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3 古龍的浪子,古龍的無招,“好快的刀”

優酷的約稿。

好快的刀。好快的劍。

古龍喜歡用這句話開始並結束一場打鬥。

當然也有別的方式,比如:

傅紅雪的刀。

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刀。

刀光又一閃,只一閃。

四隻手上都被劃破道血口。

還有的,是別人的讚美。

比如:他的手一動,劍光已飛起!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劍的燦爛和輝煌,也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劍的速度。

那已不僅是一柄劍,而是雷神的震怒,閃電的一擊。劍光一閃,消失。

葉孤城的人已回到鮮花上。唐天容卻還是站在那裡,動也沒有動,手已垂落,臉已僵硬。

然後每個人就都看見鮮血忽然從他左右雙肩的琵琶骨下流了出來。眼淚也隨著鮮血同時流了下來。

現在葉孤城的目光,已又回到陸小鳳臉上。

陸小鳳忍不住道:“好一著天外飛仙。”

哪位說了:古龍真討厭,老用虛的!金庸就寫得很實誠!

——其實,也並非如此。

《水滸》裡打架,招式是很老實的:

說時遲,那時快,武松先把兩個拳頭去蔣門神臉上虛影一影,忽地轉身便走。蔣門神大怒,搶將來,被武松一飛腳踢起,踢中蔣門神小腹上,雙手按了,便蹲下去。武松一踅,踅將過來,那隻右腳早踢起,直飛在蔣門神額角上,踢著正中,望後便倒。武松追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這醋缽兒大小拳頭,望蔣門神臉上便打。原來說過的打蔣門神撲手,先把拳頭虛影一影,便轉身,卻先飛起左腳,踢中了,便轉過身來,再飛起右腳。這一撲,有名喚做玉環步,鴛鴦腳。這是武松平生的真才實學,非同小可。打的蔣門神在地下叫饒。

這一套動作描寫,乾淨利落。後來的武俠小說家,比如梁羽生,也如此寫:

說時遲,那時快,孟神通一佔上風,第二招又閃電般的跟著發出,這一次是雙掌齊揮,左掌凝聚了第九重的修羅陰煞功,右掌卻是最猛烈的金剛掌法,一掌陰柔,一掌陽剛,而且都到了最高的境界,普天之下,只怕也只有孟神通一人能夠如此而已。

幸而金世遺懂得他的功力奧妙,當下一個盤龍繞步,身軀一側,中指一彈,先化解了他左掌的第九重修羅陰煞功的掌力,右掌則使出四兩撥千斤的上乘內功,輕輕一帶,但聽得砰的一聲巨響,孟神通一掌拍空,但那剛猛無倫的金剛掌力,卻把距離他們較近的一個御林軍軍官打死了,這一下個個大驚,紛紛從他們的身邊散開,登時在他們周圍五丈之內,成了一片空地。

金世遺用盡平生所學,使出渾身解數,好不容易才解拆了他這一招,而且還禁不住“登、登、登”的連退三步。

金庸呢?開始也這麼寫。《書劍恩仇錄》開場,金庸所有小說的第一場打鬥,是這樣的:

羅信五行拳的拳招全取攻勢,一招甫發,次招又到,一刻也不容緩,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剋,連續不斷。他數擊不中,突發一拳,使五行拳“劈”字訣,劈拳屬金,劈拳過去,又施“鑽”拳,鑽拳屬水,長拳中又叫“沖天炮”,衝打上盤。陸菲青的招術則似慢實快。一瞬之間兩人已拆了十多招。

這時羅信正用“崩”拳一掛,接著“橫”拳一閂,忽然不見了對方人影,急忙轉身,見陸菲青已繞到身後,情急之下,便想拉他手腕。他自恃身雄力大,不怕和對方硬拚,哪知陸菲青長袖飄飄,倏來倏往,非但抓不到他手腕,連衣衫也沒碰到半點。

但金庸到後期,已經懶得了。《天龍八部》裡天龍寺之戰,劍氣刀風對砍。《笑傲江湖》裡,令狐沖的無招勝有招和東方不敗、林平之的速度,也已經沒有具體描寫。到《越女劍》,更了不起了:

