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戛納電影節，打破了一項悠久傳統。
破例展映了兩部電視劇，一部是大衛·林奇闊別 17 年迴歸的《雙峰》，另一部，就是簡·坎皮恩的《謎湖之巔》。
《雙峰》無疑是 1990 年橫空出世的一部神劇，開闢了全新的美劇時代，而能與它比肩《謎湖之巔》，是什麼來頭？
說實話，來頭真不小。
導演簡·坎皮恩，是影史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獲得戛納金棕櫚的女性導演。單是憑藉《鋼琴課》，就同時攬獲金棕櫚和奧斯卡。
於社會，她的作品角度犀利，像一把柳葉刀剖開現代女性血淋淋的精神傷口；
於女性，她的作品又總是給人一股徹底的勇氣。
2016 年簡·坎皮恩是因為傑出的藝術成就而被加封新西蘭女爵士。
2013 年，簡·坎皮恩拍攝了迷你電視劇《謎湖之巔》，一播出，無數好評蜂擁而至，獲得當年金球獎和艾美獎多項重要提名，更是為主演伊麗莎白·莫斯贏得了金球獎最佳女主。
時隔 4 年迴歸的第二季《謎湖之巔：中國女孩》，在卡司上達到了令人嫉妒到眼紅的「頂配」——坐擁今年艾美獎兩大最佳女主：伊麗莎白·莫斯和妮可·基德曼。
而且這麼一個令中國人產生天然關切感的名字，你能不好奇麼——
《謎湖之巔：中國女孩》
Indiewire 高級影評人 David Ehrlich 曾第一時間評論道——
「目前在戛納電影節看到的最棒的作品竟然是... 一部電視劇。」
David Ehrlich 隨後更是寫了長篇影評，對該劇進行全方位解讀，形容它比第一季「更豐富、更廣闊，也更黑暗」。
加飯看完第二季後，表示不能同意更多。
簡·坎皮恩一貫以來的風格是細膩沉緩，厚積薄發，從她最早的《鋼琴課》可窺見一斑。
壯闊的自然景觀和豐富的人物細節，營造久久揮之不去的精神氛圍。
女主 Robin （伊麗莎白·莫斯 飾）本來是悉尼的一個探員，回到新西蘭人跡罕至的小鎮家鄉探望病重的母親。
同時，鎮上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一位 12 歲女童差點溺死湖中。
更令人驚恐的是，這個女孩已經有了 5 個月的身孕。
而她回到家裡的第一反應，竟是拿著長槍，指著自己的父親。
出於某種巨大的未知的恐懼，女孩逃跑到了深山密林中，並在溼漉漉的苔蘚上，生下了孩子。
她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要從父母家裡逃跑？
Robin 在尋找女孩和破案的過程中，也深陷自己幼年的回憶裡。原來，如今剛強的警長 Robin，在 15 歲時也曾被人強暴，而且是同時被 3 個人。
在她不在的這幾年裡，鎮上還相繼發生少女命案。
為什麼這個表面安寧的小鎮，頻繁發生如此殘忍的案件？
女童的父親 Matt，如一個暴君，他用大麻控制著這個小鎮，沉溺自虐和施虐暴力循環裡。
他具有旺盛的生殖慾望，生了一大堆兒女。
而很多情節在暗示著，父親 Matt 似乎就是那個侵犯者。。。
當然，導演最後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案件本身只是一個引子，目的是層層剝落這個社會的假面，露出裡面的毒瘤——厭女症。
什麼意思？
根據維基百科的解釋——
「厭女症是針對女性的憎恨、厭惡及對女性的偏見。比如性別歧視，貶低女性，針對女性的暴力以及把女性性物化。」
父親 Matt 在聽到 12 歲女兒懷孕時，第一反應不是感到憤怒找到犯人，而是把胎兒打掉，並說「她只是一個 slut（蕩婦）而已」，把罪責歸於本是受害者的幼女。
酒館裡，人們肆無忌憚地嘲笑和貶斥女權主義者和女同性戀。
就連本該秉持正義的警署上司，也極度不可信。
一天晚上 Robin 到上司家裡，推心置腹講述自己被迫與女兒分開的痛苦。
不料卻被迷暈，醒來身上的衣物都不見了。
上司一臉無辜說自己絕對正人君子，她也著實無法證明自己被侵犯。
而那些曾經在她 15 歲時侵犯她的人，至今都沒有得到懲罰，甚至其中一個人還在鎮上大搖大擺，戳到 Robin 的臉前。
Robin 身患癌症的母親，也在默默忍受伴侶的暴力。
而這個鎮上的所有女人，似乎都在崩潰的邊緣。
更還有一群飽受創傷的女人，逃到這裡一個看似是「世外桃源」的地方求得一時安寧，最終結果也是失望而歸。
擁有壯闊自然風光的小鎮，對於女人來說，不過是另一個荒蕪野蠻的世界。
在第二季《謎湖之巔：中國女孩》裡，Robin 回到了悉尼。
