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1 陳窪村,我已失掉了你|陳婧然返鄉畫像

陳窪村,我已失掉了你|陳婧然返鄉畫像

我很想看一看爸爸的煤油燈長什麼樣子,很想也在燈下吃一頓藏著各種“驚喜”的飯。

by:陳婧然

陳窪村,我已失掉了你|陳婧然返鄉畫像

大年初一的清晨,沒有了此起彼伏的鞭炮聲,我睡得格外香甜。醒來已經8點了,我趕忙換好衣服。打開房門,老爸正把剛剛餾好的包子端上飯桌,見我起床了,便催我快點洗漱,“時間不早了,得趕在中午前到家。”我下意識地想要反駁:“我現在就在家啊!”話到嘴邊,卻被我生生嚥了下去。

我自然知道,爸爸所說的“家”是安置了他前二十餘年全部身心與之後日子裡一大半牽念的地方。可我一直執拗地認為,由我的父母經營起來的處所才是我的家。而那個幾十公里外面貌模糊的鄉村,只能算作一個精神層面的符號。

我和這個符號之間的直接維繫似乎只有爸爸,我對它一切較為深層次的認知,也都源於爸爸的講述。這一度讓我感到失落。當我談及自己的故鄉,我只能止於市一級的單位,一個小區怎麼能算作故鄉呢?而那個粗獷的、沖和的村子是爸爸的故鄉,卻不能算作我的故鄉。

我長在城市裡,與那個村子的交情實在太淺。北方的村子不似南方村落多情,恨不得化作一汪水,婉轉承受著你全部的鄉愁。

它沉默、敦厚,它不懂得用水來喚起鄉思,它像是嚴肅又稍顯木訥的父親,極少在久別的遊子前展露溫情。於是,那裡的每一寸土地都讓我感到神秘,我必須屏息而自持,生怕一個言行不慎,衝撞了村子裡空氣中游走著的靜穆。

我已經失掉故鄉了。

陳窪村,我已失掉了你|陳婧然返鄉畫像

車行駛在322省道上,一幢幢形狀相似的樓宇不斷後撤,窗外是望不斷的田地,和刷刷掠過的嶙峋的枯樹。肅殺的景象讓我感受不到一點兒年味兒。

省道上指示牌上的數字在不斷減小,我的不安愈發濃烈。我在腦海中不斷搜尋著故鄉的記憶,回想著要在哪個路口轉彎,還需要駛過幾座橋,村頭的商店叫什麼名字,曾經把炮仗扔進我帽子的村裡小霸王如今在上幾年級……思緒還沒來得及飄太遠,路邊磚房上白色油漆寫著的“陳窪村宣”闖進視線,老家就快到了。

這是個蘇北的小村子,北邊兒挨著齊魯大地,經濟不甚發達。村裡的年輕人大多常年在外務工,只在農忙的時候回來幫著料理農活兒。

村子周遭有很多蘋果園,我媽第一次跟著我爸回老家的時候,也曾在爺爺的蘋果園裡留了個影。可爺爺的果園我只在泛黃的照片上看過,爺爺種的蘋果有多脆多甜,我也只能望著照片上墜了滿樹的果子咂摸。

車子繼續在坑窪的水泥路上駛了一會兒,記憶裡斑駁的樹影一點一點變得鮮活。再拐過一個險彎兒,往前開,當看到第一家商店,爺爺的家就在商店後面的小路上。拐彎的地方有個小水溝,彎道兩邊沒有護欄,路很窄,拐過去後,道路又比兩邊的田壟高出不少,如果遇到會車的情況,避讓都不方便。想到這兒,我忙提醒爸爸減速慢行。

然而車子駛近了,一切都不同於我腦海中的圖景了。拐彎處的路給拓寬了不少,原先窄窄的、坑窪的小道已經被鋪平。第一次不用小心翼翼地緊挨著道路一側緩緩前行,心情也舒暢了許多。

