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1 小說:宣德駕崩,太后想‘兄終弟及’,若微皇后卻要‘父死子繼’

小說:宣德駕崩,太后想‘兄終弟及’,若微皇后卻要‘父死子繼’

第四十四章 暗聞冬雷轟

靠在臥榻之上,蓋著厚厚的錦被,若微懷裡抱著暖爐,可從頭到腳還是被無邊的寒意包裹著,這個冬天真的好冷!

若微閉著眼睛,彷彿真的睡著了一般。她面上的神情靜極了,就像是被冰浸過的玉蘭花瓣,又像是雨後初綻的白蓮,素裝淡裹,晶瑩皎潔,美得高雅出塵,美得超凡脫俗,更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世外仙姝。

此時的她不聲不響,不發一語,在寒入心底的冷幽中卻透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凌厲與殺氣。這樣的她是陌生的,跟在她身邊二十多年的湘汀遠遠望去也覺得她是那樣地陌生。

湘汀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也不知該如何勸慰,她只是坐在她身邊不時地為她掖掖被角,換個熱乎乎的暖爐,吩咐人將暖圍裡的爐火弄得旺旺的,只是湘汀心裡很清楚,再多的火也焐不熱她的心。

悄悄入內的阮浪又一次窺到睡夢中的她,彷彿那年在花架子下小憩一樣,迥然不同的境遇與神態,卻同樣美得讓人難以移目。

“阮公公,外面怎麼樣了?”出語相問的是湘汀。

阮浪看了看湘汀,又把目光重新投向榻上的若微,只見她長長的睫毛微微撲扇了兩下,輕啟朱唇,如同夢囈一般說道:“說吧!”

“是!”阮浪低下了頭,原來她是醒著的,“已經打聽清楚了,昨夜襄王出宮後沒有回東華門外的十王府,也沒有去越王那兒,而是……連夜出城了。”

“哦?”她忽地睜開眼,直愣愣地盯著阮浪,“出城?”

阮浪點了點頭,“是,襄王返回封地了!”

“真的?”湘汀聽了喜不自禁,忍不住插話道,“襄王真是明大義之人,他連夜出城返回封地,這樣好了,沒給皇太后留半點轉圜的餘地。沒了襄王,皇太后只能奉皇上遺旨行事了。”

若微的眼睛又重新合上,她甚至翻了個身,將身子轉向榻裡,可是湘汀和阮浪都看到了她眼角邊緩緩滴落的晶瑩淚珠,還有唇邊那抹淡然而悲悽的苦笑。

湘汀與阮浪對視了一眼,阮浪面色沉靜不發一語,只是眉頭緊擰悄悄退了出去。湘汀依舊緊挨著若微坐在她身邊,除了嘆息還是嘆息。

仁壽宮中一片狼藉,宮女們跪在地上戰戰兢兢地撿著被摔得支離破碎的杯碗盤碟,這些由官窯燒製出的精緻絕倫的黃釉餐具,象徵著皇太后至高無上的尊榮與權威,而如今全在女主人的震怒下被摔得粉碎。

“退下,都給哀家退下!”張太后掩在鳳袍中的手指不可抑制地顫抖著,面色漲得通紅,她真的失態了,在宮中三十多年,經風沐雨,面對多少困難與驚濤駭浪,她何曾有過今時今日這樣的失態?

把自己關在慈蔭樓的臥房內,緊閉著門窗,張太后在房中來回踱步,“孫若微,你好,你好!”她連著說了好幾個好字,可是面色卻冷得嚇人。

雲汀與素月守在門口,怔怔地不知如何是好,外面侍立的太監入內回稟:“雲姑姑,靜慈仙師求見太后。”

雲汀眉頭微蹙,“太后剛剛發了雷霆之怒,這個時候怕是不方便相見吧?”

談話間,身穿白色道袍,滿頭青絲以玉簪相綰,一副道姑打扮的廢后胡善祥輕移蓮步緩緩入內,她臉上的神情淡定極了,“無妨,這個時候,太后正想見我!”