如果說，在偏僻的小鎮，由於地理環境偏遠和思維保守，對女性的傷害是赤裸的、毫無顧忌的，那麼到了國際都市悉尼，這種傷害就消失了麼？
並沒有。
反而以更復雜微妙的形式存在。
你看，Robin 成為高級警官，在訓話時被男同事挑釁。
女人更因為身形過於高大，被同事取笑。
一群男大學生，每週固定聚在一起，甘當志願者，共同運營一個「性工作者」評分網站，就像我們的大眾點評網一樣，寫下十分詳細的「使用感受」。
同時，女孩繼續在離奇地死亡。
悉尼海岸邊的大海里，舒緩的鋼琴樂中，鏡頭慢慢逼近沉入海底的箱子，詭異的是，箱子的一角破了，從裡面飄出人類的頭髮。
箱子被潮水推到了岸邊，人們發現，裡面是一具女屍，亞裔，20 出頭。
而且，她已經有了至少 17 周的身孕。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DNA 顯示胎兒與死者沒有血緣關係。
為什麼會這樣？
Robin 恍然醒悟，這是一個代孕者。
雖然代孕是合法的，但澳洲法律對代孕母親資格有嚴厲的規定，必須是 25 週歲以上，並且已經生育過的女性。
死者顯然不符合資格。
在非法代孕案件裡，法律對代孕者有利，因為如果代孕母親臨時改變主意，可以將孩子據為己有。
所以，這是因為代孕人反悔，委託者夫妻的激情殺人？
不要著急求答案，在《謎湖之巔》系列裡，案件的結果並不是最重要的 。
很多人將《謎湖之巔》和《雙峰》比較，就是因為兩者有一個共同點——始終在「打岔」。
以一樁少女命案開頭，牽拉出龐雜的枝椏人物和他們細碎的生活，呈現人物心理狀態和社會病症。
所以，我們看到，「打岔」開始了。
本劇有兩條主線。
第一條，就是行李箱沉屍案，Robin 與助手 Miranda 一起破案。
在第一季末尾，Robin 破獲了鎮上的猥褻兒童團夥，並與男友 Johnno 開展了新的戀情。
Robin 本想就跟男友一直生活下去，不料在婚禮的當天，男友跟另一個女人幽會，並因吸大麻被抓捕。
唯一一個好男人也崩塌了。
當晚，在美麗的湖邊，Robin 燒掉了自己的嫁衣。
這一幕被拍地非常唯美，極具儀式感。
似乎是對「婚姻制度不可信」的巨大隱喻。
所以 Robin 才又回到悉尼。
Robin 的搭檔 Miranda 的扮演者就是我們《權力的遊戲》裡身高 2 米的「美人布蕾妮」，這次她飾演了一個與以往大不相同的形象。
男子一般壯碩的外表，實則多愁善感。一上來，就像個小粉絲一樣，對 Robin 表達崇拜之情。
還身手要抱抱，被 Robin 無情拒絕了 23333。
常常因看到受害者的悲慘遭遇而心軟，一個人躲到角落偷偷抹眼淚。
巨大的反差，承擔了本劇諸多萌點啊。
同時，Miranda 自己也是一個「代孕」的委託人。無法生育的她，將自己的孩子放到別人的子宮裡「孵化」。
另一條主線，就是 Robin 的女兒 Mary，以及她所在的養父母家庭。
Mary 就是當年 Robin 被強暴後生下的女兒。
在出生 2 天后，Mary 就被領養，在一個富足的中產家庭長大，快滿 18 歲了，美麗活潑，但她卻愛上了
開妓院的男人 Puss。在澳洲，性交易是合法的。
本來這是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然而幾年前母親 Julia（妮可·基德曼 飾）正式出櫃，與父親保持婚姻關係，但卻與另一個已婚女人生活在一起。
巨大的崩裂令 Mary 手足無措，被拋棄的無助感演變成憤怒，Mary 與養母的關係十分惡劣，常常爆發爭吵。
這個吵架，也是超過一般人的底線了。
妮可·基德曼頂著狂亂的白髮，一臉的老年斑，將這個強勢憤怒又無助的母親演繹的絲絲入扣。
而這一季最大的反派，是 Mary 的男友，妓院老大 Puss。
《謎湖之巔》的一大特點，是幾乎用與主人公同樣的篇幅，來塑造反派形象。
在第一季裡，最大的反派是暴虐如野人般的 Matt。
導演花了大量篇幅來展現這個人物的內心世界。有一段戲，他與情人在青蔥的密林裡，自由自在地玩樂，像極了伊甸園的亞當和夏娃。
平日溫和的人，內心也有陰暗的一面；同樣的，暴虐之人內心也有溫柔，就算是在磕了藥之後。
同樣的，這一季的 Puss 壞，也壞的複雜。
他原本是萊比錫大學的歷史系教授，因為與主流學術界觀念衝突，一言不合就辭了。
來到澳大利亞，漸漸做起了妓院的生意。
表面上，他有著一種反主流文化的嬉皮氣質。
他反叛，對抗中產階級小心翼翼的精緻生活方式，常常衣衫不整，頭髮凌亂，用濃重德國的口音說著下流話。
