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9 沒用的照片裡 藏著溜走的日子

沒用的照片裡 藏著溜走的日子

1984年 崇文區機關運動會

口述:李雲鴻

採編:尤文虎、張一、高心碧


“改革開放”初期,市場經濟還比較新鮮,攝影、新聞、影視這些行業都還沒有形成規範,很多方面都是摸索著來。從上世紀70年代末我開始喜歡攝影,到整個80年代學攝影、搞攝像,再到90年代下海摸索著拍電視劇,我跟著自己的興趣,拍了很多“沒用”的東西。這些日子我退休閒了開始整理資料,才發現很多當時覺得沒用的照片現在反而更有意義,有些後悔拍少了。當然我也明白,我的這些經歷並不是人人都有機會去體驗,我也只是正好趕上了那個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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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 阜成門外,警察叔叔護送小朋友過馬路

我出生於1956年,原來名叫李鐵鏈,小學時趕上“文革”,印象中那時候全靠拳頭打,一被人欺負我就回家叫我哥去,家裡五個我最小,我們家族人也多,幾個哥哥分別叫鐵柱、鐵牛、鐵寶、鐵栓,都這名字,誰還敢欺負我!周圍人過若干年以後見面,看我當記者了,都覺得特別不可思議,嘿!以前玩鬧的主,怎麼還變文人了!

那時候生活特別沒意思,年輕人也不知道幹什麼。1974年我插隊回來,被分到前門大街的新風鞋店站櫃檯,我特別不好意思,一個大男人站那賣鞋,特沒勁。我心裡其實還真是想變文人的,想追求點美好的東西。那個年代物質匱乏,吃飯都要糧票,光拿錢沒用,買不著。要說明天有皮鞋賣,夜裡三點鐘就有人排隊。有不少人為了買皮鞋就找我們“走後門”,其中有搞攝影的,看見他們拿著相機,我心裡特別羨慕。

當時我一個月工資18塊,攢了幾年終於買了一臺海鷗203相機。一開始也就是覺得能顯擺,根本沒想過搞創作,沒有那境界。我們一街坊在出版社上班,老背個相機,我想跟著他學,但人家不愛教我,因為他弟弟讓我給揍過,那就拉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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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 北京站東,殘疾人自謀出路,買瓜者為解海龍

1980年我報名參加了北京市第一期攝影學習班,講課的有黃翔、狄源滄等老一代攝影家,從這兒我認識瞭解海龍,聊得特別高興。後來我們經常一塊上外面拍片,哪有展都去看,“四月影會”辦展覽的時候,三回我都看了,才知道原來照片還能這麼拍!朦朧地知道了這叫創作,就開始模仿,學他們拍的那些東西。

其實那時候我學攝影,家裡也不支持,總說這屬於不務正業,給人二流子的感覺,催我趕緊攢錢結婚,成家立業。我的工作單位也不待見我,後來我就想辦法就調到北京無線電唱機廠去了。在唱機廠還是因為搞攝影老請假,遲到早退,車間班組長就誠心噁心我,讓我去看大門了。看大門的那都是老頭,哪有小年輕看門的?但這樣也好,我就更有時間去拍片了。我記得特別清楚,有一次從唱機廠去西郊頤和園,坐車去的,拍完日落,回來時候為了省錢,就餓著肚子往回走,走個五站六站再上車,為省那幾分錢。

那會兒攝影哪能掙錢呢,都白給人幹,誰結婚請你去拍,給喝個酒、吃頓飯就不錯了。攝影是花錢的,我幹了好幾年工資才漲到36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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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 朝陽區豆各莊鄉農家炕頭

1982年,有一天我揹著相機在王府井,看見一個農民在書店裡聚精會神翻看一本書,我趕緊抓拍了一張。沒過多久,《經濟日報》舉辦“今日中國”攝影比賽,我就把這張片子送去了,名字還是解海龍他們給起的,叫《找財神》,報社的人一看說:不錯,就是有點虛,留下吧。