雲汀與素月相視一下,剛想入內回稟,只見內室的門已經打開了,張太后走了出來,看到胡善祥來了,她略點了點頭,鳳袖一拂示意所有人退下。胡善祥上前幾步,伸手扶著張太后坐在窗邊放著錦褥的暖炕上,又親自從不遠處冒著熱氣的小茶爐上取下六角玲瓏長嘴茶壺,從炕桌上的茶具中選了一個平日裡張太后最喜歡的描金雲龍紋茶杯,將熱茶徐徐注入其中,然後端到張太后面前。

張太后接過茶杯並沒有喝,只是握在手中,這微微有些燻燙的熱氣拂面而來,讓人原本冰凍起來的心彷彿感受到了一絲暖氣。她的鳳目幽幽地盯在胡善祥的臉上,只見她面上依舊是多年不變的寬和與柔順,眼中無喜無悲,沒有刻意的奉迎,也沒有半分的畏懼,有的只是淡定從容,還有一份世事皆瞭然於胸的澄明。

張太后嘆了口氣,她輕輕搖了搖頭,“皇上英年早逝,後宮中一片悽風苦雨。坤寧宮那邊一點也指不上,其他人除了哀號痛哭就是長吁短嘆。母后在宮裡越來越孤單,也越來越無助了。還是你好,超脫紅塵之外,這凡塵俗事再也擾不到你了。”

“母后莫要取笑善祥,若是真能夠超脫世外,善祥就該隱於山野,又怎會還置身在這紅牆宮門之內?”胡善祥從榻裡拿起一條雪貂皮褥,萬分恭敬地蓋在張太后的腿上,回座之後彷彿不經意地隨口一問:“母后,剛剛又是為何而大發雷霆?”

“為何?”張太后面上有些悽然,“皇上猝然離世,朝中事務紛雜,越王瞻墉最是沒心沒肺,指望不上。這不,我剛把襄王召來,誰知這孩子……他,怎麼就突然急匆匆地走了。做事這樣不成體統,真讓哀家傷心!”

胡善祥心中暗笑,面上卻裝著驚訝,“母后,莫要怪錯了襄王。襄王之所以走,也是因為有不得已的苦衷呀!”

“苦衷?他有什麼苦衷!多少大事等著他幫母后參襄料理,他可倒好,來去匆匆,半點忙也沒幫上!”張太后強忍著心中的不快,端起茶杯緩緩飲了一口,便不再作聲。雖然事情做得十分機密,但是她知道,自己密召襄王進京又連夜在仁壽宮面授機宜,在這個緊要關頭,朝中重臣不可能不知道。她原本也沒想瞞,正想借此看看朝中老臣們的意思。可是還沒來得及走下一步棋,兩派對弈最關鍵的一方朱瞻墡竟走了,留下的殘局叫她一個人如何收拾?

可是這份怨、這份氣,她對著胡善祥又不能悉數盡吐,只好欲言又止。

胡善祥卻笑了,這笑容中蘊含著苦澀與無奈,甚至還帶著隱隱的嘲諷,“母后,襄王的苦衷母后不知,善祥卻清楚得很。昨夜坤寧宮裡傳出的琴聲,這東西十二宮所有的人可都聽見了。母后知道嗎?這反反覆覆彈了半個多時辰的曲子竟是《墨子悲絲》,母后想想,襄王那樣如玉的人才,如雪般清白的性情,他受得了這個嗎?”

“楊朱泣歧路,墨子悲染絲?”張太后靠在五彩金線織就的五福錦繡靠背引枕上,半眯起眼睛細細思忖著胡善祥的話,才發現這裡面大有玄機。《墨子悲絲》說的是春秋時期墨家學派的創始人墨子出行時,見到染房內工匠們將潔白的絲帛染成黃色或黑色而失去本色,不由大悲,感傷世人隨俗世沉浮而不能自拔,猶如潔絲染色,失去了本來面目。

“母后一定聽說過‘楊朱泣歧路’的典故。楊朱外出時遇上一條岔路,一時不能決定走哪條路好,又聯想起人生在世總要面臨數不清的歧路,竟忍不住哭了起來。‘歧路’之所以讓楊朱哭泣,正是因為它縱橫交錯,使行者無從選擇,選擇不當便會差之毫釐,謬以千里。‘不會選擇’的痛苦有時更甚於‘不讓選擇’的痛苦;逃避往往比迎難而上、面對不可預知的前路要來得容易得多。先以‘素絲遭染’來汙衊襄王的高潔,再以‘歧路難行’來摧毀襄王的決心和勇氣。這樣的心機、這樣的巧謀,真真讓善祥輸得心服口服,只是可惜了……”胡善祥的目光透過張太后,看著不遠處被斜灑入內的陽光暈染得如同塗上了一層金粉的窗稜,有些飄忽起來。

