻在名譽與愛情都得到之後,說:“這件事,我卻認為是意志和理性做成的,內容雖近於傳奇,由我個人看來,卻產生於一種計劃之中。”

他說過“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但又任憑“偶然”闖入,說過“什麼人能在我生命中如一條虹,一粒星子,在記憶中永遠忘不了?……這些人的名字都叫‘偶然’”。

他終生懷著對妻子的深愛;但他又另外追求過幾個女人。

他是純情的;又是多情的。(看小說《八駿圖》)

他是清澈的;又是曖昧的。(看小說《燈》)

他是節制的;又是放縱的。(看小說《看虹錄》)

他是安靜的;又是狂想氣質的。(看《水雲》)

他到老了還抿著嘴笑,一生靦腆羞澀,內心單純如嬰兒;他又是雄性氣血、佻*的,說“打獵要打獅子,摘要摘天上的星子,追求要追漂亮的女人”(貝多芬也說過類似的話:戀愛就要跟漂亮的女人談,女人不漂亮,還不如愛自己。嗚呼哈哈)。

他的情書寫得真摯如赤子;但他又曾對作家孫陵說過:“女子都喜歡虛情假意,不能說真話。”

當他執拗地認為自己“是一個鄉下人,走到任何地方便都帶了一把尺,一把秤”,於是,他的整個人生便和普遍社會不合,進行著他固執的價值對抗。

都市充斥著聲色犬馬,他也曾為聲色誘惑;而他用一支筆保留著最後一個浪漫派在20世紀吟唱最後一首牧歌的生命形式。

老C說:一個好的作家,都是分裂的!誠然如此。

人性是一瓶水裡滴入一股血,水是澄澈的,而血溶入水後,就血水交融,複合難辨了。一個作家或者一個藝術家,他的靈魂註定要迷蹤在紛繁複雜的人*叉路口,並苦苦探索出路;他的血液裡天生充滿了野馬式幻想;他的荷爾蒙由於過分旺盛,往往傾注在兩種事物上:不停地創作,不停地愛上不同的女人。

如此,便不難理解沈從文在摘到張兆和這朵深愛的白玫瑰之後,又擷取高青子這朵紅玫瑰。作為一個永遠需要偶然因素的小說家,沈從文順從了人性的迷航,幻想的野馬。更何況,高青子處處細心思地模擬沈從文的小說人物,以一種有預謀有寓意的筆中人形象,巧妙地進入了沈的藝術世界,從而深深地贏得了他的心。

再看看張兆和,在情書裡,居於被愛的高度;在婚姻裡,居於具體生活的中心;在兩人的情感生活中,她更多的是被動。作為一個文學家的妻子,在一定程度上,她一直坐在了沈從文的內心世界之外。張兆和在沈從文去世後整理《從文家書》時說:“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後來逐漸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的現在。過去不知道的,現在知道了;過去不明白的,現在明白了……為什麼在他有生之年,不能發掘他,從各方面去幫助他,反而有那麼多的矛盾得不到解決!悔之晚矣。”

這當然也是一個未亡人的懺情之話。做一個藝術家難,而做一個藝術家的妻子,又何豈容易!張兆和、高青子之於沈從文的生命,讓我想起王菲唱的那首歌:“等到風景都看過,我依然和你細水長流。”那麼,那點路上劃過天際的風景,又何足道。

沈從文被“下放”前,一個人生活,孤苦伶仃,當張允和來看他,他從口袋裡取出一封從紅衛兵手下劫後餘生的信,攥得緊緊的,像哭又像笑地說:“二姐,你看!這是三姐給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舉起來,快70歲的老頭,面色還羞澀而溫柔。接著又吸溜吸溜哭起來,傷心又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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