白猿的竹棒越使越快,阿青卻時時凝立不動,偶爾一棒刺出,便如電光急閃,逼得白猿接連倒退。

阿青將白猿逼退三步,隨即收棒而立。那白猿雙手持棒,身子飛起,挾著一股勁風,向阿青疾刺過來。范蠡見到這般猛惡的情勢,不由得大驚,叫道:“小心!”卻見阿青橫棒揮出,拍拍兩聲輕響,白猿的竹棒已掉在地下。

最後那傳奇的阿青到來:

驀地裡宮門外響起了一陣吆喝聲,跟著嗆啷啷、嗆啷啷響聲不絕,那是兵刃落地之聲。這聲音從宮門外直響進來,便如一條極長的長蛇,飛快的游來,長廊上也響起了兵刃落地的聲音。一千名甲士和一千名劍士阻擋不了阿青。

所以,在古龍之前,金庸也已經如此描寫了。

早年的描寫,是一招一式。讀者全知視角,知道一切:招式的名字、風格、套路。彷彿錄像講解。

但金庸後期,是旁觀者視角。速度、聲音、視覺效果。

古龍只是沿著金庸的路,又往前走了一點——當然,他有自己的致敬對象。

日本著名劍客小說家柴田煉三郎,很愛描寫這類一招決勝負的玩意。他不寫具體的招式,而寫氛圍、色彩、近乎誇張的動作。下面這段,是柴田的文章:

那是月光照不到地面的密林。

水鳥飛起正表示該處充滿敵人迎擊的殺氣。

己到了每一步都是死地了,任何一棵樹木背後,都可能有敵人匿藏。

殺氣充滿整座林子。

來了。

就像仰慕殺氣,一陣強烈的風刷地掠過樹間,當他搖響樹葉,飛上高空,再度恢復靜寂時,左右暗處響起尖銳的絃音。

下一剎那,二枝箭已斷成兩截。

像嗎?

古龍自己如是說:

我總認為“動作”並不一定就是“打”。

小說中的動作和電影不同,電影書面的動作,可以給人一種鮮明生猛的刺激,但小說中描寫的動作沒有這種小說中動作的描寫,應該先製造衝突,情感的衝突,事件的衝突,讓各種衝突堆積成一個高潮。

然後再製造氣氛,肅殺的氣氛。武俠小說畢竟不是國術指導。

古龍重視的,是效果。以畫畫來比喻,是寫意畫。

所以古龍的許多對白,比如:

李尋歡:你的環呢?

上官金虹:環已在。

李尋歡:在哪裡?

上官金虹:在心裡。

上官金虹:我手中雖無環,心中卻有環。

上官金虹:七年前,我手中已無環。

李尋歡:佩服。

上官金虹:你懂?

李尋歡:妙滲造化,無環無我。無堅不摧,無跡可尋。

上官金虹:好,你果然懂。

李尋歡:懂即是不懂,不懂即是懂。

——這段對白,小說裡帶著氣氛看,很酷。單摘出來看……就是兩個神經病。

但這就是古龍。衝突、氣氛、前因後果。他不寫打鬥,只寫效果。旁觀者的效果。比如,陸小鳳用靈犀指、李尋歡出飛刀、西門吹雪出劍,當然還有李壞和月神的飛刀對決,那一瞬間,出招者的心理是被忽略的。

他要的,是我們旁觀者的效果。這就是他的寫意。

說兵器,相聲裡有貫口,“十八般兵器,我是樣樣精通!”

刀槍劍戟,斧鉞鉤叉,鞭鐧錘抓,钂棍槊棒,柺子流星;帶尖兒的,帶刃兒的,帶鉤兒的,帶刺兒的,帶峨眉針兒的,帶護手盤的,帶絞絲鏈兒,扔的出去的,耒的回來的……

說著真熱鬧,實際登場的,少。

《三國演義》,給兵器定了許多性格。關公青龍刀,張飛丈八矛,趙雲長槍,呂布方天畫戟,徐晃大斧,典韋雙戟,劉備雙股劍,馬超戰張飛時使過的飛錘。齊了。之後《水滸傳》,關勝是關羽後代,那必須是青龍刀;林沖號稱豹子頭還長得燕頷虎鬚,所以用張飛的蛇矛;呂方當然用畫戟。其他李逵的雙斧、秦明的狼牙棒、魯智深的禪杖、武松的雙戒刀,那是不用提了。

