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4 路遙在《平凡的世界》問世中遇到的“魔”與“佛”

《平凡的世界》在文學史上佔有重要的地位,是中國30年發行量最大的小說,多年來一直高踞各大高校圖書館和公共圖書館的借閱榜單前列,也是書店的暢銷書和長銷書。這部著作所傳達出的精神內涵,對底層奮鬥者而言,無疑具有強大的“燈塔效應”,產生了廣泛而深刻的社會影響。

路遙在《平凡的世界》問世中遇到的“魔”與“佛”

路遙紀念館塑像

然而,在作品創作期間和問世之初,是現代主義橫行,現實主義自卑的時代,要不寫點魔幻現實主義、意識流、象徵主義、黑色幽默,彷彿就沒有資格談論文學。這時恰逢上各種文學新思潮風起雲湧,文學創作在形式和技巧上的求變求新令人目不暇接,而傳統現實主義創作卻受到“冷落” 甚至歧視,有很多評論家斷言“傳統現實主義”已經落伍,必然走向沒落和消亡,但路遙仍然堅持現實主義的“土氣”的創作。

路遙在《平凡的世界》問世中遇到的“魔”與“佛”

弟弟王天樂對路遙的幫助是最直接的。路遙在創作隨筆《早晨從中午開始》中寫道,“我得要專門談談我的弟弟王天樂。在很大的程度上,如果沒有他,我就很難順利完成《平凡的世界》……天樂已自動從我手裡接過了這些負擔。為我專心寫作開闢了一個相對的空間。另外,他一直在農村生活到近二十歲。經歷了那個天地的無比豐富的生活,因此能夠給我提供許多十分重大的情節線索;所有我來不及或不能完滿解決的問題,他都幫助我解決了。在集中梳理全書情節的過程中,我們曾共同度過許多緊張而激奮的日子;常常幾天幾夜不睡覺,沉浸在工作之中,即是他生病發高燒也沒有中斷。尤其是他當過五年煤礦工人,對這個我最薄弱的生活環境提供了特別具體的素材。實際上,《平凡的世界》中的孫少平等於是直接取材於他本人的經歷。在以後漫長的寫作過程中,我由於隱入很深,對於處理寫作以外的事已經失去智慧,都由他幫我料理。直至全書完結,我的精神疲憊不堪,以致達到失常的程度,智力似乎像幾歲的孩子,連馬路都得思考半天才能決定怎樣過。全賃天樂幫助我渡過了這些嚴重的階段。的確,書完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離開他幾乎不能獨立生活,經常是個白痴或沒世面的小孩一樣緊跟在他後邊……有關我和弟弟天樂的故事,那是需要一本專門的書才能寫完的。”

路遙在《平凡的世界》問世中遇到的“魔”與“佛”

路遙在《平凡的世界》問世中遇到的“魔”與“佛”

路遙獲得長篇小說靈感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是王天樂。據王天樂回憶,當時兩人在雪地裡像孩童一樣打鬧的時候,“路遙立正站住了,久久地面對陝北的方向,足足站了有半個小時。突然,路遙大叫一聲,天樂,你快起來,我有話對你說。當時嚇得我出了一身冷汗,以為出什麼大事了。路遙說,咱倆馬上回去收拾東西,離開西安,我有重大事情要告訴你。我的上帝呀!他又有什麼大事了?我看他臉上嚴肅的表情,不敢問他,趕快跟著他往回跑。我問路遙到哪裡去,怎麼個走法。他說沒有目的地,還是過去的老辦法,到火車站再說。 ”

兩人在蘭州住了十五天,通宵達旦地構思作品的框架,完成了三部小說的大綱,《黃土》、《黑金》、《大城市》,這三部小說就是後來的《平凡的世界》(最早的名字是《普通人的道路》)。

路遙在《平凡的世界》問世中遇到的“魔”與“佛”

《平凡的世界》提綱手跡

寫完第一部後,路遙就在書前面寫上,“謹以此書,獻給我的弟弟王天樂”。但是王天樂堅決反對,最終路遙寫成,“謹以此書,獻給我生活過的土地和歲月。”

1986年,路遙完成了《平凡的世界》的第一部,並將書稿交給《當代》分管西北五省稿件的青年編輯周昌義。路遙認為,周昌義是礦工出身,來自底層,應該更能夠理解他這部描寫底層群眾人生苦難的作品。遺憾的是,周昌義對這部作品毫無興致。他後來回憶當時的審稿感受:“讀著讀著,興致沒了。”據他回憶,“我在西安期間,還真有人不時問我一句:看路遙的稿子吧?那神情,有時會感覺古怪。路遙創作這部長篇,費時多年,應當是陝西文壇的一件大事,受大家關注很應該。可我的感覺是問及這事的作家都不看好這部稿子,似乎都不相信路遙在《人生》之後,還能寫出更好的東西……”

