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1 小说:一个虞姬,两个霸王;一个时代,两声枪响。

小说:一个虞姬,两个霸王;一个时代,两声枪响。

画师:符殊

小说:一个虞姬,两个霸王;一个时代,两声枪响。

上海滩的繁华,总要上了灯方能觉察出来:拉着太太小姐们的黄包车夫在霓虹灯照耀下穿梭,就是比白天多了些生气;舞池里攒动的人潮,也在夜色中散出一种非兰非麝的香味;最了不得的是各大戏班子陆续开锣,那京胡的声音一响,直可以从戏园传到街上,引得一帮子戏迷争先恐后入园子听戏。

不同时期流行的戏是不同的,但有一出戏,十多年来一直经久不衰。这便是梅先生和杨先生合作演出的《霸王别姬》。彼时,演出结束不过半日,上海滩的戏园子便紧锣密鼓让手底下的角们排戏,一月之内纷纷上演同一戏码,虽说是跟风模仿,也让那些不得一见梅杨两位先生风采的戏迷,可以退而求其次。经过这十余年光阴的锤炼,现在以玉楼春仿得最像,据一些有幸看过梅杨《霸王别姬》的人说,这玉春楼的《霸王别姬》已得了九成精髓。

佩锦和兆阳是玉楼春的台柱子,两人分别出演虞姬和项羽。不同于梅杨版本的是玉楼春版的霸王,是身为女子的兆阳反串的。

这两个女孩子,同一年生,都是八岁那年进班,今年刚过了十七,平素起居练功相互照应督促,好得形影不离。佩锦十岁时,便出落得水葱似的,现在年纪大了些,身段儿越发出挑,一双杏眼晶亮有神,即便不上妆,也能灵得勾住人魂,天生就是个唱旦角的。而兆阳也长得乖巧,丹凤样的眼睛虽然不是很大,却别有韵味,原也是个好的旦角,却架不住个头一个劲地长,练了两年花旦便由师父做主改了武生。这么一来,师父给她俩仔细一打磨,便成了玉楼春的口碑。

这日黄昏,佩锦匆匆吃过晚饭,便到了后台。今晚是玉楼春一旬一次大演的日子,压轴的戏码自然是她和兆阳的《霸王别姬》,每到这个时候,她总是比平常用更多的时间来上妆,以免砸了招牌。

揭开油彩盖子,佩锦开始给脸上拍彩,才刚铺了薄薄的一层,身后便传来兆阳的声音:“不用想也知道你先来上妆了,可是佩锦,我讲真的,你真该多吃点饭,看你那单薄的身子骨,演虞姬是不是稍显瘦了点,不够英武?”

佩锦头也不回,手也不曾停下,道:“你哪次听人说过,我的虞姬气场不足了。兆阳,我知道你怕我吃得少了,身子吃不消,可我哪能像你那么吃东西。”

“也对,大概就是因为我吃得多,才长了这么高的个。”说话间,兆阳见佩锦已经完成了拍彩,便顺手拿起一支笔,蘸了红色油彩,帮她拍红,“你这上妆的手艺越发娴熟了。”

佩锦却道:“哪及得上你,也就是拍彩越来越快罢了。这拍红描唇画眉眼的活,始终还是你的手才能出彩。”兆阳笑了笑,手中的笔描了再描,方才停下,伸手将贴片子递给佩锦,才开始给自己上妆。

佩锦细细贴好片子,也不等梳头的小丫头来,对着镜子自己弄起来。她的手也巧,一般需要别人帮忙才能梳好的头竟弄得很妥帖,于是她穿上鱼鳞甲,披了黄底滚蓝边锦鸡斗篷,再把如意冠戴到头上,佩剑朝腰间一插,转手对刚上完妆面的兆阳唱道:“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

兆阳不由得凝神瞧起佩锦的扮相来,一时忘了要换衣服。佩锦看她的模样,停了唱词打趣道:“这样子你看了百遍千遍,还能这般呆看?”