中國評書文化,是有因循的。自那之後,兵器就有性格啦。評書裡,英俊小生不能用大砍刀,得用銀槍,顯得秀雅;老將愛用象鼻古月大刀,顯得厚重;魯莽粗豪比如楊七郎,用蛇矛;搞笑型猛將比如程咬金和胡大海,用大斧。帥氣的主角臉比如薛仁貴和薛丁山,用畫戟;其他單雄信的槊、尉遲恭的鞭、秦叔寶的鐧,都傳了下去。當然,還有評書用濫的八大錘:從《說唐》到《薛剛反唐》到《說岳》,必然有天下無敵的使錘小將,從李元霸到薛葵到岳雲,都是兩杆大錘打天下。

到咱們武俠小說了。忽然間,一切兵器都消失了。

只剩下了

梁羽生先生筆下主角大多是儒俠,自然得用劍。本來劍是古代士大夫佩戴的,曹丕和魯肅所謂善於擊劍之術,更像是技藝的考量,並非指他們有萬軍斬將的能力。

金庸先生的武俠作品,兵器就多些了,但大體上,高手若非空手,便是用劍。《書劍恩仇錄》裡,紅花會十四位當家,就是奇門兵器展銷櫃:用鐵槳的,用金笛子的,用鋼鞭的,用鐵柺的,用雙刀的,用雙鉤的,用狼牙棒的,用飛抓的,真妙。但紅花會二當家無塵道長和三當家趙半山,用的是劍;四當家文泰來,刀;總舵主陳家洛自己,前期用奇怪的珠索,後期空手;大反派張召重,劍;武功極高的周仲英、天山雙鷹、王維揚、陸菲青等,無非是劍與刀。

《碧血劍》就不用說了,主角舞一柄金蛇劍就縱橫天下了。《射鵰英雄傳》裡最頂尖的高手,是所謂“華山論劍”,不說華山論錘、華山論叉。

《笑傲江湖》則乾脆是劍的官方認證。五嶽劍派都有了,《辟邪劍譜》橫行天下了,就是沒個什麼四海槍派、三山斧派。劍的地位高得異乎尋常。

古龍早期,其實也用劍。《蒼穹神劍》、《劍毒梅香》、《劍氣書香》、《劍客行》、《湘妃劍》、《浣花洗劍錄》、《名劍風流》……

但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不一樣了。

小李飛刀出現之後,《邊城浪子》、《七種武器》、《天涯明月刀》、《圓月彎刀》、《飛刀,又見飛刀》、《風鈴中的刀聲》,刀開始和劍佔據差不多的地位了。

為什麼呢?

這些刀裡,一半是傅紅雪式的刀古龍的刀客比劍客,少一些風流儒雅,多一些江湖討生活的落魄與實在。刀客氣質,也是古龍後期的氣質:沒有當年楚留香們那麼風流瀟灑了,更多是落拓,是現實,是沉鬱與鋒銳。傅紅雪就是典型。

另一半,是小李飛刀的刀。小李飛刀這個梗,古龍用得出神入化。沒有招式,沒有打鬥,彷彿一個西部牛仔快槍手,平靜地出場,就能壓服所有人。解決問題時,刀光一閃。

實際上,《七種武器》裡,有幾種從來沒真正出手過。所以對飛刀和快刀的喜愛,是古龍式武俠的特色:他筆下不需要雍容帥氣的儒俠,而是被現實生活所迫、糾結不已的落拓江湖人。飛刀和快刀都只是一根繃緊的弦,隨時可以殺人,但未必需要使出來。

古龍自己如是說:

事實上,他的刀也只能想象,無論如何都無法描寫出來。因為他的刀本來就是個象徵,象徵著光明和正義的力量。所以上官金虹的武功雖然比他好,最後還是死在他的飛刀下。

因為正義必將戰勝邪惡。

黑暗的時候無論多麼長,光明總是遲早會來的。

所以他的刀既不是兵器,也不是暗器,而是一種可以令人心振奮的力量。

人們只要看到小李飛刀的出現,就知道強權必將被消滅,正義必將伸張。

這就是我寫“小李飛刀”的真正用意。

古龍筆下,也沒有太多的,傳統意義的俠。

中國古代的俠,是《史記》裡《刺客列傳》、《遊俠列傳》裡那幾位。以韓非子說法,是“俠以武犯禁”,仗著武力與義氣,違反禁律的人;司馬遷則認為遊俠是言必信、行必果、輕生重義,說到底是為了義氣,說話算話,能打抱不平的諸位。

《水滸傳》裡,就是很樸實的俠:宋公明哥哥仗義疏財慷慨好使,江湖上聽得,都要啊呀一聲納頭便拜;魯智深走在路上,聽說山大王要娶桃花村劉太公的女兒,就去幫忙打山大王;武松聽說蔣門神霸佔了快活林,就去揍……這些聽起來有點土氣,但江湖上大家都尊敬這種人。

但古龍的江湖上,很少這種俠。

陸小鳳和楚留香忙於破案。郭大路、王動和燕七們忙著過小日子。傅紅雪忙著追查公子羽的真相。小魚兒忙著追查自己的身世。趙無忌忙著報父仇。李尋歡忙著拯救阿飛和擺脫自己的心結。

古龍這類俠,追求的更多是代入感:他給主角一個沒什麼朝代的江湖身份,給讀者一個視角,讓他們自己走江湖。

古龍在自己的《關於武俠》中承認:

“我寫《流星蝴蝶劍》時,受到《教父》的影響最大,《流星蝴蝶劍》中的老伯,就是教父這個人的影子。”

“假如我能將在別人的傑作中看到那些偉大人物全介紹到武俠小說中來,就是被人侮罵譏笑,我也是心甘情願的。”

武俠小說中,現在最需要的,就是一些偉大的人,可愛的人,絕不是那些不近人情的神。無論寫哪種小說,都要寫得有血有肉,但卻絕不是那種被劍刺出來的血,被刀割下來的肉,更不是那種“血肉橫飛”、“血肉模糊”的血肉。

我說的血肉,是活生生的,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我說的血,是熱血,就算要流出來,也要流得有價值。

然後?他也想寫朋友。

陸小鳳和花滿樓。李尋歡與阿飛。秋鳳梧與高立。楚留香和胡鐵花。《歡樂英雄》裡單身宿舍四人組。

“俠”和“義”本來是分不開的,只可惜有些人將“武”寫得太多,“俠義”卻寫得太少。

男人間那種肝膽相照、生死與共的義氣,有時甚至比愛情更偉大,更感人!

所以了。

我以前跟人開過玩笑,如果將李尋歡的飛刀描述為左輪手槍,阿飛的快劍描述成匕首,把他們經常活動的區域描述成現代城市,將上官金虹描述為一個黑幫老大……似乎也沒啥問題,對吧?而且那樣的話,古龍小說裡那些動不動愛脫衣服的壞女人,好像也比較正常了呢。

實際上,若將《決戰前後》裡的西門吹雪和葉孤城改為兩個絕代槍神,描述他們要在故宮博物館約鬥,把陸小鳳形容成私家偵探……似乎也沒什麼不合理的。

這大概就是古龍的野心所在。

卡爾維諾以前說過句話,大概意思:他不覺得自己寫的是歷史小說。他覺得自己寫的就是小說。

我借這個句式。

古龍的野心其實也是,他不想寫一招一式的武俠小說。他想寫小說。

就像金庸自己在《鹿鼎記》後記裡說,這本書已經不太像武俠,毋寧說是歷史小說。

這就是古龍的招式、古龍的刀(而非劍)、古龍的主角們的意義。

所以在《絕不低頭》裡,終於出現了手槍和汽車。這兩個符號微不足道,卻顯示了古龍的終極野心。他想擺脫一切武俠已有的掛礙。他希望世界記住的,不是他的武俠小說,而是他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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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龍的浪子,古龍的無招,“好快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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