車行數百米,在道路左側出現了一排排齊整的房屋,我正暗自納罕,爸爸卻打了轉向燈往那其中一排駛去。下了車,便看到爺爺坐在最靠裡的一棟房屋的門前,一口一口吐著菸圈。

我忙小聲問媽媽這是誰的家,“你們老陳家啊!”媽媽白了我一眼,“原先房子都拆遷了,建設新農村,你二叔要到了這套房子,才搬過來不久。”我還是有點懵。

出省唸書以後回家的機會越來越少,更別說回老家了。卻沒想到大半年未歸,那承載著我本就不多的回憶的老屋也沒了。心下有點失落。但當看到爺爺眯著眼睛坐在門口曬著太陽,二嬸兒在廚房裡面哼著小曲兒忙活中飯時,我想,日子總歸越過越舒坦了。

奶奶生了五個孩子,我爸排行老三,上面兩個姐姐,下頭兩個弟弟。兩個姑姑住在鎮上,小叔和爸爸都考出了陳窪村,留在了不同的城市裡。

二叔打小也聰明,卻愛喝酒,高考那時候沒考上,便一直在外打工。後來家裡說親,把二嬸兒介紹了過來,兩人結婚後就住在老房子裡,直到前兩年二叔攢夠了錢把老屋翻修,自己拉起了一個施工隊,親自把原先的平房改成了二層小樓,卻沒想到這麼快又搬了新家。

原本二叔結婚時,幾家人就說好,爺爺奶奶跟著二叔過,可爺爺一直閒不住,加上和二嬸兒後來因為一些事兒不對付,就自己帶著奶奶在鎮上集市附近租了間房,一住就是十來年。

前幾年裡爺爺每逢街上或者附近鎮子上有集,就開著他的電動三輪去趕集,賣賣菸葉,有時候還自己跑到山東地界去拉貨。二叔愛喝酒,爺爺喝起酒來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老爺子歲數越來越大,又動了兩次手術,身體情況大不如前,爸爸勸了多次,可老爺子偏偏不聽。後來上頭不讓賣了,爺爺還是隔三差五地去趕集,就坐在老攤位那兒,跟來來往往的相熟的陌生的面孔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大多數情況下,奶奶是一個人留在屋子裡的。姑姑家的幾個哥哥姐姐在鎮上上學的時候,奶奶就每天做好了飯等孫子孫女放學回來吃頓飯。

後來哥哥姐姐們也相繼走出了鎮子,奶奶就每天坐在門口,等爺爺回家,盼兒孫回家。

再後來,奶奶去世了。奶奶去世的那天,我們連夜趕回了老家。那時連著下了好幾天的雪,那段時間,是我在老家待過的最長的時間。

那之後,爺爺突然蒼老了許多。空蕩蕩的出租屋裡面只剩下了一張床一張桌子,一臺老舊的電視機,一個晃晃悠悠的櫥櫃,和一麻袋再也賣不出去的,漸漸發潮的菸葉。在終日昏暗的平房的一隅攤著,綴滿了齏粉,蛛網爬遍了房梁。

奶奶頭七過了,爸爸和小叔都勸爺爺跟二叔家去,爺爺偏著頭就是不幹。老人家也有老人家的顧慮。二嬸兒二叔自打結婚就沒過過舒心日子,當年因為孩子的事兒,二嬸和爺爺賭氣,一直沒講和。

老房子兩間裡屋一個堂屋,地方本就不大,二叔家兩個未出門的女兒還有個丁點兒大的小子,怎麼都是不方便的。沒辦法,大夥兒只能由著爺爺還住在出租屋裡,照常趕集,囑託姑姑平時跑勤點兒,多照看照看老人。

直到這次趕上了建設新農村,幾家人各添了一點兒錢,要上了這棟新房子,爺爺才肯搬過來,結束了自己租房的日子。二嬸兒雖然心中有氣,這麼些年過去了也都釋然了,只是兩邊都脾氣倔,誰也不肯先示好。這次爺爺答應搬過來一起住,她自然也是高興的。

我跟著媽媽在新房子裡轉了一圈。新房子也是兩層,房間倒比二叔自己修老屋的時候多了,只是可惜沒有院子,農村裡面家家戶戶都習慣了敞著大門,沒了院子大概會有許多不便吧。

二樓陽臺裡曬滿了二嬸兒自己灌的香腸、鹹肉,老陳家最小的小子如今已經快上初中了,獎狀貼滿了二樓的一面牆。我想起來好幾年前在老家的一個傍晚,那時候二叔家的兩個姐姐還沒嫁出去,我正跟著姐姐一起津津有味地看著電視裡的偶像劇,弟弟從幼兒園回來了,書包不放就衝過來調到少兒頻道要看《愛探險的朵拉》。