過了不久,我們單位同事在《經濟日報》上看見寫著我名字,問我說這是你嗎?我一看哎呦作品獲獎登報了,那不得了!趕緊買幾張報紙,揣在身上到處顯擺:你看這是不是我!後來《經濟日報》在中山公園搞了個領獎會,獎品是一臺放大機,第一次上臺領獎,激動得我走路都順拐了,手都不知道往哪擺。那也是我第一次得獎,心裡的滿足感別提了,從來沒有過的事,更激勵我搞攝影,我要玩兒命地拍。就這樣,後來就和影友全國各地到處跑、到處拍,拍了不少片子,包括《大眾攝影》的月賽什麼的,也得了不少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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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 獲獎作品《找財神》


1983年一個偶然的機會,通過以前在攝影培訓班上隔壁表演班認識的田岷介紹,我認識了導演尤小剛,他叫我去跟他的劇組,當攝像助理兼劇照攝影師。那也是他第一次當導演,電視劇的名字叫《自由的小飛》。

那時候電視劇很少,劇組都是臨時的,也沒什麼節目,拍了以後能播就不錯了,劇組窮著呢。當時一集電視劇成本可能也就一萬塊左右。所謂的攝像助理呢,就是幫攝像師扛機器,準備拍的時候把攝像機支好了,跟焦,然後等著攝像師來操作開始拍,我自己不能動手。

實拍的時候我就拿個照相機在旁邊拍劇照,用的還是我自己的相機、膠捲,拍一集劇照給一百塊,那時候一百塊頂我兩三個月的工資,《自由的小飛》是上下集,兩集總共拍了十來天時間,給了我兩百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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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 電視劇《空中小姐》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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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 上海虹橋機場與王朔和《空中小姐》男主角合影

後來尤小剛在上海拍王朔的第一個劇本《空中小姐》又找我。就這樣,我跟了幾次劇組,一方面賺了點錢,另一方面也發現了攝像機這個東西的厲害,那可不是照相機,不是個人能攢點兒錢就買得起、用得起的了。

1984年,有一天解海龍給我打電話,說崇文區買了套錄像設備放在文化館演播室了,沒人會用,周圍都是搞攝影的,誰見過攝像機呀,他問我懂不懂,意思是我可以調到崇文區文化館工作。我說我在劇組時候,天天抱著大機器,加上攝影學了構圖,算是明白點吧。

後來我跟劇組裡的幾個朋友商量,說我有這麼個機會,去不去?他們說那你還不去,“寧當雞頭不當鳳尾”,在劇組你什麼時候能從助理熬到攝像?

就這樣,1984年,我就先到了崇文區圖書館,後來文化館蓋了新樓,有了自己的演播室,我就正式去了文化館。崇文區以前是北京比較落後的一個區,“改革開放”以後,崇文區想把落後的帽子摘掉,就重點投資文化館、圖書館,新建的崇文文化館是全國最好的,各地的人都來參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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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 中國青年報,攝影作品評比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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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 北京廣角攝影學會攝影比賽頒獎現場

當時在全國都有影響力的“廣角攝影協會”也是崇文區文化館創辦的。每週三晚上,本市乃至外地的影友都到“廣角”來,拿出自己的作品,互相點評。進來就可以當評委,每人三個棋子,喜歡哪張照片就放個棋子。得了獎的還得說構思,為什麼這麼拍,便於大夥提高。真是特別好一個沙龍,出作品、出人才,很多拍得好的影友,後來都進了京城各大報社當記者,我好多攝影技巧都是在這個過程中學到的。可惜現在沒有這種氣氛了。


崇文區文化館的攝影組和錄像室歸解海龍領導,他不懂攝像,一開始就我自己一個人管著攝像機,有很多拍片子的機會。當時攝像機太少了,我們單位有一臺攝像機那可真不得了。

1980年代初期,北京電視臺剛建臺,就一個頻道,沒太多節目,臺裡面設備也特少,電視臺機器忙不開就來我這借,我也就開始用攝像機給電視臺拍新聞,送稿子。後來北京電視臺在各城區成立記者站,崇文區記者站的牌子就落在了我們文化館,我就成了北京電視臺的崇文記者站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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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 原中共中央委員會副主席李德生在崇文門書店調研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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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 採訪正在建設中的方莊時的工作照

