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3 散文丨沉 洲:时光隧道里的瓷路


散文丨沉 洲:时光隧道里的瓷路


时光隧道里的瓷路

文丨沉洲

在我迄今为止的工作经历里,八闽县区的土地几乎全踩过,唯闽中屋脊戴云山脉东南麓的几个县域近年来才开始涉足。两年前,到永春县北部吾峰乡采访,惊讶于两县交界的山窝里,还有一座堂而皇之的古老书院,当地人告诉我,村边有一条古官道能通到德化。次年,又与一帮同道在安溪县西北角的桃舟乡追溯晋江源头。这一路一江看似东西不搭界,因为两年后赴德化县参加瓷博会,便彼此勾连到了一起。

德化县城南部的山间田野,躺着一条岁月还没来得及蚕食的瓷帮古道,在枯叶、青苔与野草遮蔽下,它翻山越岭,倔强延伸。青石块铺就的路面被磨蚀得光滑细腻,在一些老树成荫之地,留神的话还能看到石面上成窝的凹槽和圆孔,那是一代又一代的挑夫换肩、歇息时使用的辅助杖棍,于千百年时光里一点一点杵出来的痕迹。石块缝隙、路旁土里嵌有星星点点的陶瓷碎片,它们已经沉睡了几百上千年。若是运气好,能在路边乱草丛里发现残破的青花瓷碗座,上面或许还赫然写着某窑口的商号。

《德化县志》记载,这条古道起于龙浔驿,经县前铺、高洋铺,过两县之交的虎豹关,再经永春县吾峰的剧头铺,抵商贸重镇五里街的桃源驿,从晋江上源桃溪顺流而下便是刺桐港(今泉州后渚港)。在山岭环绕的德化,这样的瓷帮古道还有好几条,它们从北到南呈180度向外辐射,分别连接着福州港、晋江安平港、厦门港、漳州月港等港口。

如此众多与瓷有关的血管相连,显然是德化成为这一地区制瓷中心的附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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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德化期间,我们去了三班镇泗滨村的梅岭窑遗址。唐朝末年,那个村诞生了有文字记载以来的第一部《陶业法》,这是一本系统论述生产流程和技艺的陶瓷专著,著者认为先民所建窑场有不足之处,要大规模发展瓷业生产,理想地址应选择村北依山傍水、方向朝南等自然条件丰富优越的梅岭,为此还绘制了世界上第一幅制瓷窑场的规划设计图纸——梅岭图。500多年后,其后裔集资,依图兴建梅岭窑场,之后屡经拓建,蔚成气象。

如今,发掘清理出来的两座龙窑和一座横室阶级窑,均被列入国家的“海丝”申遗点。沿着山沟边的土坡往上走,可见两侧建起瓦棚长廊,护卫着古窑址向上爬升,仿佛两条卧龙。站上护栏边的台阶细看,保存原样的窑头、火膛、窑身和窑尾烟囱展现在眼前。拱形窑室在中端坍塌了一截,眼光从鳞片般层层叠叠的缺口探进去,窑壁泊着一层焦糖状的玻璃态窑汗,地面一级级平台依山势抬升,其上残余有匣钵、垫饼、支圈等窑具。窑口边,残破瓷器、匣钵等废弃物堆积成山,杂草丛里躲躲闪闪的碎花瓷片,似乎在诉说那个遥远的昨天。

考古专家分析现场采集到的标本,确定这是一处明清两朝延续至民国和现代的窑址群。陪同朋友也证实,20世纪80年代这里还窑烟不断。

如此古窑址,被发掘出土、保护起来的还有不少。三班镇辽田尖山原始青瓷窑址,将泉州地区的烧瓷史往前推了1000多年。龙浔镇屈斗宫古窑址,出土了6000多件具有宋元风格特点的瓷器样本和烧窑工具,成为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自打德化瓷烧制技艺入选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三班镇蔡径村月记窑的身份便升格了。这座龙窑活化石已有400多年历史,比较完整地保存着传统陶瓷烧制技艺,是研究中国古法烧制柴窑的必选之地。在德化已经发掘的100多处清代古窑址中,出土瓷器里发现“月记”款识的便有9处,足见当年其生产量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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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德化全县发现唐宋以来的古窑址239处,遍布全县18个乡镇,贯穿商周、唐、宋、元、明、清个朝代,窑址之多、分布之广、年代之长久均冠福建省首位,在全国也属罕见。

