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曹榮宣佈重新剪輯《西遊記後傳》之後，一眾80後、90後電視兒童才意識到，原來當年那個迷惑的自己並不是孤獨的，只是當時互聯網還沒有滲透生活，團結起熒屏前疑惑的小腦袋。
二十年後，這些小腦袋已經開始脫髮，很多疑惑還是沒有解開。
電視劇《西遊記後傳》
1月3日，《西遊記後傳》導演精剪版在bilibili登陸，去掉鬼畜的部分，曹榮把原劇重剪為若干個5分鐘左右的短片，第一集點擊量目前為33.8萬，單集平均閱讀量超過16萬。
娛理工作室找到了導演曹榮，請他親自解答了當年拍攝和剪輯《西遊記後傳》的經過，以及如今重新剪輯的原因。
同時，我們也記錄了一位較早進入內地市場的香港導演二十年的沉浮。
《新龍門客棧》合影
《西遊記後傳》導演曹榮年輕時與劉德華、張曼玉等人的合影（圖片由受訪人提供）
以下是曹榮的自述，僅來自他的個人視角：
1999年，我在廣州拍完電視劇《醉拳蘇乞兒》，正做後期剪輯。
西安有個老闆，拿了一個兩萬字的故事，到廣州找我做導演。他本身不是做電視劇的，是西安的一個商人，貸款來拍的，1999年投1500萬拍戲，多厲害，該他成功。
我們在廣州簽了合同，之後我做完手頭上的後期，就飛去西安，再坐兩個鐘頭的車，到寶雞釣魚臺影視城籌備，我們看了幾個晚上的劇本，當時說會讓編劇錢雁秋來改編劇本，我覺得沒問題，拿了定金，之後又飛去北京，兩個禮拜定好了演員。
等我回到寶雞的時候，拿到劇本我就發現，根本不夠長。三十集的總長度，這個劇本拍出來最多二十集。我說一定要加場，結果總導演李源根本衡量不了，編劇錢雁秋說夠長就夠長。
於是我死咬著加了幾場戲，雖然我還是覺得不夠長，但當時要拍了，我練武出身，捱義氣嘛，就只有拍了。
曹榮年輕時與關之琳、李連杰等人的合影
李源是掛名總導演和製片人，他沒有拍，全部文戲和大戲都是我拍的。
這部戲就是我的作品，但是當時港澳臺以及境外的人，在一部戲裡不可以超過五個。我不可以掛導演，只可以掛演員，老闆就叫我簽了一張自願放棄署名協議書，才給我定金後面的那筆錢。
錢雁秋說是他的編劇作品，我真的很生氣。他只是把兩萬字的故事組織了一下，加了點語言對話。後來拍攝的時候他也不來，其實他是有責任在現場改的。你的施工圖一定要符合水準，他根本是不負責任。
他媽媽是北京人藝的團長，幫他在中央臺做導演，後來拍了《神探狄仁傑》。
《西遊記後傳》豆瓣
拍攝過程中，沒有人可以跟我商量，搞到演豬八戒的閭漢彪頂撞我，因為他不知道我在拍什麼，怎麼剪，以為我自私把戲加給自己，還向老闆投訴。
美術指導馬瀛波整天喝酒，我不准他進場。
當時有些人真的是很可恨，又不做事情，又想表現自己，當時國內的風氣是，很多人扮了不起、吹牛就會有工作。我們香港人講求的是實力，你可以就可以，不可以就走。
講真話，內地電影業的發展，香港同胞幫了不少忙，也許導演手法、演員表現方式見仁見智，但我們當時的工作模式很成熟，可以教他們什麼是工作效率。
所以我們剛去內地，內地還在吃大鍋飯的年代，我找當地工作人員一定不要有單位的那種，因為我要找拼命的人。
曹榮與成龍、洪金寶、梁家輝等人的合影（圖片由受訪人提供）
這部戲在內地的班底，大部分都是我自己找的，因為我要求高。