那時候二叔就對爸爸說:“這孩子天天回來就看這個學英語,將來應該比她姐倆都有出息。”我不知道弟弟會不會實現二叔對他的期盼,但就目前來看,弟弟還是很踏實上進的。

媽媽去廚房幫忙,我下樓坐到了爺爺身邊。我和爺爺不怎麼親,老陳家的孫子孫女兒裡,只有我不是在他跟前長大的。換做以前,我是不願意和爺爺獨處的。爺爺大部分時間裡是不善言辭的,這讓木訥又嘴笨的我常常感到一絲絲的尷尬和一絲絲的難過。

爺爺喝了酒以後卻非常愛講話。就像現在。飯還沒吃上,爺爺已經就著捲菸,一杯酒下肚了。於是他看向我,眼睛裡似乎有混濁的液體在打轉:“奇奇啊,爺爺老了……”爺爺是老了,老得只剩下一副瘦骨了,老得連話都說不太清楚了。

爺爺的背也不再直挺了,常年經受著烈日寒風的皮膚就鬆鬆垮垮地耷拉在這副瘦骨上。我低下頭不去看那雙含著淚的眼睛,心裡是說不出的酸澀。我張口,想說一句體貼的話,可是喉嚨一緊,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我只能和爺爺捱得再近一些,挽住爺爺枯瘦的胳膊。爺爺又開始說話,夾著些我聽不懂的方言,眼神飄遠了。

不一會兒,二嬸兒跟媽媽做好了飯,站在門口喊二叔回家。二叔從隔壁家出來了,跟著一起回來的還有兩個大爺(比我爸爸年紀大的人)。我和媽媽安安靜靜地吃飯,聽兩個大爺跟二叔天上地下地聊,爸爸陪著爺爺喝酒說話,時不時地也插幾句。一個大爺說,有人給誰誰誰家的丫頭說親了,兩家人下午約了互相看一眼。

我很好奇,瞪著眼睛看了媽媽一眼。媽媽小聲告訴我,互相看一眼就是讓男方和女方站在村裡一條小路的兩頭彼此打望,如果看對眼了再說媒,談接下來的事兒,如果有一方不同意,那這門親事就進行不下去了。

我覺得很有趣,這種“說親”大概也算得上比較民主吧,充分尊重了當事人的意見,而且站在路兩頭互相打望,隔著一段不長不短的路,就算相親失敗了,再見面時也不會很尷尬。

正想著,二嬸兒端上來一盆羊湯。豐沛縣靠近蕭縣,都好羊肉。就著白麵饃饃喝羊肉湯,也是每回過年時二嬸兒的保留菜單。一碗羊肉湯下肚,整個人都舒爽了,五臟六腑都湧動著暖意,儘管這時候門還大敞著,外頭還有呼啦啦的寒風在不住地鼓譟。

吃罷中飯,我自己在“新農村”裡走著。我想去看看老屋,想看看老屋門前的那條水溝。我走到大路上,往前走了幾十米,看到了那家小商店。我再往商店後面看過去,果然已是一片平地了。我走過去,小水溝也被填平了。

記得爸爸說過,他小時候,水溝裡的水還很大,那時候,一到夏天,他常和村裡的小夥伴們下到水溝裡划水、摸魚。

那時候,村裡人還在水溝裡餵鴨子,調皮的小子就下到水裡趕鴨子,結果反被鴨子攆著四處逃竄。爸爸還說過,在老屋的對面,水溝那邊的林子裡,有一間磚房,那是他的爺爺——我的老爺爺生前住的地方。

老爺爺過世以後,那間磚房就成了爸爸看書、寫作業的書房。爸爸說,林子裡涼快,他小的時候一家人常常就把飯都端到林子裡吃,晚上天黑下來了——那時候不像現在,即使在深夜裡,總還有車燈、廣告牌燈箱、路燈種種撕破黑暗,那時候太陽一落山就灑下一片靜寂的黑,沒有絲毫的光汙染,黑得那樣純粹——就點一盞煤油燈,一大家子人就在微弱的光線下大口扒拉著飯,有時候會有飛蟲落進碗裡,沒看清時就被當成了“加餐”。