历史上,德化瓷业红火,窑烟千年,而且还长盛不衰,这是以当地丰富、优质的自然资源为后盾的。县境内山多、林密、矿富,水土宜瓷。高岭土储量丰沛、分布面广,而且高岭土矿含钾量较高,含铁质较少。磨细漂净后,无须调配其他原料,便可直接制坯,还有丝绢般的光泽。

千百年来,如此众多的瓷窑烧造出来的瓷器又都去了哪儿?

1999年,在南中国海域附近海底发现清代沉船“泰兴号”,出水了35万多件清代青花瓷,震动世界。经专家鉴定,大约有80% 来自德化窑口,这其中还有不少源自德化梅岭窑。

2002年以来,广东阳江市海域的宋代沉船“南海一号”,先后出水了4000多件瓷器,而产自福建的古瓷器数量多、种类全、质量好。为此,考古专家还专程到德化古窑址进行考察,证实沉船中的德化青白瓷有一部分属于盖德窑和梅岭窑烧制的产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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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一号”还出水了不少异国情调的瓷器,从棱角分明的酒壶到有着喇叭口的大瓷碗、伊斯兰教信徒使用的净水器皿军持,都有浓郁的波斯风情。专家推测,这些应该是宋代以来接受海外来样加工订单的外销瓷。

近30年来,中外考古界连续在中国东南和南海海域发现多艘不同年代的沉船,出水的瓷器都涉及德化窑口,有宋元时期的青白瓷、明代的白瓷和清代的青花瓷,器形多为碗、盘、碟等生活器皿,也有一些神佛形象的瓷塑。屈斗宫古窑址出土的粉盒盖上,印有“长寿新船”的文字,也佐证了德化窑口的瓷器是通过海道外销国际市场的。

徜徉于德化县陶瓷博物馆,我看到了“泰兴号”德化陶瓷珍宝回归文物展,那些出水的古瓷,是泮庐集团从英国成批买回捐赠给德化县的其中194件精品。古朴的碗、盘、碟、杯、汤匙等瓷器上,柔和的蓝色绘着花草山水和寿字纹、春字纹等图案,明净素雅,充满生活气息。介绍上说,青花盘还有蚯蚓走泥纹,这批瓷器造型、纹饰均富于德化传统风格特点,在德化桐岭、梅岭、东头等窑址都曾出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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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德化的那些天里,巧遇400年来产瓷不歇的月记窑每月一次柴烧点火仪式。在火膛口亮黄与橘红的飘忽不定中,我恍惚看透了软泥与烈火的缠绵,1300多度的窑氛里,凝结成温润如玉的青花瓷。让人唏嘘感喟的是,这批“青花”远赴他乡未遂的消息,在170多年后,通过“泰兴号”沉船古瓷的“月记”款识才传回到它的出生地。