黃海冰一開始就是動作演員，我怎麼認識他的呢？1994年，他剛去中央戲劇學院，我們要拍一部《書劍恩仇錄》，老闆就找黃海冰做男主角，我當時是動作導演，所以我就找了黃海冰過來試鏡演唐僧，其實所有的演員裡面，我只熟悉黃海冰。
黑子飾演無天，他的造型是我的想法，我覺得他一出來應該是陰森、充滿神秘感，所以我就叫化妝把他的頭髮散開，不要梳整齊。
《西遊記後傳》劇照
《西遊記後傳》劇照
電視劇《西遊記後傳》黃海冰飾演唐僧，黑子飾演無天
為什麼我會演孫悟空？
我跟六小齡童拍完《西遊記續集》，他出演的猴深入人心。《西遊記後傳》老闆問我哪個來演孫悟空，我說六小齡童吧，然後就介紹兩人認識，六小齡童答應了，酬勞也談好了。
後來老闆跟我說，六小齡童的老婆不同意，老闆覺得這人沒有信用，就不再合作。
後來開會的時候，有人說，曹榮你演啊。我說不行，我怎麼演得了孫悟空呢？結果在北京的一個晚上，我們給黃海冰和黑子試鏡之後，孫悟空還是沒有找到合適的，大概凌晨兩點鐘，我對化妝師說，不如給我試一下。
我不敢給人看，怕被人笑，就一直閉著眼，之後睜開眼，照完相，我發現，OK哦，於是我就演了。
左：電視劇《八仙過海》中的曹榮；右：扮演孫悟空時的曹榮（圖片由受訪人提供）
我當時已經是幕後比較多了，之前也沒有演過這樣的角色，哪有信心。但論我的功夫，我可以很自豪地講，是李連杰、甄子丹那個水平的，因為我是打仔出身。
六小齡童是沒有練過武術的，他演的方法，是以猴為主，我不可能跟他一樣，你怎麼演都演不過他。
《西遊記後傳》講的是孫悟空成佛以後，那麼我就用三分猴、七分人來演這個角色。
《西遊記後傳》劇照
電視劇《西遊記後傳》，曹榮飾演的孫悟空（圖片由受訪人提供）
2000年，《西遊記後傳》播出的時候，一部分人喜歡到撲街，一部分人罵到撲街。
很多人先入為主，他們以為猴一定是六小齡童那樣的。他們說我演得硬，因為六小齡童是用面具的，我是真人出演，再貼上皮毛，所以我不能隨便做表情，那樣化妝就穿幫了。
我讓《西遊記後傳》的老闆買了套設備在現場，幾萬塊，每天拍完之後，剪輯師剪完，我自己再剪輯一次。
可是怎麼剪，長度都不夠，老闆又要求必須要三十集，李源就在文戲裡面加場，我就在動作戲裡加場。光是動作戲，我就剪了半年，我試著把這裡放慢點，那裡放快點，或者把一些地方重複，就創作了你們說的鬼畜的剪輯方式。
如果你問我，我會認為，三分之一的鬼畜鏡頭已經夠厲害了，不能場場戲都拖長，我當然知道，但是老闆要三十集，我也是逼於無奈。
來，感受一下這鬼畜的動作戲↑
我十歲開始練武術，是因為李小龍。
當時我看了李小龍回香港拍的《唐山大兄》，覺得一定要做明星，所以就努力練，堅持到十六歲的時候，武功很厲害了。
當時香港電影圈不是那麼容易入，沒有門路，只有一直練，練到差不多了，認識了成家班的武術指導，他指點我拍戲所需要的技巧，想介紹我進成家班，找了成龍的經理人陳志強。但陳志強說我太小了，不能進。
年輕時的曹榮，以及他與蔡瀾、成龍在片場的合影（圖片由受訪人提供）
那時候我不讀書也沒有工作，就練武術，沒辦法，要生活，正好我家裡很多做警察的，我就去做了三年香港皇家警察，從十八歲做到二十一歲，我說不行，如果我一直做警察，我會死不瞑目，就辭職了。
當時徐小明在亞洲電視臺要拍《霍東閣》，招考演員，我憑武功考到了，成為亞視的基本演員，也就是拿月薪的演員。
