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1 餘秋雨:文化的最後一級臺階

與其相忘於江湖,不如關注“行之無涯”。

文化有很多臺階,每一級都安頓著不同的項目。那麼,最後一級是什麼呢?

當然,最後一級不是名校,不是博士,不是教授,不是學派,不是大獎,不是國粹,不是唐詩,不是羅浮宮,不是好萊塢……

很多很多“不是”。但是,它們每一項,都有資格找到自己的文化臺階,拂衣整冠,自成氣象。它們很可能把自己看成是最後目標、最高等級,但實際上都不是。而且,它們之間,也互不承認。

世界各國的學者們,常常也在這麼多文化項目間比輕重,說是非。意見總是吵吵嚷嚷,直到聽到了一種聲音,情況才發生一點變化。

這種聲音說,文化的終極成果,是人格(personality)。

例如,中華文化的終極成果,是中國人的集體人格。復興中華文化,也就是尋找和優化中國人的集體人格。

這也可以看作是文化的最後一級臺階。


餘秋雨:文化的最後一級臺階


首先以現代學理指出這個臺階的,是瑞士心理學家榮格(Carl Gustav Jung,1875—1961)。他曾經追隨過弗洛伊德有關“無意識”、“潛意識”的研究,但又擺脫了其中的各種侷限,認為只有“集體無意識”即集體人格才有普遍意義。對此,學術界曾經有過這樣一個比喻:弗洛伊德找到了大海波濤下的暗礁,而榮格,則找到了暗礁下的海床。

更重要的是,榮格指出,“集體人格”並不是形成於當代人們的有生之年。最早的種子,可能在“神話”中就播下了。每個古老的民族都有很多“大神話”,後面還會引發出很多“小神話”,這就是榮格所說的“夢”。

神話和夢,都會以“原型”(archetype)、“原始意象”(primordial images)的方式成為一個民族的“自畫像”(self-portrait),反覆出現在集體心理活動中。

這一來,“集體人格”就具有了長期穩定的象徵意義。照榮格的一個漂亮說法,成了“有故鄉的靈魂”。

順著這個思路,中國人的集體人格也是有“故鄉”的。那“故鄉”,首先是神話,例如“女媧補天”、“精衛填海”、“夸父追日”、“嫦娥奔月”等等。每一箇中國人的靈魂深處,都埋藏著這些遙遠的“故鄉”。當然,神話只是起點,“集體人格”的原型建立,是一個複雜的人類學工程。對於一般人來說,只須明白,文化的最後一級臺階,就是為靈魂找到故鄉,或者說,找到有故鄉的靈魂。

這個課題,連很多等級不低的學者也不明白。


餘秋雨:文化的最後一級臺階


中國人的集體人格應該是什麼樣的呢?這個問題,既帶有歷史性、現實性,又帶有理想性。

顯然,這種集體人格必然與其他民族很不一樣。

我可以再借一個外國人來說明這個問題。

這個人我說過多次,就是那位十六世紀到中國來的耶穌會傳教士利瑪竇。他對中國文化進行了數十年精深和全面的研究,很多方面已經一點兒也不差於中國文化人,但我們讀完長長的《利瑪竇中國札記》(China in Sixteenth Century:The Journals of Mathew Ricci)就會發現,最後還是在人格上差了關鍵一步。那就是,他暗中固守的,仍然是西方的“聖徒人格”和“紳士人格”。

與“聖徒”和“紳士”不同,中國文化的集體人格模式,是“君子”。

中國文化的人格模式還有不少,其中衍伸最廣、重疊最多、滲透最密的,莫過於“君子”。這也可以說是一個龐大民族在自身早期文化整合中的“最大公約數”。


餘秋雨:文化的最後一級臺階


“君子”,終於成了中國人最獨特的文化標識。世界上的其他民族,在集體人格上都有自己的文化標識。除了利瑪竇的“聖徒人格”和“紳士人格”外,還有“騎士人格”、“靈脩人格”、“浪人人格”、“牛仔人格”等等。這些標識性的集體人格,互相之間有著巨大的區別,很難通過學習和模仿全然融合。這是因為,所有的集體人格皆如榮格所說,各有自己的“故鄉”。從神話開始,埋藏著一個遙遠而深沉的夢,積澱成了一種潛意識、無意識的“原型”。

