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6 與晉商曆史專家高春平重溫“走西口”

高春平,現為山西省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副所長、山西省晉商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省委組織部特邀專家,兼任中國明史學會理事、山西省歷史學會副會長。出版專著 《山西通史·明清卷》、《中國十大商幫》等400餘萬字。

東經112°與北緯40°相交,是自古兵家必爭之地,政權用它固隘,百姓用它通商。然而,在山西曆史學專家高春平眼裡,它最耀眼的,還是與晉商、與邊貿、與移民、與城鎮、直至與歷史走向的關係。

它有個快意恩仇的名字——殺虎口,為了安天下、穩邊關,清朝皇帝改“殺胡”為“殺虎”,將人與人的消滅霧化為人與獸的手刃。這個名字一直與走西口綁在一起,掀開了山西人橫亙280年曆史跨度的口外打工潮,與闖關東、下南洋並稱為中國近代三大移民現象。

山西省社科院歷史研究所副所長高春平關注晉商二十餘年,電視劇《走西口》的熱播使他的研究再次放大,那篇標題為 《殺虎口——旅蒙商走西口》的論文隨即走出學術界,成為晉商迷們的普及讀本。

走西口,後來被泛指為走出長城關口,向蒙古族各部甚至俄羅斯流動。

從哪裡來,到哪裡去

明朝曾經設“九邊”,這時殺虎口還是殺胡口。提“九邊”就必須提“秋防”。明政府曾多次北伐蒙古族,但終究邊患未盡。每年的馬肥季節,黃河冰凍,蒙古騎兵乘機踏冰南下擾邊,為此明政府不得不進行秋防。為防蒙古騎兵南犯,明朝在沿長城一線,相繼設置了遼東、宣府、薊州、大同、太原、延綏、寧夏、固原、甘肅等九大軍事重鎮,史稱九邊。

作為京師藩屏,九邊之一的大同是防禦蒙古人南下的前哨陣地。殺胡堡屬於大同鎮右玉衛下邊的一個重要邊防關卡,在明代,每逢大同戰事吃緊,北京便進入戒嚴狀態,明朝皇帝就坐臥不安。因此,宣大(宣府、大同)總督地位最重,入京則為兵部尚書,有時直接由兵部尚書兼任。

從1650年設立稅關到1929年殺虎關與塞北關合並,殺虎口前後存在了近280年之久,它見證了走西口的繁榮和衰敗。高春平說,走西口的山西人多來自晉西北,左雲、右玉、保德、河曲、寧武、偏關、天鎮、大同……多向口外內蒙古以西移民。中俄商道開通後,北京——張家口——歸化 (今呼和浩特)——庫倫 (今烏蘭巴托)——恰克圖一線商事頻繁,晉中人也加入走西口行列,最遠將買賣做到了莫斯科和歐洲。

清雍正五年,北部的大同、張家口、歸化、庫倫、恰克圖五大市場日漸興盛,殺虎口處於中原連接上述北部五大市場的樞紐,乾隆年間,過去由甘肅販運的茶葉改走由殺虎口——歸化——科布多商道,又使殺虎關出口貨物猛增。每天過往殺虎口關的流動人口成百上千,蒙族人以金銀、牛羊、騾馬、皮張、毛絨之類換取晉商販運來的綢緞、食鹽、布匹、鐵鍋、茶葉、瓷器、糖料、鹼面等生活日用品,這裡進出口貿易與日俱增,貨物車馬絡繹不絕,一派銀貨流轉,人畜雜聚的繁盛景象。

為啥出走,做啥營生

高春平說,與實力雄厚的晉中商人相比,走西口的晉西北人多為農民、手工業者和小商人,目的為逃難謀生。當時山西流民或向蒙民租地墾種,或入大漠私墾。清朝對蒙古族採取懷柔政策,推行喇嘛教,大興寺廟,大量招徠山西、陝西、河北工匠和破產農民。明末,蒙古族土默特首領小順義王為補充丁口,破例納丁編佐,以補足缺額,山陝流民紛紛前來加入蒙籍。隨著清朝對蒙古封禁政策的鬆弛,走西口的人漸漸由土默特而西至阿拉善、額濟納等旗耕牧就食。

山西人走西口最早可追溯到明中後期,多為民間冒禁私越長城行為。1650年,即順治七年,殺胡口設立了中央政府的稅務監督機構——戶部抽分署,負責徵收東起山西天鎮,西至陝西神木一線100多公里的邊口出入稅。商稅按物價計,牲畜稅按頭數來計算。到康熙年間,民族關係緩和,殺胡口改為殺虎口。

為什麼山西人背井離鄉,遠赴口外?高春平分析,客觀原因是晉西北地區土壤貧瘠,連年災害,如咸豐五年時遭遇大旱,顆粒無收,餓殍遍地。當時的百姓負擔沉重,第一次鴉片戰爭以後,國內政局不穩,太平天國運動席捲南部中國,清政府為鎮壓農民起義四處籌措軍餉,增設了關卡數量,加重了徵收力度,以“厘金”為代表,各地一律照捐抽釐,大致值百抽一,捐釐行業漸次增多,遍及百貨,百姓苦不堪言。

而口外河套地區,地廣人稀,土地肥沃。黃河水清澈見底,農業灌溉發達,小麥品質優良,口外幹饃是著名特產。在走西口人群中,異鄉種地農民最多,其次是做小買賣的商人和打短工的匠人。康熙年間,朝廷允許山西雁北一帶邊民去口外歸化城種地做生意,康熙三十八年,即1699年,清政府又批准山西大同朔州等地殷實商人去大青山伐木售賣。乾隆元年,歸化城、殺虎口開徵木材稅。到乾隆中期,殺虎口迎來商貿高峰期。

