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1 《燃燒》:意在言外,不可言說

本文劇透嚴重,請謹慎閱讀。

《燃烧》:意在言外,不可言说

韓國導演李滄東

在今年戛納電影節期間觀看的約三十部影片中,有兩部在我看來是有資格被稱為“傑作”的作品:一部是做特別放映的拉斯·馮·特里爾的《此房是我造》(The House That Jack Built),另一部就是入圍主競賽單元的李滄東的《燃燒》(Burning)。然而,對這兩部作品做出價值判斷的經過卻不盡相同:觀看《此房是我造》的過程,就好像是銀幕前的大幕徐徐來開,待到影片完結時,終於全貌畢現,讓人豁然開朗,只想起立鼓掌大喊“Bravo”;但觀看《燃燒》的過程卻恰恰相反,就好像是大幕徐徐合起,待到完結時,幕布完全遮蔽,卻還坐在位子上不想走,需要回味一番,才能想明白自己剛才看的到底是一部怎樣的電影。這裡,就先來說說《燃燒》。

《燃烧》:意在言外,不可言说

《燃燒》海報

《燃燒》改編自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燒倉房》,由於文本對這部電影的意義非凡,有必要在這裡簡單交代一下《燒倉房》的大致情節。小說本身非常短小,也非常簡單,簡單到人物連名字都沒有,只有“我”、“她”、“他”。“我”是村上作品中典型的男主人公,一位人到中年的作家,已有家室,但也不排斥不時跟其他女孩發生關係。“她”是一位性格非常隨和的女生,業餘時間學習啞劇,最擅長表演憑空剝桔子。“她”去北非走了一趟後,帶回了“他”。“他”的經濟狀況很好,但“我”並沒有問出他具體是做什麼的。一次,“她”和“他”造訪我家,酒過三巡,大麻傳了幾輪後,“他”開始跟“我”講述一個以前從來沒有對別人講起的嗜好——不定期地悄悄點燃別人家廢棄的倉房,並從旁觀賞大火熊熊燃起到化成灰燼的過程。他們離開我家不久後,“她”失蹤了,“我”去向“他”打聽消息,卻一無所獲。

《燃烧》:意在言外,不可言说

《燒倉房》是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集《螢》中收錄的五個短篇之一。

對比小說,在李滄東的《燃燒》有三處大改動:

其一是“我”的設定從中年作家變成一邊靠打零工為生,一邊夢想成為作家的青年宗秀。這個改動得以與電影裡增設的內容相照應,使之顯得更為合理。

其二是三個人物各自的背景、生活狀態交代得非常清楚,不像小說那麼憑空而來:宗秀的母親在他小時候離家出走,父親因傷人正接受審判;海美是宗秀從小到大的街坊;海美在非洲遇到的本是家境殷實的富二代。

其三是結尾,小說在“她”消失後戛然而止,電影的結局要走得更遠。

《燃烧》:意在言外,不可言说

劉亞仁飾演宗秀

影片的前半部分幾乎完全忠實於村上的小說,並以影像還原出小說裡模稜兩可的神秘氣息。但在海美失蹤後,李滄東在照應小說的寓意的基礎上,開始續寫並拓展自己的故事:宗秀通過一些蛛絲馬跡發現了本的可疑,比如海美去非洲旅行期間,曾拜託我每天幫她去公寓喂一隻名叫寶兒的貓,因為它很認生,我始終沒有看到它的樣子。而當海美失蹤後,宗秀去本的家裡打聽時,恰好遇到他新養的還沒有起名字的貓逃了出去,在尋找貓咪的過程中,當宗秀叫它“寶兒”時,它立刻跑了過來。還有就是宗秀第一次和海美一起去本的家裡時,發現了廁所裡有一個女性用的化妝箱以及一個放滿女孩手鍊的抽屜,當宗秀第二次去本的家裡時,裡面多了他曾送給海美的電子手錶。最後,宗秀在某一天將本約到荒野,用事先準備好的刀子一刀一刀狠狠刺向他,並連人帶車,一起點燃。