她眼神裡蘊藏的內容太過豐富,張太后一時之間難以全部讀懂;可是她的話,張太后聽得很明白。

“可惜?可惜什麼?”張太后重新審視著面前一身道袍的胡善祥,只覺得今日的她話語中處處透著玄妙,可是偏偏往日裡堪稱洞察世事的太后今日卻沒了興致,也沒有精神去參悟任何事。

“善祥是說,可惜了我大明朝的江山社稷與萬世基業,更可惜了一位曠世賢君。”胡善祥把目光重新投向張太后。她說得如此直白,以至於完全超乎張太后的想象,她怔怔地沒有接語。

胡善祥笑了,“母后,‘兄終弟及’雖然沒有‘父死子繼’來得正宗,可也不是沒有先例呀!那宋太祖崩世之後,太宗不是按照‘金匾之盟’和杜太后遺命承繼了兄長的帝位嗎?襄王仁孝賢明,更是滿腹經綸,身負驚世之才,若是襄王可以登基,於國於民於朱姓宗室都是百利無害!”

“善祥!”張太后稍感意外,她伸手緊緊握住了胡善祥,“難為你這樣通達明理。眾人都只會責怪母后寵溺幼子,後宮干政亂了綱紀,想不到母后的心思還有你能懂得,母后甚感欣慰。只是墡兒性情至純至善,一曲琴音就亂了他的心智將他逼回襄陽。如今局面已然無從挽回了,母后也無可奈何,只好由他去了。”

“母后莫要灰心,其實咱們還有轉機!”胡善祥言之切切,張太后神情微變,眼中露出期盼之色。胡善祥續言道:“襄王雖然暫時走了,您還有太子啊!太子自小是由母后代為撫育的,與母后感情深厚,登基之後,內有母后繼續訓導,外有賢王輔政,朝政應不會有偏!”

張太后點了點頭,只是目光中又閃過一絲憂慮,“這一層母后也想過了,可是照理說新帝登基,母后就該退下來在壽康堂頤養天年。天子年幼,守在他身邊的該是他的母后。”

“萬萬不可!”胡善祥臉色突變,“襄王輔政,就免不了要時常入內面見皇上商討國事。而皇后身負撫育幼主的責任,肯定是要與皇上同居乾清宮的,這年輕叔嫂時常見面,雖然襄王性情純如璞玉,定然會潔身自好。可是這時間久了,萬一有些尷尬之言傳出,於皇家的體面和皇上的龍顏都將有損。況且……就像昨夜以曲相諫一般,怕是襄王會屢遭矇蔽,遇事未必會明斷。”

“正是,正是,這正是哀家擔心的!”張太后頻頻點頭。

“母后,善祥有一言相諫!”胡善祥湊到張太后耳邊低語片刻。張太后神情微變,她緊盯著胡善祥道:“善祥,你可知道,這番話講出來,足已讓你身首異處、滿門抄斬?”

胡善祥笑了,笑得很是明媚,“是的,善祥知道。善祥也不想說是為了江山社稷,就是因為心中有恨,恨不得她立時死去!因為皇上寵她愛她,所以多少次善祥把這樣的恨隱藏下來了,總在最後關頭放她一馬,就是因為皇上。如果她活著可以讓皇上高興,那我認了,也忍了。可是現在,皇上不在了,她早就該死!”

她彷彿變了一個人,疾言厲色,臉上的神情猙獰得有些嚇人。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張太后突然發現她眼角邊深深的細紋,她老了,她只比若微大三歲,可是她笑起來,這眼角、唇邊、額上的紋路是那樣地清晰。張太后只覺得心裡有些壓抑得喘不過氣來,她應該討厭這樣精於算計又兇狠毒辣的女人,可是此時此刻,她卻覺得是胡善祥的狠與恨幫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惡氣,更幫她移走了壓在心頭的那塊大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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