沉默千年的海洋发声了,它一次次的指认,使德化窑口及其德化烧制的瓷器成为热点。遥远的大洋穿越万水千山,通过一片片海域、一座座港口、一条条古道,最终与山坳里的德化联结起来。这条被后人称为海上丝绸之路的通道,在宋元时期的蓬勃发展中,最大宗的货物已由原来的丝绸悄然变成了陶瓷,这也是中世纪过后,西方人直接以“中国”来代称中国人发明制作的瓷器、出现英文里“中国”与“瓷器”同形同音现象的由来。1913年,法国东方学家沙畹第一次提及海上陶瓷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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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长眠于海底的瓷器还没有走到路的终点。近年来,海上丝绸之路上的越南、柬埔寨、泰国、菲律宾、新加坡、印尼、斯里兰卡、印度,甚至东非的坦桑尼亚等地都发现了德化的青花瓷。印尼发现尤其多,其中的圈点纹小碗、牵牛花碗、花篮纹盘、印寿字纹碗,都是德化青花古窑常见的出土物。屈斗宫窑址是宋元时期外销瓷的重要产地,这里出土的宋元高足杯、粉盒、军持、壶、花瓶、飞凤碗、莲瓣碗、盖壶等,类似产品在印尼、菲律宾、马来西亚、日本、斯里兰卡等国家也分别出土过。东非海岸世界遗产地基尔瓦遗址出土的白釉莲瓣碗,与屈斗宫的同类瓷器毫无二致。这一切,均吻合海上丝绸之路商贸往来的历史,中国商船进入印度洋,最远抵达东非海岸,然后将货物交给波斯商人,再由他们转口欧洲各地。

意大利人马可 • 波罗在中国游历、经商20年,从他认为能与埃及亚历山大港媲美的世界第一大港——刺桐港返回家乡。在《马可 • 波罗游记》里,他记述了在泉州一带的见闻:“刺桐城附近有一别城,名称迪云州(今德化),制造碗及瓷器,既多且美。”当年,他带回大批德化青白瓷器,如今还有一部分珍藏于意大利博物馆,而威尼斯圣马可教堂所藏的四系罐,则与“南海一号”沉船发现的同类型产品非常近似。欧洲人将德化所产的青白釉瓷器统称为“马可 • 波罗瓷”,成为有文字记载的第一批抵达欧洲的中国瓷器。

德化与江西景德镇、湖南醴陵并称中国三大瓷都,那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新说法。历史上,德化窑属于民窑,它所生产的瓷器又几乎远涉重洋、行销异国,导致德化陶瓷史官方记载一片空白。但德化瓷烧制技艺是中国陶瓷史上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在国际瓷坛上占有很高的地位,2015年,世界手工艺理事会授予德化“世界陶瓷之都”称号,这还是世界第一个“世界陶瓷之都”称号。

那是一个个怎样火红的年代呀!天时地利人和,上苍眷顾了德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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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安史之乱后,西域各国趁唐王朝自顾无暇,纷纷自立,其后,契丹、党项、女真等游牧民族相续崛起,西域战火纷飞,兴盛一时的陆上丝绸之路被彻底阻断。随后建立的宋朝,虽然科技昌盛,但军事实力薄弱,在与西北游牧民族的战争中总是以割地赔款告终,造成沉重的财政负担。为了弥补国库亏空,宋朝从东南海上开辟商贸通道,发展与东南亚诸国关系。随着中国造船业和航海技术突飞猛进,海上丝绸之路从中国南海伸向东南亚,再往印度洋伸展,抵达西方,最终替代了陆上丝绸之路。

宋朝一改“重农轻商”政策,对经商者采取鼓励政策,刺激了民间海上贸易蓬勃发展。宋哲宗年间,为防止钱币外流,朝廷又调整贸易政策,规定“凡购买外国货,均以帛、绸、瓷、漆等特产博易,不用金、银、铜币”。如此一来,举国上下陶瓷出口数量陡增,交易范围更大更远。保护和鼓励经商者的重商政策一直贯穿了宋元两朝。在这400年间,东南的瓷业和海上丝绸之路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大发展。

文献资料表明,早在唐代,福建的造船技术已经闻名遐迩,刺桐(今泉州)是福建重要的造船基地之一。在泉州湾古船陈列馆,我曾经近距离细观了后渚港出土的南宋远洋货轮,它所采用的“水密隔舱”“鱼鳞搭接”“多重船板”等,便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造船技艺。指南针广泛应用于航海,中国商船的远航能力大为加强。宋朝拥有三大对外贸易主港 :广州、宁波、泉州。因为东西两洋的航道南北相悖,位处南北海岸中点的泉州得益于地理优势,北宋设立市舶司后,港口吞吐量迅速超越宁波、广州,其后成为世界第一大港。那一派帆樯林立、商贾如云、“涨海中万国商”的繁盛气象,在900多年后,让泉州坐实了唯一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承认的海上丝绸之路起点的位置。