走西口難民目的單純,能夠養家餬口、安家立命即可,只要稍有收入就想著回鄉,因此每年都有大量帶銀百姓出入關口。不居住、流動頻繁成為走西口人的特徵,也是未能形成像下南洋家族企業的原因,“如果說走西口的山西人是一座金字塔的話,那麼喬家、王家等大戶是塔尖,大量難民和打工者是底座。”高春平說。

遇到什麼困難 留下什麼標誌

電視劇《走西口》裡有段梁滿囤扔鞋的情節,高春平說這符合歷史真實,當遇到岔路口時,山西老鄉習慣於朝空中扔鞋,鞋子落地後指向哪裡,大家就往哪裡走。

在走西口的漫漫長路上,山西人克服了無數艱難險阻,首先是變幻莫測的大漠氣候,途中有不少人凍餓而死,其次是當地官府、地痞的欺壓敲詐,再次是強盜、土匪的騷擾。民國初期治安最亂,走西口人往往結伴行走,並學習武術,現在忻州、雁北地區仍有習武傳統。據說,有個叫“草上飛”的匪首在口外非常有名,他經常打劫晉商駝隊,武藝高強,一腳能踢死一頭牲口。祁縣晉商曾經專門請形意拳宗師出山,以絕匪患。為避免現銀被劫,晉商還熔鑄了巨型銀錠,這種銀錠銀白滾圓,體量巨大,不易挪移,三五個後生才勉強能搬走。

高春平在烏蘭巴托曾經採訪了一位走西口的老人,已經82歲,老人稱自己是“朔平府的人”,當年他爺爺趕著牛車拉貨,從歸化一直走到恰克圖,隨身乾糧就是玉茭面窩窩和莜麵團團,半年走一趟。因為土豆、蔬菜不好存放,一般運送酒、毛皮等。在大漠行走飢渴難耐,為了找水,大家連落滿羊糞蛋的沼澤裡的水也不放過,有的人甚至喝尿。另一位老鄉的祖父走的是包頭至西寧一線,在六盤山遇到土匪,十幾人的商隊被擄走。土匪一刀一個地殺人,那時他才十來歲,土匪看他年紀小,就扔到馬背上搶回山寨,讓他看牲口下夜。後來,他藉機偷跑後到一處村莊居住,不久村子遭到蒙古人洗劫,整個村子只剩下他一人。

男人走口外,女人挖野菜。正像電視劇《走西口》裡的劇情一樣,走口外做生意迷信女人是禍水,一般不攜帶配偶。數百年走西口引發了社會單元解體重構,致使晉西北農村勞動力減少,婚姻危機不斷,農村女性受害最大,長期的分居思念給她們造成心靈創傷。

先有復盛公,後有包頭城。包頭、歸化都是走西口山西商人的固定居留地。呼和浩特至今仍有寧武街、寧化巷,山西商號“大盛魁”在口外開的分號,建築多使用山西磚瓦。

清代大批山西人去口外,致使歸化城人口激增,商民聚集,現在呼和浩特市有80%是漢人,漢人中有80%多是清代山西走口外商民的後裔。

歷史如何打量 今天如何評價

殺虎口關在清光緒年間走向衰落,它的興衰與國家興衰有關,客觀上也與歸化和張家口的興盛有關。歸化關開設於乾隆二十六年,即1761。在歸化未設關前,木植稅及其他貨物稅,均歸殺虎口關征解。歸化設關之後,當地所徵關稅,也就不再歸殺虎口關了。口外地區所需貨物的進口和皮張絨毛的出口,到咸豐、同治以後,一部分經過張家口關就可實現。歸化城與張家口基本處於北緯一個線上,經豐鎮至張家口約300多公里,而殺虎口至張家口有370多公里。運程縮短,費用減少,這關乎商人的利益點。京張鐵路通車後,許多貨物通過火車運輸,殺虎口因此冷落下來。

“山西人是走西口的成功者和開拓者”,高春平認為,“山西人會種莊稼,手藝精巧,蒙族人不排斥。走西口促進了民族大融合,帶動了當地農業的生產和開發,促進了商貿流通,加速了城鎮化建設,帶動了晉劇、二人臺等文藝形式的發展壯大。”

到明朝萬曆後期,殺胡堡市場貿易量躍居山西首位,號稱雲中第一要衝。順治年間,全國大宗貿易口岸只有廣州和殺胡口兩處,前者為國外貿易,後者為國內貿易。順治十八年,清朝戶部確定殺胡口關稅起徵定額為1.3萬兩白銀,比張家口還多了3000兩。這裡的稅官屬於肥差,直接吃稅費的有100家、上萬人,間接吃稅飯、搞三產服務的,諸如稅店、商店、旅店、飯鋪、門役、下夜、搬貨、印鐵工匠等各色鋪行人近千家、數萬人。乾隆極盛時期,殺虎口有3600餘戶、4.8萬餘人。

口外晉商特別敬重義犬,狗項圈就是口外晉商的一個發明,項圈套在護駝犬脖子上,可保狼群襲擊商隊時,護駝犬不被咬傷頸部。同時,狗也是商隊的信使,毛皮等價格有漲有跌,義犬負責第一時間向恰克圖送達物價信息。在晉商商號裡,義犬享有股份,年末盤賬,掌櫃會專門出錢請戲班為義犬唱戲。

一條石頭路從古堡口伸向遠方,今天的殺虎口已是一處歷史遺蹟。中俄古商道逶迤漫長,與現代高架、空中直通形成鮮明對比。但這裡曾是流民百姓的唯一生路,也是當政者的重要財源。今天的農民務工人員爭相向城市遷徙,將近3個世紀以前,歷史性的打工潮定格於走西口,從那裡牽出了一駝駝商隊,一段段別曲,一行行勤勞而紮實的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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