這次的退稿對路遙來說無疑是當頭棒喝。一個嚴峻的現實問題再次困擾了路遙:什麼是真正的文學?為什麼自己這部作品不能被編輯認同?更為重要的是,三年埋頭創作而無暇顧及其他所帶來的生活壓力也接踵而至。這讓路遙一度深深地陷入了生活和精神的兩難困境。

而此後的經歷,如同周昌義在後來《記得當年我差點毀了路遙》一文中所說,“一部經典名著,作家嘔心瀝血成稿之後,被一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夥沒看完,就草率退稿,然後開始在文壇邊緣顛沛流離。好不容易獲得茅盾文學獎,還被傳說是活動的結果。好不容易暢銷,又被認為是死亡效應。等到它終於被文學史認可,作家本人早在黃泉路上了。”(不管最初對《平凡的世界》的意見如何,不可否認,周昌義是一位稱職的編輯,1998年,和洪清波一起,細讀被同行退稿無數次的《塵埃落定》,阿來從此成為文學大家,《塵埃落定》獲茅盾文學獎,成小說經典;1996年, 從自來稿中淘出閻真的《曾在天涯》,獲人民文學獎,閻真從此步入文壇,然後有知識分子墮落史詩《滄浪之水》;2005年,力推楊志軍的《藏獒》,創半年銷售四十萬的佳績。)

路遙在《平凡的世界》問世中遇到的“魔”與“佛”

作品手稿

正當路遙開始懷疑自己的作品時,中國文聯出版社的編輯李今遇通過朋友瞭解到路遙寫了一部長篇小說,於是去拜訪了路遙,李今遇在看了路遙的書稿後,覺得這是一部很好的作品,於是通過和路遙的溝通交談,終於拿到了出版權。當李今遇帶著《平凡的世界》第一部書稿回京時,有人提出了不同意見,認為李今遇沒有拿到原本受命組約的賈平凹的長篇小說《浮躁》,而拿到了《平凡的世界》,是“丟了西瓜撿了芝麻”。但這並沒有改變李今遇對路遙書稿價值的認同。她說:“這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好作品,書中表現的經歷苦難的人們不向苦難低頭、積極向上的精神和美好的道德情感深深地感動著我。”在青年編輯李今遇、資深編輯顧志成和宋文鬱等人的不懈堅持和艱難斡旋下,《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終於在1986年由中國文聯出版社以精裝和平裝兩種版本出版發行。

路遙在《平凡的世界》問世中遇到的“魔”與“佛”

《普通人的道路》審讀意見(《平凡的世界》原名)

路遙在《平凡的世界》問世中遇到的“魔”與“佛”

審讀意見

在紀念路遙逝世20週年的大會上,魯迅文學院常務副院長白描回憶,“當他第一部寫作完的時候,全中國文壇充滿期待,各路編輯紛紛跑到西安去約稿,最後他給了中國文聯出版公司。好多刊物也向他約稿,比如曾經發過他《人生》的《收穫》雜誌、曾經發過他《驚心動魄一幕》的《當代》雜誌,但後來很多刊物看了這個稿子以後拒絕發表……在北京舉行的作品研討會,評論家們對《平凡的世界》幾乎是進行了全盤的否定,有些人說得很難聽,說真難想象《平凡的世界》是出自《人生》的作者之手。”

當時正面肯定《平凡的世界》的只有兩個人,中國社科院資深評論家朱寨先生和蔡葵先生堅決支持和肯定了《平凡的世界》。

《當代》《收穫》《十月》和《花城》屬於當時文壇的“四大名旦”,當然《花城》在當時影響力屬於最小的。在發表了《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後,《花城》也沒有再發表以後部分。第二部最後無奈在影響更小的《黃河》雜誌上發表。

這時,路遙的身體已經完全垮了,像“彈簧整個地被扯斷”,只能用腿、膝蓋的微小力量,跪在地板上把散亂的稿頁和材料收拾起來。每吸一口氣都特別艱難,要動員全身全部殘存的力量。在任何地方,只要一坐下就睡著了。就在這部鴻篇鉅製即將“沉沒”的時候,路遙偶遇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記者葉詠梅,她讀完第一部之後,非常欣賞,決定將《平凡的世界》製作成廣播版。兩個月後,1988年3月27日中午12點半,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長篇連播”節目準時播出《平凡的世界》第一部。李野墨那富有磁性的男中音,透著一些深沉、粗獷與豪放,隨著電波傳來了:“1975年二三月間,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細濛濛的雨絲夾雜著一星半點的雪花,正紛紛淋淋地向大地飄灑著。時令已快到驚蟄,雪當然再不會存留,往往還沒等落地,就已經消失得無蹤無影了。黃土高原嚴寒而漫長的冬天看來就要過去,但那真正溫暖的春天還遠遠沒有到來……”

