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6 萬物的簽名

萬物的簽名

文/程函 | By Ma Cheng Han

全文刊登於《新知》2015年第5期

在寫下風靡全球的《美食、祈禱、戀愛》(Eat, Pray, Love)後,伊麗莎白·吉爾伯特再次站在了TED大會的舞臺,說起在面對或許此生再無法寫下如此成功作品的恐懼之下,自己從20幾歲連續被出版社扔拒信的6年之中找到了答案:寫作是她一生所愛,寫作就是她的家,因為她對寫作的熱愛遠遠大於被拒絕所帶來的傷痛。她愛寫作勝過愛自己。對她而言,失敗和成功看似截然不同,可都在自己的潛意識裡成了情緒的絕對值,偏離那個生命大部分時間處於常態的自己。雖然這份突如其來的成功為她帶來了名望,讓她成為世人豔羨的暢銷書作者,可這也會讓自己迷失在心靈的孤島。過去毫不知名的她在一直寫,而現在的她還是會繼續寫下去,直到時間的盡頭。

萬物的簽名

我很好奇能說下這種話的作家下一部小說作品會是什麼模樣,會選擇什麼樣的一個故事,會如何塑造主角,會表達怎樣的信念。而這部作品就是後來的“TheSignature of All Things”, 中文翻譯為《萬物的簽名》,在當年被《紐約時報》評為世上最值得關注的100部作品之一。然而當我合上這本書之後才會發現,任何一個人都很難將這兩本書聯繫在一起,能夠想象到它們是同一個作者。《美食、祈禱、戀愛》是作者結束疲憊的婚姻之後,花一年的時間遊歷意大利、印度、印尼尋找自己的回憶錄,3個地方分別代表書名本身的美食、祈禱和戀愛,她在其中尋求個人慾望的滿足與精神世界之平衡的修行,最後從迷茫無助之中解脫出來,找到了生命的平衡;而《萬物的簽名》則以一種充滿剋制的維多利亞敘事風格,敘述了一名19世紀女植物學家的一生。

1800年滑入這個世界的女植物學家阿爾瑪,父親是首富,母親出身名門。她的出生承接著啟蒙時代和工業革命,而她的成長也嫁接著時代的鉅變。她用那顆充盈著理性的頭腦去探究自然的奧秘,不管是在苔蘚這個微觀世界裡用科學的方式求證生命的真諦,還是連接自己人生際遇裡的線索而探索生命的意義,終其一生試圖讀懂這個世界。而書名“萬物的簽名”本身則源自一位16世紀的德國神秘主義者所提出的理論,即上帝在世界上每一朵花、每一片葉子、每一顆果實和每一棵樹的設計當中都隱藏著改善人類的線索——整個自然界就是一種神的代碼,包含著造物主愛世人的證明。

19世紀是世界不斷擴張的時代,科學迅猛地發展、國家和城市迅速地建立,而19世紀裡所有關於女性的故事裡,卻都過於殘忍而狹隘地充斥著兩個極端,一端是如《傲慢與偏見》裡最終與達西先生修成正果,而另一端則是《安娜·卡列尼娜》裡碾壓於火車輪之下。可是,吉爾伯特卻嘗試在那個時代的語境中添加一層屬於當代的敘事方式,在這種碰撞中鑄造一層新的意義:阿爾瑪是一位男性主宰的科學世界闖入者,也在內心也經歷著每一個女性成長的必經之路——家庭責任、肉體衝動、婚姻創傷。然而,她是最終能跳出那個時代的傳奇。

正如吉爾伯特自己在一次與奧普拉的對話中所說:“當你寫回憶錄的時候,實際上在寫小說。而當你寫小說的時候,其實你寫的卻是回憶錄。”所以,不難想象,她也讓阿爾瑪作出了與21世紀的自己幾乎同樣的選擇:自我放逐,在大海上漂泊,並在半個地球之外重新發現自我。這是一個斷然不會發生在19世紀女性身上的選擇。但是,這的確是吉爾伯特過去的選擇:鼓足勇氣去真正地踏出這一步,然後與自我和解。然而,19世紀的這場放逐卻在字裡行間填滿了工業革命和殖民時期的蠻荒。航海,這個骨子裡帶著男性特質地為了生存空間而去拓荒未知空間的行為,卻承載在一個從未離開過沒過東海岸的女科學家身上。說這是魔幻現實主義毫不為過。故事本身的色調也從靜謐的費城莊園,跳躍到充斥著海風鹽味和原始氣息的塔希提島。也許可以從高更那些傳世過百年的油畫裡一窺那個時代的塔希提島的風貌:粗糲的線條裡,明亮的色彩,皮膚與泥土同色而面無表情的人物,與新世界碰撞後變得更加飽滿而豐裕的氣息。而也正是在這個幾乎被時代猛烈變遷所遺忘的孤島之上,阿爾瑪找到了一份遺憾的愛的答案以及“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靈感。

此時的阿爾瑪,也選擇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家:她所鍾愛一生的植物學研究。她在塔希提島重新航海回到荷蘭的途中,以自己研究了26年的苔蘚為論證,寫下了自然演化論。可是,她卻拒絕發表,因為她無法用這個科學理論去解釋發生在自己生命中的實際遇到的問題,比如自己的妹妹會無私地為了她放棄自己鍾愛一生的男人。只因自己一如既往的誠實,以及對知識的嚴謹,她放棄了這個足以讓她成名於世的機會。她可以在年僅9歲時,就學會從花開花闔判斷時間:清晨5點,婆羅門菊展開花瓣;6點,雛菊和金蓮花綻放;7點,蒲公英開花;8點,輪到海綠;9點,繁縷;10點,秋水仙;11點開始逆轉;中午,婆羅門菊闔起來,然後,繁縷、蒲公英……她可以憑藉天賦、才華和智識找到上帝在世間每一棵植物中留下的線索,卻無法用同樣的方法理解人類的心靈、在她憑藉半生學識創造的小世界中安放萬物之靈的位置。

而整個故事也再次拉回到那個大時代:達爾文的航海之行與《進化論》的誕生以及華萊士與他的世紀之爭。而阿爾瑪,則在生命的最後階段找到華萊士,這位同樣提出進化論卻相信超自然存在的人物。他們的討論並沒有陷入通常意義上關於理性與感性、科學與宗教、靈與肉之間的終極衝突裡,她只是在最後昇華出了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理解:這個世界已經一直夠大和夠美,她只求去了解它;而她則足夠幸運,因為她所創造出來的知識,豐富了這個世界的圖書館。她此生毫無遺憾,在寧靜中走到生命盡頭。

這也是我所理解的吉爾伯特本人的哲學。大千寰宇內,萬物都有其專屬的位置,而我們需要去探索真理,格物致知。真理和愛的線索不僅在植物之中,它也在我們每個人的經驗和記憶之中,能讓我們讀懂自我。在吉爾伯特的價值觀中,只要能繼續專注於內心所愛,回到那個家,沉下心來,投入精力、勤奮、毅力和尊重,並且堅持不懈,便此生無憾。而她也將阿爾瑪最後帶回了家,讓她在植物的世界裡得到生命本質的啟示。只有這份對家的堅守和承諾,能讓我們在過去所有的經歷中找到那些線索,串聯起來,變成意義。(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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