“君子”作為一種集體人格的雛形古已有之,卻又經過儒家的選擇、闡釋、提升,結果就成了一種人格理想。儒家先是謙恭地維護了“君子”的人格原型,然後又鮮明地輸入了自己的人格設計。這種在原型和設計之間的平衡,貼合了多數中國人的文化基因和文化選擇,因此儒家也就取得了“獨尊”的地位。


餘秋雨:文化的最後一級臺階


不少中國現代作家和學者喜歡用激烈的語氣抨擊中國人的集體人格,揭示醜惡的“國民性”。看似深刻,但與儒家一比,層次就低得多了。儒家大師如林,哪裡會看不見集體人格的毛病?但是,從第一代儒學大師開始,就在淤泥中構建出了自己的理想設計。

這種理想設計一旦產生,中國文化的許許多多亮點都向那裡滑動、集中、灌注、融合。因此,“君子”兩字包羅萬象,非同小可。儒家學說的最簡捷概括,即可稱之為“君子之道”。甚至,中國文化的鑰匙也在那裡。

對中國文化而言,有了君子,什麼都有了;沒有君子,什麼都徒勞。

這也就是說,人格在文化上收納一切,沉澱一切,預示一切。

任何文化,都是前人對後代的遺囑。最好的遺囑,莫過於理想的預示。

後代應該成為什麼樣的人?中國文化由儒家作了理想性的回答:做個君子。

做個君子,也就是做個最合格、最理想的中國人。

我一直認為,中國文化沒有淪喪的最終原因,是君子未死,人格未潰。

中國文化的延續,是君子人格的延續;中國文化的剛健,是君子人格的剛健;中國文化的缺憾,是君子人格的缺憾;中國文化的更新,是君子人格的更新。

如果說,文化的最初蹤影,是人的痕跡,那麼,文化的最後結晶,是人的歸屬。


餘秋雨:文化的最後一級臺階


儒家在對“君子”進行闡述的時候,採取了一種極為高明的理論技巧。那就是,不直接定義“君子”,只是反覆描繪它的對立面。

“君子”的對立面,就是“小人”。

用一系列的否定,來完成一種肯定。這種理論技巧,也可稱之為“邊緣裁切法”,或曰“劃界確認法”。這種方法,在邏輯學上,是通過確認外延,來包圍內涵。

因此,“小人”的出現,對“君子”特別重要。其實不僅在理論概念上是這樣,即使在生活實際中也是這樣。如果沒有小人,君子就缺少了對比,顯現不出來了。

“小人”,在古代未必是貶義,而是指向著一些低微的社會地位和生態群落。誠如俞樾在《群經平議》中所說:“古書言君子、小人,大都以位言,漢世說如此。後儒專以人品言君子、小人,非古義也。”

但是,生態積澱人品。終於,這組對比變成了人品對比。我認為,“後儒”的這種轉變,亦合“古儒”之意。


餘秋雨:文化的最後一級臺階


君子和小人的劃分,使君子這一人格理想更堅硬了。在漢語中,“人格”之“格”,是由一系列拒絕、擺脫、否決來實現的。在君子邊上緊緊貼著一個小人,就是提醒君子必須時時行使推拒權、切割權,這使君子有了自立的框範。

君子和小人的劃分,並不一定出現在不同人群之間。同一群人,甚至同一個人,也會有君子成分和小人成分的較量。我說過,連我們自己身上,也潛伏著不少君子和小人的暗鬥。這也就構成了我們自己的近距離選擇。唐代吳兢在《貞觀政要·教戒太子諸王》中說:

君子、小人本無常。行善事則為君子,行惡事則為小人。

《貞觀政要·教戒太子諸王》


餘秋雨:文化的最後一級臺階


這就說得很清楚了,其間的區分不在於兩個穩定的族群,而在於我們內心的一念之差,我們行為的一步進退

我覺得這種思想,與薩特(Jean-Paul Sartre,1905—1980)存在主義哲學中有關“由選擇決定人的本質”的論述頗為相近,卻又早了薩特那麼多年。

儒家讓君子和小人相鄰咫尺,其實也為人們提供了自我修煉長途中的一個個岔道,讓大家在岔道口一次次選擇。然後,才說得上誰是君子。

君子,是選擇的結果。小人,是儒家故意設定的錯誤答案。設定錯誤答案的目的,不是為了讓你選錯,而是為了讓你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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