路遙在《平凡的世界》問世中遇到的“魔”與“佛”

葉詠梅老師

路遙在《平凡的世界》問世中遇到的“魔”與“佛”

李野墨老師

不過,當時葉詠梅不知他的病情,根據播出需要,要求他在6月1日之前交第三部的成稿。

路遙決定到他的風水寶地,《人生》的寫作地——甘泉,完成他第三部最後的定稿工作。

他面臨著身體和精神雙重的壓力,但所帶來的希望對於路遙來說是強大的鼓舞和支撐。後來他在《我與廣播電視》一文中寫到:“小說前兩部在電臺播出的時候,我還帶病悶在暗無日光的斗室中日夜兼程趕寫第三部。在那些無比艱難的日子裡,每天歡欣的一瞬間就是在桌面那臺破爛收音機上聽半小時自己的作品。對我來說,等於每天為自己注射一支強心劑。每當我稍有委頓,或者簡直無法忍受體力和精神折磨的時候,那臺破收音機便嚴厲地提醒和警告我:千百萬聽眾正在等待著你如何做下面的文章呢!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面對那臺收音機莊嚴地喚起自己的責任感,繼續往前行走。”

5月25日,離最後期限還有五天,他的神經高度緊張,一寫字手就抖得像篩糠,腿不停抽筋,常常從夢裡驚醒,心臟劇烈搏動,跟隨時會昏過去一樣。

寫完之後,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把筆從窗口扔了出去。走到衛生間的鏡子前,看著蒼老消瘦的自己,淚流滿面。

《平凡的世界》的播出,在全國造成了巨大的反響,讀者來信不斷。讀者的反響讓評論家和文壇改變了對這本書的看法。1988年6月1日,路遙在王天樂陪伴下到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送第三部的小說稿。那裡已經堆積了近兩千封觀眾來信。時任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編輯葉詠梅和李野墨回憶:“我們播《平凡的世界》的時候特別有意思,第一部是成書,第二部是校樣,第三部是手稿。這是我們有生以來頭一回拿著手稿播長篇。”

從1988年3月27日至8月3日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連續130天播出了路遙的百餘萬字的鉅作《平凡的世界》,引發了強烈的社會轟動效應。《平凡的世界》也成為了葉詠梅編輯錄制150餘長篇小說生涯中也是最重要、最有影響力的節目之一。

先聲奪人的廣播,使路遙的勞動成果及時地走到了大眾之中。當時已經出版的《平凡的世界》的第一部少有人問津。可是一經電臺連續播出後,卻叩動了千百萬聽眾的心,作品供不應求,又進行再版。電臺收到數以千計的聽眾來信,有學生、教師、工人、農民、解放軍指戰員、離休幹部及待業青年等。節目組收到的聽眾來信,數量達到當年之最。一位甘肅的高中生說,他家住在農村,離學校8裡地,《平凡的世界》開播之後,便深深吸引了他;為能完整聽完這部書,他每天一放學就往家裡跑,衝進房門,打開收音機,然後才平靜下來,一邊聽一邊吃飯。4個月下來,他的長跑成績竟在校運會上拿了名次。河北廊坊武警學院一名學員說:他們系一共270人,住在一棟四層樓裡,大約有100部收音機,收音機在中午十二點半同時打開,收聽《平凡的世界》……

廣播劇僅在中央廣播電臺就先後播出3次,直接聽眾超過3億人。隨後,浙江、新疆、內蒙等十幾個省市的電臺又陸續重播。

電視劇版(1990張寶慶版)和連環畫版(人民美術出版社)《平凡的世界》也陸續發行,小說版也獲得了第三屆茅盾文學獎。

路遙不為“時髦”和“流行”所動,堅持現實主義的創作道路,再次攀上了藝術的高峰,歷史和讀者終於賦予了這部書真正的生命力。

路遙在《平凡的世界》問世中遇到的“魔”與“佛”

路遙先生墓

路遙在《平凡的世界》問世中遇到的“魔”與“佛”

路遙故居

不幸的是,1992年11月17日早晨8點20分,將生命作為賭注創作《平凡的世界》的路遙去世,享年43歲。

正如賈平凹所說:“他是一個優秀的作家,他是一個出色的政治家,他是一個氣勢磅礴的人。但他是夸父,倒在乾渴的路上。”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