“呆看。”兆阳好似想到了什么,重复着佩锦的话,浮出一丝坏笑道,“我这哪里算呆,要那位傅一凡傅公子见了你才是呆。”

佩锦顿时满面通红,连厚厚的油彩都遮不住:“你又来跟我玩笑,那样的富家公子什么人没见过,怎么平白无故见着我呆看。”兆阳正待说什么,就见玉楼春的班主李富贵走进后台,四处看了一圈,急急道:“我的天啊,兆阳大老板,这个时候你还没装扮好,赶紧点,台上的《穆柯寨》就快唱完了。”

兆阳这才仔细听了听台前传来的唱词,心知时间紧迫,立刻收起说笑的心情,在佩锦协助下,以最快的速度装扮妥当。她个子高,这一身霸王的行头穿戴起来,让她整个人都透出威风凛凛的感觉。“关于那位傅公子,我可真没说笑。”她趁迈步准备出场之际,郑重地对佩锦道:“只要你一上台,他的目光就不会离开你。”

佩锦当场愣住。这是真的?她怎么没发现。那一位叱咤上海滩、妇孺皆知的傅一凡,当真会在台下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一阵紧锣密鼓响起,将她从沉思中惊醒,她慌忙甩一甩头,定下心神等待着自己上场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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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锦坐在后台,回想在台上的情形。因为兆阳的话,她一边扮演着虞姬与项羽的生死离别,一边留意着台下,想要看看傅一凡是不是真的如兆阳所说。可她到底不如兆阳有一心二用的本事,这一分心险些将词唱错,她便只好收敛心神,不敢再想其他。这么一来,她不仅没有证实兆阳讲的,就连傅一凡的身影也没有瞧见。

台前传来热烈的掌声,佩锦知道这是兆阳正在谢幕。以往,从她自刎被侍女们抬下,她的戏就算完了,随后的谢幕她也不愿参加,只在后台卸妆。有一些想要到后台一睹她真容的戏迷们,也算客气,被班里的小学徒拦下,就不再硬闯。可今晚她止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于是,她快步走到台上,与兆阳一道,向座无虚席的观众席鞠了一躬。

佩锦的现身,让台下的观众陷入狂热。那些戏迷们大多不是第一次来,从没见过虞姬的谢幕,此时此刻又怎能不激动。

在一群疯狂鼓掌叫好的观众中,佩锦看到一个人安静地站立着,那目光果如兆阳所言,一直定定地落在她的身上。真是傅一凡!她的心跳忽然加快起来。这样专注的凝视,任谁都能明白是什么意思,而像她们这样的女伶人,如能遇到一个真心人,有个好归宿,这辈子便什么都不求了。他是真心的吗?

兆阳自然察觉了佩锦的心思,压低声音道:“这样的公子,你可千万不要错过了。”

佩锦哪里肯顺着兆阳的话作答,立刻反驳道:“谁知道他是不是真心……”

两人在说话间,一个人影忽地向台上走,立在她们面前,深深鞠躬,道:“两位的戏非常精彩,不知鄙人是否有幸,能邀请二位四月二十日到鄙府,为鄙人的就职庆祝会演出?”

请名角到家里唱戏,在上流社会是一种很流行的风气。这种方式称为唱堂会,有的是有名目的,例如生日、喜宴;有的是没名目的,就是特别喜欢某个角,出重金请到家里唱。这个人提出的要求该是没有名目的。

佩锦、兆阳听得那人虽然讲话流利,口音却有些别扭,像是个日本人,心中不悦,说话也不是很客气:“我二人从不唱堂会。”这是实话,从她们登台以来,便没去唱过一场堂会。原本这种事在戏园里是不可能的,可班主李富贵颇有些手段,对戏曲也颇有些情怀,这玉春楼开着并不全是为了赚钱,这些年虽大大小小推拒过很多次堂会,倒也相安无事。

“鄙人青田信玄,日本驻上海领事。我是真的喜欢二位的戏,想要我国的将领和士兵一同欣赏,希望二位不要拒绝。”青田信玄不肯死心,干脆亮出身份,想要借此来压人。

佩锦兆阳话也不说,转身径直向后台走去。青田信玄当众碰了个钉子,面上无光,立刻赶在二人下台前拦住她们,道:“二位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如果不肯答应,那就是逼着鄙人派兵来请。”

“派兵来也算是请?”兆阳冷哼一声反问。

佩锦亦附和道:“青田先生,我们不知道贵国的规矩,可在中国,派兵前来不叫请,是胁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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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田信玄被两人一唱一和讽刺得心中起火,眼见就要发作,被匆匆赶上台的傅一凡阻止:“青田先生,不是二位老板不给你面子,实在是不巧,那天家父摆酒宴客,早已和二位老板约好,请她们过去唱堂会助兴。”

青田信玄虽然才到任不足两月,却也认出眼前之人是傅氏矿产公司总经理兼上海滩工部局董事傅瑞林的独子傅一凡。于是,他只得按下怒气,强笑道:“原来是一场误会,要是二位能早说清楚,鄙人也不会不通情理。既然二位早有约,那鄙人就回去另定一个好日子,再来邀请二位。”说罢,他也不等佩锦兆阳回话,转身就走。