對於 Mary 這樣中規中矩家庭中成長起來的女孩，這樣的男人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他身世不幸，也是性暴力的產物，這使得他與 Mary 間產生天然的親近感。
然而他對女性抱有一種模糊的、無法抑制的憤怒，作為一名曾經的大學教授，Puss 擁有更強大的武器——理論。
當年論文主題是「男人的使命是征服女人」，試圖建立一套理論來貶低女性的社會地位。
當著 Mary 的母親 Julia 的面攻擊傑曼·格里爾（澳大利亞最著名的女權學者）。
Mary 要過 18 歲生日了，標誌著正式成年。
然而這一天，Puss 開始勸說 Mary 去賣淫。
我們來看，他是如何對 Mary 洗腦的，堪稱教科書級別。
首先，他暗示 Mary 在歧視性工作者，進行道德綁架。
然後美化這個職業，性工作者的身體也是很神聖的。
最後，將其簡化為一件「練膽」的事情，如果做了就是一個超越自己的勇敢好姑娘了哦 Mary 加油我為你驕傲。
傻姑娘就信了。
就連老鴇都良心未泯，不同意讓 Mary 從事性工作。
而 Puss 狠心到讓 Mary 去站街，要知道街頭比妓院要危險一萬倍。
飾演 Ｍary 的演員名叫愛麗絲·恩格勒特，她就是本劇的導演簡·坎皮恩的親生女兒。
她在這部劇裡有不少大尺度和遭受暴力的鏡頭。
作為母親，坎皮恩表示無法自己來拍，於是請自己的好朋友阿里爾·克萊曼來幫忙拍攝。
從某種程度上說，Puss 幾乎完美做到了他論文裡想要表達的主題「男人的使命是征服女人」，不過他的對象只能是弱勢的亞裔和涉世未深的少女。
他不僅開妓院，而且暗地裡還在運作「非法代孕」的生意，那具沉入海底的行李箱女屍，就來自 Puss 的泰式妓院 。
一旦少女長大，學會了獨立思考，他就會喪失控制能力。最終 Mary 離開了，而他最後唯一的出路，是帶著這群亞裔女孩，逃跑到泰國。
等等，女屍是泰國人？標題裡不是寫著「中國女孩」？
喲呵，被機智的你發現了。
對此，坎皮恩說：「我是故意的。」
如今的悉尼儼然是一座亞裔之城，很多澳洲男性對於亞裔女孩，有一種特殊的迷戀，因為她們更順從、更可愛。但現實往往是，這些女孩傷痕累累。
「China」在英文裡不僅有「中國」的意思，代表亞裔少數人群，還有另一層意思「瓷器」，象徵易碎之物。
海報中，Robin 雖然有槍別在腰間，貌似剛硬強悍，但全裸的後背佈滿裂縫，就像是一個碎裂的瓷娃娃，不堪一擊。
這一次，《謎湖之巔：中國女孩》要探討的命題，除了社會瀰漫的厭女症情緒之外，還有另一個——母性，而且是代孕者的母性。
從片頭就可略知一二。
綠盈盈的海水裡，漸漸顯示出卵子的輪廓，一根手術針刺入，注入精子。受精卵像花一樣熱烈炸開，匯聚成一個蜷縮在子宮的嬰兒。
傳統影視劇，對於「母性」主題的處理，都是在「歌頌」母愛的偉大和無私，這部劇獨闢蹊徑，借代孕者的視角，提出一個常常被人忽視的重大問題：我們如何定義「母親」？
只給予卵子的人，算母親嗎？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Robin 自己也是一個代孕者。
生而未養的 Robin，18 年後她只見了女兒一眼，那種強烈的熱愛就洶湧得無法抑制。
全身第一個刺青，是女兒的名字，刻骨銘心。
毫無血緣關係的養母，算是母親嗎？
Julia 18 年來照顧女兒的每一個成長細節，在她看來，自己作為 Mary 母親的資格是唯一的，懷孕 9 個月的 Robin 則完全不具備。
「我才是她的母親！」
如果前兩者我們可以接受，那麼第三類，代孕者，也能算作「母親」嗎？
出於金錢交易的代孕者，赤裸裸地「售賣」子宮，但是法律規定，在非法代孕案裡，代孕者才是第一母親。
這是技術進步帶來的倫理挑戰。
哪一種母親更正當、更神聖？
這其中包含了太多複雜的道德、倫理和法律矛盾，簡·坎皮恩並沒有直接站邊，而是選擇了一種凝視的態度，把其中的複雜性呈現出來，讓觀眾自己去思考。
加飯覺得，或許「母親」這一角色並不是獨佔的、排他的，無論你是提供了卵子、子宮還是養育，都擁有正當的母性情感。
本劇的最後，Robin 借來女兒 2 歲時候的錄像帶，一邊看一邊哭。
痛苦、遺憾和充盈的幸福感，令她暈眩，淚水在眼眶裡翻滾。
這一刻，任何人都無法否認她作為母親的身份，以及她作為母親的快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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