電影就此結束,但故事卻沒完。因為以上內容只是作為讀者的你,通過作為觀眾的我,站在電影裡的宗秀的視角上看到的。

《燃烧》:意在言外,不可言说

全鍾淑飾演海美

就如同村上的小說在懸疑的表面下,還隱藏著另一層寓意。而揭示這層寓意的是小說裡的“我”記得不太清楚的一則童話,它對於《燒倉房》的作用,就彷彿是牆上掛著的那把槍。村上故意沒有細寫這則童話的來龍去脈,還讓主角記錯了情節,但只要找來讀一讀就不難理解:冬天到了,狐狸媽媽心疼小狐狸手凍僵了,想要讓她走出森林,去人類居住的城裡買一副手套。進城之前,她囑咐小狐狸,人類是很可怕的,如果賣手套的人知道是狐狸來買,一定會想法傷害它。她教小狐狸把爪子變成人的手,然後伸進店裡,這樣賣手套的人就會根據手的大小給她手套。然而,小狐狸來到手套店的時候,卻忘了把爪子變成手,賣手套的人雖然覺得奇怪,但看到小狐狸規規矩矩付了錢,也就把手套給她了。回森林的路上,小狐狸又聽到人類的媽媽在哄小寶寶睡覺,唱的童謠跟狐狸媽媽唱的一模一樣。於是,她快速回到森林裡的媽媽身邊,告訴她:“人類一點都不可怕啊。我忘了把爪子變成手,可還是買到了手套,還聽到人類媽媽的歌唱。”狐狸媽媽覺得難以置信,驚訝道:“人類真的善良嗎?人類真的善良嗎?”讀懂了這個童話,就能明白村上小說裡的人物為何沒有名字,而以“我”、“她”、“他”代之。

《燃烧》:意在言外,不可言说

史蒂文·元飾演本

那麼,“本真的殺了海美嗎?”我們之所以會有本是變態連環殺手的認知,以為他所說的燒燬溫室大棚其實暗指殺死與之交往的女孩,是因為對於宗秀的認知有強烈的共鳴,繼而理解並寬容他最後爆發的憤怒。而產生共鳴的原因,是因為李滄東設了一個局,將我們和宗秀合而為一——影片裡所有的畫面呈現的、攝影機捕捉到的本的表情和對事情的反映,都是通過宗秀的眼睛實現的。但他的觀察是基於他對於海美的愛,更重要的是他自己和本的對立上:一個從小家庭破碎,失聯多年的母親找來還只是要錢,父親關在拘留所前途未卜,想要成為作家,卻寫不出什麼東西;另一個有富足且幸福美滿的家庭,週日還會陪家人一起去教堂做禮拜,整日悠閒地享受生活,可以只是為了片刻的風景而開半天車離開城市。所以,宗秀的怒火或許只是出於自己對本的某種仇恨,可能來自境遇的不同或者階級的差異。

另一方面,如果細讀電影裡的許多情節就會發現對本的懷疑漏洞重重。比如本透露的他喜歡燒燬廢棄的溫室大棚的嗜好,可能只是吸食大麻後的隨口胡言。海美的公寓管理員告訴宗秀,那裡根本不許養貓,所以寶兒可能根本就不存在,而本的貓也並不怕生,可以任他的朋友摟抱。海美的姐姐和母親告訴宗秀,她最初離家出走是因為拖欠了高額的信用卡花銷,那麼這次她是不是也可能因此逃跑?另外,宗秀完全忽視的一點是,兩人最後一次見面不歡而散,海美也可能是純粹不想再跟他聯繫。

《燃燒》就像是那則日本童話裡的“人類”,小狐狸根據買手套的經歷,有小狐狸的讀解;狐狸媽媽根據過往的經歷或是祖輩的叮囑,有狐狸媽媽的讀解。如同電影中那些角色,只是通過新聞的碎片,就會去定義美國和中國是怎樣的國家;通過自己接觸到部分個體,就去定義整個群體。李滄東在戛納的媒體發佈會上說:“這部電影裡含有許多社會、政治、經濟、文化各個角度的因素,但我不想都一一解釋清楚,我只想以電影的方式來呈現它們,也不希望觀眾只是簡單的把它看作一部單純的懸疑驚悚片。”

換言之,這是一部意在言外,又不可言說的電影。

因此,以上這番解讀,純然是我的個人之見,或許全是空穴來風。因為就和宗秀一樣,就和狐狸媽媽及小狐狸一樣,就和戛納的那些評委們一樣,就和每個人一樣,“我”只是自己的囚徒而已。

要忘掉空氣裡沒有橘子,才能剝好橘子,可這談何容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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