傅一凡待青田信玄走了,才略带歉意地看着佩锦道:“真对不住,事情紧急,没问过你们的意思就擅自做主。如今的情况,只怕二位要到我家去唱一场堂会了。”

佩锦在傅一凡灼灼的目光下低下了头,一时竟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兆阳笑了笑,立时接过话道:“去傅家唱堂会总比给日本人唱好,这次能顺利打发那个青田,还多亏了傅公子圆场。”

“哪里哪里。”傅一凡连忙道,“都是中国人,应该的。”

“傅公子觉得应该出手相助,我和佩锦也认为该相谢傅公子。”兆阳一看机会难得,便为佩锦铺路,“今日太晚,明日我们做东,请傅公子在华亿大饭店吃午饭。”

傅一凡自去年年底,偶然间听了一场佩锦的戏,就难以遏制地迷上了她。她在台上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无不牵动着他的心。他太想结识佩锦,可他也私下多方打听过,知道佩锦从不会出面应酬,他又不愿勉强她,无奈之下,只能一次不落地来捧她的场。如今终于得识佳人,他当然立刻道:“得二位相邀,明日一定准时赴约。”

双方定好了约,又相互道了别,便各自在心中期盼明日的约会。到第二日一起吃过了饭,三人聊得十分开心,这一回生二回熟,再经过四月二十日的堂会,傅一凡与佩锦已经很熟络,时常出双入对,成了上海滩让人羡慕的一对。

原本,傅瑞林是看不上佩锦唱戏的身份,可终究拗不过自家儿子,几番交涉下来,算是默认了这个儿媳妇。有好事的记者,借机大做文章,将“麻雀变凤凰,看名伶何时嫁入豪门”之类的新闻传得人尽皆知。于是,一些认识傅一凡的叔伯们,见了他总要关切地问上几句“什么时候结婚”,闹得他索性与佩锦商量,把婚期定在了秋天。

时年,民国二十六年七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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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傅家的喜事,整个上海滩仿佛都更热闹起来。七月七日上海所有的报纸头版都报道了傅一凡与佩锦即将结婚的消息,有些报社主编还要求记者连续跟踪报道,最好是能亲自采访到本人,做几期人物专栏。

这场婚事引得上海为之轰动,可谁又能想到,千里之外的北平,正发生着惊天动地的变化。

七月七日夜,日军借口一名士兵失踪,要求进入宛平县城搜查,遭到中国守军第29军的严词拒绝。日军遂向守城军队射击,并炮轰宛平城。

消息于八日清晨传到上海,各大报社不约而同紧急换了头版,以统一标题——七七事变,强烈谴责日军炮轰宛平——来抗议日军的所作所为。

玉楼春在班主李富贵召集下,开了戏班成立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全员会。

“日本亡我之心不死,如今北平已然开始战争,我揣度着,上海亦不能幸免。”李富贵缓缓道,“我宣布,即日起,玉楼春闭园歇业,待时局顺了再开吧。”

这李富贵出生在富裕人家,小时候被家人悉心栽培,也算是饱读诗书。后来家道中落,这才起了一个戏班,吃上了卖艺讨生活的这口饭。佩锦兆阳自小跟着他,学了不少见识,此时听得他的话,便道:“班主,玉楼春关了,你让这一群人怎么过活?”

“这些年我私底下存了些钱,大家省吃俭用也能过个一年半载。”李富贵说着,叫过一个小学徒,“你去把闭园的告示牌贴出去。”小学徒赶忙去了,他沉默了片刻,又道:“佩锦,你就快嫁到傅家,我这里的一口粮,就不算你了。”

佩锦心中羞怯,忙道:“班主你说什么呢,我一日没嫁过去,一日都要在你这里吃饭。”李富贵但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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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过去。闭园之后的日子很清闲,每日除了日常练功之外,也在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兆阳闲不下来,在练功之余,时时看报关注局势,到八月初时,某一天午后,她拉过佩锦悄悄道:“我要离开戏班。”

佩锦一惊,急忙问道:“你要去哪里?”