爸爸曾把他與煤油燈的故事寫下來發表在報上,我很想看一看爸爸的煤油燈長什麼樣子,很想也在燈下吃一頓藏著各種“驚喜”的飯,可是沒有機會了。

陳窪村,我已失掉了你|陳婧然返鄉畫像

我站在曾經的小水溝上,想象著爸爸的童年和少年時光,腦海裡搜索著我和老屋共同的記憶。我想起來,在我還很小的時候,住隔壁的大娘抱著我,把指甲花搗爛了敷在我的指甲上,又拿葉子把手指頭一個一個裹好,像包粽子一樣,到了第二天,把葉子摘了,手指甲染成了淺淺的粉色,小小的我歡喜得不行;想起來小弟弟剛會跑的時候,我跟著爸媽回家,弟弟身上穿著我小時候穿過的小鴨子的毛衣,躲在二嬸兒身後怯生生地喊我“姐姐”,當慣了老小的我突然覺得自己高大了許多,當下抱著弟弟呼哧呼哧跑到小商店裡,給他買泡泡糖和薯片;想起來老家中飯都吃得晚,有一次回去後,到了中午餓得前胸貼後背,只能蹲在裡屋扒著窗戶嗑瓜子,突然看到外面樹上有個很大的鳥窩,老鳥在給小鳥餵食,於是又一個人開心了很久……

我邊想著,邊走回了新屋。調皮的孩子湊成一堆玩兒著摔炮,炮聲一響,驚起了四面八方的雞鳴狗叫。

我給爸爸說,老屋已經被拆了,小河溝也沒了。爸爸垂著頭,很久沒說話。“那年爸爸考上了師範,去報道的那天,可是戴上了大紅花,被人迎著出了家門……”爸爸喝得有些醉了,似乎在回想離家的那天,“那天村裡頭好些人都站路邊看,來看陳窪莊裡走出來的大學生……”那一刻,我覺得爸爸一定和我一樣,也覺得“故鄉”越來越抽離一個實實在在的處所,而變成了聊以慰籍一顆鄉心的迦南地。

傍晚時分,媽媽帶著我先回家了。走的時候,二嬸兒硬是往我口袋裡塞了一個紅包。我推辭不過,只好留下了紅包,向二嬸兒道謝。二嬸兒見我收下了,便笑了起來:“再大呢還上著學來,那就還是孩子,好好考學,給你弟弟做榜樣……”我連連點頭,表示自己一定會努力。

媽媽把車調好了頭,喊我上車,我看了一眼還坐在門口的爺爺,衝著他擺了擺手,向他道別。爺爺沒有說話,站了起來,轉身進屋去了。我看見他的眼窩紅了,渾濁的眼睛裡似乎又有液體要滿溢出來。

車漸漸開離了陳窪莊,田壟和果園都看不見了,樓房迎著面兒在路兩邊鋪排開。我想:以後一定要經常回去。

(返鄉導師汪成法,安徽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陳窪村,我已失掉了你|陳婧然返鄉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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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陳婧然,就讀於安徽大學漢語國際教育專業。我來自江蘇徐州,“陳窪村”更大程度上像是一個能夠遙寄鄉思的精神層面的符號,我與它的交情似乎不夠深厚。爸爸常常向我說起他小時候在田間村頭的遊戲、見聞,這令我神往,也很遺憾自己的童年少了那些“泥的氣息,土的滋味”。有時候,我覺得自己的“鄉愁”來得毫無理由,這次的習作,讓我腦海中關於那個蘇北小村子的記憶重新變得鮮活。我雖不在故鄉,故鄉卻一直在我心頭。

我與《返鄉畫像》

張新穎、梁鴻、白巖松、梁永安、孫良好、薛晉文、張欣、汪成法、趙普光、譚旭東、趙建國、嚴英秀、劉海明、陳曉蘭、曾英、唐雲、徐兆壽、胡智鋒、辜也平、楊位儉、劉廣遠、呂玉銘、龐秀慧、晉超、張德明、金進、黎筠、武少輝、陳離等與李輝共同成為《返鄉畫像》首批“返鄉導師”!正在帶領首批近30所院校學生,共同推動青年知識分子鄉土報告……

文|陳婧然 出品|頭號地標

人文指導 | 葉開(中國頂級文學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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