那时,南洋群岛和非洲土著居民还只能用热带植物叶茎和果壳裹盛食物,而整个欧洲也处于粗陶年代,中国精美的日用瓷被他们视为珍宝,由于输出量远远满足不了需求,一到国外,瓷器立即身价倍增,一笼白瓷一箱银啊!平民百姓享用不起,也享用不到,瓷器成为皇室和贵族争相收藏的奢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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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让德化瓷业沃土喜逢甘霖。在海外市场无条件的追捧声中,德化瓷业从一棵树长成了一片森林。“村南村北春雨晴,东家西家地碓声”,诗里描绘了古时德化境内陶瓷作坊遍地的场景。“下岭如飞骑,上岭如行蚁。骈肩集市门,堆积群峰起。一朝海舶来,顺流价倍蓰。不怕生计穷,但愿通潮水”,这说的又是德化瓷器业繁忙的外销景象。

当地坊间流传着一个普通窑工被尊为行业神“窑坊公”的故事。火热的市场需求倒逼窑炉革命,德化原先普遍采用方形或条形的平顶单窑,容量很小,烧制技术落后,虽然瓷窑遍地,但难以大批量产出,无法满足旺盛的市场。宋朝龙浔镇宝美村的窑工林炳发明了后来被民间称为鸡笼窑的圆拱形大窑,然后又利用山坡地形,把几个窑室串联起来,既增量节能,又避免了窑体倒塌。这就是龙窑发展到阶级窑过程中,一种独特的窑炉类型——分室龙窑的雏形。

据日本有关文献记载,德化窑影响了日本窑的设计,并成为日本串窑的始祖。林炳不仅在家乡被尊为窑神,于东瀛也坐正了陶祖神的位置。

每年农历五月十六,在屈斗宫古窑附近的祖龙宫,都会举行祭祀窑坊公的活动。陶瓷艺人和瓷企老板所用的供品,不是通常的五牲、蔬果之类的食物,而是自己制作或者生产的陶瓷作品。这种奉祀方式在全国各地的庙宇中大概也是极为罕见的。

德化使出浑身解数,开足马力,向“海上丝绸之路”源源不断地输送海量瓷器,并根据海外市场需求,在唐代青釉瓷的基础上,创研出宋元时期的青白瓷、明代的白瓷以及清代的青花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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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云山东南麓另外那些舍近求远的瓷帮古道,是明清两朝海外贸易政策摇摆不定的注脚。你明朝准贩东西洋,我的瓷帮古道就南下月港 ;你清朝再开南洋海禁,我的瓷帮古道就北上福州港。其实,海外市场的需求,已经万涓来水蓄成了大湖,无论遇到怎样坚固的拦阻,哪怕是点点滴滴的,也得渗漏出去。一艘飞速行驶的远洋巨轮,不可能戛然停止下来。如此就有了明末清初郑芝龙、郑成功父子这样的武装商人,他们在海禁的桎梏里避实就虚,使这条海上丝绸之路又回光返照了几十年。

如果说,明清以来断断续续的海禁国策是为了抵御倭寇和割据势力,到了清朝收复台湾以后,则是落伍的封建思想以及农业帝国的土地意识战胜了海洋观念,造成海洋在中国近代史上的缺位。特别是鸦片战争以后,中国海权丧失,沦为西方列强的半殖民地。从此,海上丝绸之路一蹶不振,堕入了衰弱期。海上丝绸之路是起始于古代中国,连接亚洲、非洲和欧洲的古代商业贸易通道,最初的作用只是运输中国古代出产的丝绸、瓷器、茶叶等商品,如今已经成为东西方间在经济、政治、文化等诸多方面进行交流的重要通道。

我梦想有一天,能踏上戴云山东南麓的瓷帮古道,最好肩挑一担力所能及的德化日用瓷,大汗淋漓,粗气狂喘,抵临那些曾经的海港码头,不知又会收获怎样的一种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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