那個年代,社會上新鮮事物層出不窮,各種關係又都沒捋順,幹事兒的機會很多,市裡和電視臺一有任務就給我打電話,全北京哪都跑,真是閒不住。發條新聞就給我掛個名,“本臺崇文記者站記者李雲鴻報道”,給20塊錢稿費。

當時甚至連小飯館開業都請記者發消息,《北京晚報》的,北京電視臺的,都去,一大幫記者坐一桌,回來發個簡訊。我一天能跑三條,其他記者都幹不過我。多的時候北京臺一天晚上播四、五條我拍的新聞,搞得那段時間我都快成名人了,走哪都認識,總有人問:“你是電視上天天播的那個記者嗎?”另外這個階段我也掙了不少稿費,其他人一個月死工資幾十塊、上百塊,我車馬費加上稿費一個月收入近千元,簡直是天文數字。

後來攝像這邊實在太忙了,我就很少像以前一樣參加攝影比賽、“搞創作”了,有幾個當時一起拍片的朋友還問我說雲鴻你怎麼不跟我們一塊玩了,其實在這個過程中,我一直也沒停下拍照片,只是拍的方向變了。我老說,幹攝像那是人家的,播完就完了,照片永遠是自己的。我到現場錄像永遠都隨身帶著相機,只要一放下攝像機,照相機馬上拿起來。這種機不離身的習慣,讓我收集了不少別人可能不太在意或者沒有機會見到的珍貴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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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 北京飯店舉辦的北京市“新聞杯”橋牌比賽,上將呂正操和棋聖聶衛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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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 北京市崇文門,衛生部舉辦的宣傳計劃生育大型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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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 廣東TCL集團總部

1990年,因為我幹得不錯,北京電視臺直接把我調進了臺裡,做真正的記者。我在電視臺待了差不多三年,太累了,後來就辭了職自己去做公司。有了80年代跟劇組的經驗,我開始琢磨著投資做電視劇。

我這人就是不安分,愛折騰,拍電視劇的來龍去脈,這個行當,我都知道點,我就膽大,敢拍。1995年,跟別人合拍了一個電視劇《辦案四人組》,1996年解海龍拍專題和“希望工程”出來了,他跟我講那些孩子上學的故事,把我說哭了,直掉眼淚。我就計劃把他這個事拍成電視劇。

後來這部電視劇請了總政話劇團的專業演員馮國慶的來演主角,還有金巧巧等一批演員,拍了兩個多月,在北京臺播出了,但是反響並不大,沒收回成本。不過賠了就賠了吧,至少當時我們都覺得很感動,這個經歷本身也很有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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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 電視劇《希望》工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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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 攝影家解海龍在《希望》電視劇中客串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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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 電視劇《希望》劇照


因為老想往文藝青年那個方向發展,所以沒學攝影之前,我還學過一陣畫畫,不過也沒學成。很早之前我認識個裝裱字畫的老先生,給我講了很多有關字畫的事,我就有種神往,想象著自己家裡也掛滿字畫,不過在以前是碰不上機會和畫家們接觸的。

剛“改革開放”之後,字畫還值不了幾個錢,喜歡的人也很少。但畫得好的人有的是,畫家也都窮,而且大多都閒著。想在畫屆出人頭地,沒人捧不行,很可能就無聲無息了。那時候我在記者站,有的是時間,又有攝像機,畫家們一辦畫展、搞活動,別的記者都不願意去,我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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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 闢才衚衕齊白石大師畫室,齊白石的兒子齊良遲作畫

當時北京電視臺新聞聯播裡有個五分鐘新聞專題片,欄目叫《北京人》,什麼都能播,我就給畫家們拍,拍完編一個五分鐘的專題片送臺裡。有時候連著七八天,每天都是我的片子。很多畫家們知道這個渠道以後,直接敲我家門來找我,想跟我交朋友,送我一張畫,要讓我給他拍片子。1984年、1985年這段時間全北京只要一搞畫展我基本都去,他們電視臺記者拿機器外出得打報告,不像我機器就在手裡放著,憑藉著手裡的攝像機和我能給電視臺提供片子,那段時間我接觸畫家就特別多。