1986年，徐小明要拍一部電影《海市蜃樓》，我就跟他出了電視臺，做副武術指導，在絲綢之路待了六個月。
1987年，李連杰拍《中華英雄》，我們去廣州一起拍。1989年，我跟著袁和平，去拍《皇家師姐Ⅳ直擊證人》，甄子丹、楊麗菁做男女主角，那是我第一次去加拿大溫哥華出外景，第一次出埠，那部戲拍了半年。
海外拍攝中的曹榮（圖片由受訪人提供）
1991年我們去洛杉磯拍《衛斯理之霸王卸甲》，還去看了當時已經移民美國的李連杰，我們一起打牌，叫他小杰、傑仔。一年後拍《倚天屠龍記之魔教教主》的時候，我們改口叫李老闆了。
那是香港電影很蓬勃的年代，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中，是最輝煌的。
雖然是最輝煌的時代，但是競爭也是很大的，哪裡有現在這麼多機會，以前你很難做一個武術指導，很難做一個導演。導演的職位，神聖得像國家領導人。
1993年到1996年，我都是幫洪金寶做事，之後跟著成龍拍了兩部戲，其中的《一個好人》讓我拿下了1997年臺灣電影金馬獎的最佳動作設計獎。
《倚天屠龍記之魔教教主》劇照
曹榮與洪金寶、李連杰的合影
可惜，1997年金融風暴，香港沒有電影拍，市場死了。
在朋友的介紹下，我去了北京，認識了《西遊記續集》的製片人，當時內地沒有那麼多香港導演，而我這個香港導演又特殊一些，是拿了金馬獎的。這位製片人知道我拿了金馬獎，問我《西遊記續集》的動作指導做不做。
我當時沒有事情做，於是說，好啊。
籤中央臺的合同時，我心裡是委屈的，因為覺得自己要離鄉背井。如果香港有戲，我就不用上內地拍了。那是以前香港人的思想，覺得賺人民幣很委屈。
在北京的開頭，很不習慣，乾燥，朋友請我吃飯，上來一盤辣子雞，我一看，整盤辣椒，怎麼吃？水煮魚，見都沒有見過。中央臺僱傭我，要向外事司打報告，進入中央臺，如果你拿的不是身份證，而是香港身份證、回鄉證，也要打報告才能進去。
年輕時的曹榮（圖片由受訪人提供）
當時的酬勞，在內地來說是很高的，但對我來說，是很慘的。
我咬緊牙關拍《西遊記續集》，直到拍到一場三分鐘的戲，中央臺竟然給我十天拍，如果是其他電視劇組，半天就拍完了，他們用他們的錢，十天拍一場戲，我才發現，原來中央臺是這麼有實力的。
在中央臺，我還學會了非線性剪輯技術。記得《西遊記續集》在四川拍完，我趕往落雪的北京剪輯，電視劇製作中心剛剛從中央臺搬去廣安門，我最早進去，裡面都沒有裝修好。
我很勤快地在剪，有位技術人員跟我說，導演，別這麼剪啊，用電腦剪。我說我不會啊，他就教會我了。
電視劇《八仙過海》中的曹榮（圖片由受訪人提供）
中央臺僱傭我之後，就有更多的人找我了，他們說：中央臺都請你了，我有什麼理由不請你呢？
如果不是我拿了金馬獎，中央臺怎麼會請我拍《西遊記續集》，如果不是我拍了《西遊記續集》，怎麼敢請我拍《西遊記後傳》呢？
人的際遇，總是有千絲萬縷的聯繫。
電視劇《西遊記後傳》中的曹榮（圖片由受訪人提供）
《西遊記後傳》，我拿了200萬片酬，很快用完了，因為家裡出了狀況。
從2006年開始，十年時間，我把人生的重心放在了家庭裡面，完全放棄了幕前，我付出了很多，沒有遺憾。這個故事等我拿獎上臺的時候講吧，如果沒有這樣的機會，就隨它吧。
那十年都是黃金時代，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如果《西遊記後傳》之後，我就住在北京，人家叫我出來談談，他在崇文門，我在亞運村，事情當然會不一樣，但是不好意思，我在香港，我只能兩地跑。
同行們漸漸沒有聯絡，大家各有各發展，哪個不回內地？任何一部大製作，任何一位天王巨星，如果沒有內地資金和內地市場，都開不了戲的。
年輕時的曹榮（圖片由受訪人提供）
這二十年，我已經放棄了香港市場，很多香港人對內地的觀念，還停留在三十年前我們剛去內地的時候。
可很多事情已經倒過來了，以前香港人說內地落後，現在是內地反過來說香港人土；以前我們教內地人拍攝的效率，現在內地拍電影的量，已經逼得你們工多藝熟，但很多香港人還在做井底之蛙。
兩年前，徒弟從內地來看我，沒有帶現金被我罵，後來我才知道我錯了，現在內地真的不帶現金了。
徒弟讓我玩微博，玩來玩去也就一萬多粉絲。今年二月份，徒弟告訴我玩短視頻，原來一條視頻可以有成千上萬的人看。
曹榮在內地拍戲時與徐錦江、歐陽震華、劉曉慶的合影（圖片由受訪人提供）
好多留言讓我玩B站，我說那是什麼，又去了解，在bilibili站註冊了一個賬號。
玩了不到一個星期，B站官方給我打了電話，叫我重新剪《西遊記後傳》。因為版權在老闆那裡，所以我剪的都是五分鐘以內的。
那時候我才知道“鬼畜”這個說法，也才知道還有一批觀眾在討論這部電視劇。
電視劇《西遊記後傳》
電視劇《西遊記後傳》
有人說，榮哥，你別總是吃《西遊記後傳》。其實這二十年，我還有很多作品，以前的《新女駙馬》《玉帝傳奇》到現在的《隋唐英雄》《布袋和尚》，《西遊記後傳》是我事業的里程碑，但是我沒有利用過。
年輕的時候我不在乎，中央臺臺長探班握手，我不會說跟人家做朋友，中央臺主任來探班，我也沒有做過什麼。
我去中關村做過新浪的採訪，經理出來我都不會打招呼的，因為覺得沒有這個必要，這些是香港人的驕傲，我們覺得只用做事情就好了。
左：來我浪接受採訪的曹榮；右：年輕時和李連杰合影的曹榮（圖片由受訪人提供）
我現在想努力的一件事，是拍一部《鬥戰勝佛》，批了兩年都批不下來。
那時候我在瀋陽談好了投資方，等了一年，批不下來；2018年，我放棄了把它拍成電影的想法，準備拍網大，當年4月份在廣州一個基金找到投資，發佈會都開了，也批不下來。
現在有一位大連的朋友，可能在報批上有點經驗，在遼寧再報，不知道批不批得到。
曹榮片場照（圖片由受訪人提供）
這兩三年，我開始恢復了以前狀態的五成，我希望能夠到八九成。
我們武打出身的，難道讓我演哭給你看嗎？這樣我是根本沒有價值的。
聽到我這個老人家說想做主角，你肯定會笑我。
是，我現在是享受人生的時候。但是我的武功太厲害了，如果我放棄了，那我之前的努力就白費了。
這二十年，我失落了很多。年輕的時候，如果我一直練，狀態會一直停在那裡，當我不做，已經落下來了，沒有可能再上去，現在慢慢爬，只有繼續爬，不停去追，我們才有機會，證明給自己看。
年輕時的曹榮與元華、李連杰的合影（圖片由受訪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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