1984年我還在崇文區文化館的時候,山東聊城有一個活動,請北京的幾位畫家去,讓我跟著拍些資料。我記得大概有七、八位畫家,給了一刀紙,四尺三裁共三百張。這幾位老先生,吃完飯就開始畫,我勸幾位老先生休息會別累壞了。他們說:“哎呀,你可不知道啊小李,我們可逮著宣紙了,平實我們在家都拿報紙練筆呢!”嚯!這一頓畫喲!三個晚上,三百張畫完了!這批畫後來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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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 東方書畫社著名畫家任率英等為中國導彈英雄部隊作畫

那時候真正幹記者的像我這樣對字畫感興趣的其實很少。1986年,李可染和天津美院教師何家英分別在中國美術館東廳和西廳辦展,我帶著燈光和文字編輯一起去了,拍完片子,何家英送我們三張畫,跟我同去的同事因沒車馬費有些不樂意,我就自己給他們每人掏了一百塊錢,把三張畫全留下了。過了很多年人家說我真聰明,我說什麼聰明啊,當時大家可是真不高興,給畫也不要啊。

齊白石的入室弟子婁師白我比較熟,有一個朋友叫我去給老先生拍點資料,去了兩次就熟了。我能跟他聊繪畫有關的,他挺高興,說年輕人有出息,主動說要給我提個字,希望鼓勵我這樣的年輕人多收藏,傳承傳統文化。溥傑有個學生,老拉著我去找溥傑,他當時住在護國寺的衚衕,有個小院,古色古香。上他家拍了兩次就認識了,他給我寫了兩幅字,很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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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 溥傑在自家小院

那個時期,字畫真的是沒有現在這麼值錢,畫家用畫或者字來做交際的成分比較多。我和陳大章也比較熟,他經常會給我打電話,說:“雲鴻過來,我這剛做倆菜,來喝口嚐嚐我手藝”。和我常聯繫的畫家有沈鵬、李鐸、任率英、田世光、徐北仃、齊良遲、王成喜、米南陽等。一般一個畫家給我一張畫,我喜歡的收藏就行了,有一些我也轉手送給了別人。收藏這東西,就是喜歡的人一起分享,誰也不會想著將來能靠它發大財。

90年代後期,字畫市場開始起來了,我才整理這些畫。發現我拍了上百位畫家,收藏了不少他們的畫。同時更重要的是我也留下了很多名家的生活照片和視頻影像,隨著很多老先生逐漸作古,這批資料也越來越珍貴。現在,很多人看著名家的畫動不動幾萬、幾十萬甚至上百萬一張,說我怎麼那麼有眼光,我不這麼認為。這麼多年我開公司掙的錢要是買了房子,現在不是更有錢嗎?幾十年前誰知道未來什麼樣啊,還不就是因為喜歡。而且那也只有那個年代才這樣,當時畫家們願意主動和我交朋友,現在你推開一個名家的門,說我給你拍個照片,你送我一張畫,可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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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 長安街,上班路上

雖然我從小就是一個不老實、愛折騰的孩子,但誰都想有個好前程不是,照相機就是我的寶貝,通過攝影我幹了攝像,又通過努力考上北京郵電學院的科技攝影大專班,有了學歷,去了電視臺,再後來出來做新聞文化公司。總體來說,這一路走下來我覺得自己特別順,攝影改變了我的命運,我很慶幸一直沒有扔下照相機。

有一段時間我有個誤區,覺得拍的越近越好,鏡頭恨不得貼到跟前去,老拍特寫,沒背景環境,好多其實很有歷史意義的照片,沒了背景就說不清了。後來我拍照片就儘可能帶環境,環境歷史交代了,不用說話,一看就知道什麼年代在哪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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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 自衛反擊戰英模報告團在遊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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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 崇文區少年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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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 陶然亭游泳池

如今我重新整理一箱箱的底片,慢慢發現我那些看起來並不是“作品”的照片真是精彩,就像這瞬間溜走的三十多年。我想跟當初一起玩兒的老夥計們說一句:攝影,我可一直沒停下。這些年,很多朋友拍了不少好“作品”,這讓我很羨慕,但我卻收藏了一大堆經歷、資料,從政要、名人、商界再到普通人,我都有機會接觸到,無論是照片或者錄像,我都留存了不少。現在我正在慢慢整理這些東西,雖然很多影像資料還不方便拿出來,但我相信,總有一天它們會有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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