兆阳展开一张报纸,道:“佩锦你看,这是第九路集团军招兵告示,我要去参军。”

“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参军?”佩锦一听之下,更是吃惊不小。兆阳昂头道:“现在不一样了,我听人说了,第九路军的张将军下令,无论男女,只要忠心报国都可去投军。”

“可是……”佩锦有些迟疑道,“我和一凡说了,让他给你在公司安排个工作,他答应我们一结婚,你就和我一起搬去傅家,那时就和他一道去公司上班。”

兆阳摇摇头,笑道:“你在想什么啊!即使世道安乐,我也不可能随你一起进傅家,不过是重新换一个地方唱戏罢了。更何况现在国家有难,我没有任何逃避的理由。”

“那我也随你一道去。”佩锦非常清楚,一旦参军,生死就不由自己,“就算是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块。”

“又说傻话。”兆阳嘻嘻笑,“你要跟我去军队,你的傅公子就算把张将军的军营拆了,也要把你带回去。”

佩锦沉默,她很清楚,兆阳说的是实话。

“不要紧。”兆阳安慰佩锦道,“我只是去参军,又不是不回来。而且第九路军就驻扎在上海,一有假了我就去傅家看你。”

佩锦只得点头,眼里早已蓄满了泪水:“你答应我,不要犯傻劲儿,凡事先顾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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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兆阳参军后没几天,她所在的第九路军便奉命对日本驻沪海军陆战队虹口基地发起围攻,由此展开了中日双方在上海的战斗。

战斗一打响,日军将公共租界的北区与东区作为进攻的军事基地,并以海军陆战队代替租界巡捕,彻底将公共租界分割成两部分,苏州河以北,均沦为日占区。

为了夺回失地,中国军队与日军激烈交战,形成了长达两月的拉锯战。在此期间,佩锦顺利嫁入傅家。在她的要求下,婚礼并没有像之前准备的那样大肆操办,只在傅家简单拜堂就算礼成,连宾客也不曾宴请。傅瑞林并不是一个没有爱国心的商人,对佩锦的做法没有反对,相反倒有些欣赏。

不论婚前婚后,佩锦始终对战事保持密切关注,唯恐错过兆阳的消息。那一段时间,即便是在法租界范围的傅家,她也能听到从苏州河一带传来的隆隆炮声。浓重的血腥味似乎可以通过炮声四散传开,飘到她的鼻尖。

兆阳像断了线的风筝,一点消息也没有。佩锦整夜整夜睡不着,傅一凡知道她与兆阳姐妹情深,只能搂住她,低声道:“我每天都派人打听着她的消息呢,一旦有什么事……”话没说完,他忽然停了下来。

佩锦心知傅一凡没说完的话是什么,立刻道:“她不会有事的。只要是没消息,就算是好事。”

到了十月底,中国军队在装备精良的日军的持续轰炸下,显示出了败退的迹象。有一些师团为保存实力,不等上级下令已经开始撤退,但还有一些,始终坚持在阵地第一线,哪怕是弹尽粮绝,和敌人拼刺刀也战至最后一人。佩锦只希望,兆阳不在那些全军阵亡的师团里。

十一月八日,全面撤退的命令下达,所有部队全部撤出上海。佩锦暗暗祈祷,希望兆阳能在撤出上海之前,到傅家来与她见一面。

可到了十一月十一日,佩锦也没有见到兆阳。日军连占虹桥机场、龙华、枫泾和青浦,进至苏州河岸、南市及浦东等地,上海市长发表告市民书,宣告了上海沦陷。与此同时,一封用中日文字书写的请柬,也送到了傅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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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夫人台鉴:

鄙人获悉我军节节胜利,已经击溃驻沪中国军队,此乃值得庆贺之事,特邀夫人携兆阳女士于十一月十五日同赴鄙人在使馆为我国胜利举办之宴会,并献唱《霸王别姬》。

又及:玉楼春戏班乃是身怀绝艺之人,为保证戏班的安全,鄙人已派兵守卫,绝不会让人伤害他们一分一毫。”

这样一封充满挑衅意味的信,看得佩锦焦急异常。很明显,这是青田信玄用玉楼春所有人的性命要挟她和兆阳,必须要如了他的愿,不然他们的性命堪忧。

“青田绝不肯善罢甘休,他手里握着那么多人的性命,佩锦,你要怎么办?”傅一凡心中升起莫名的恐惧。如今的局势,日本人占领上海,无论是法租界还是公共租界,都采取妥协观望的态度,避开日本此时如日中天的势头。如果青田信玄真的较起劲,不肯卖傅家一个面子,放佩锦一马,只怕他父亲傅瑞林也不能保全她。

佩锦看着傅一凡的神情,心跟明镜似的,只道:“那就去给青田唱一出《霸王别姬》。”

傅一凡急道:“现在去给日本人唱堂会,只怕会被骂汉奸。就算为救玉楼春的人,这都抛开不顾,兆阳不在,你哪里去找一个人出演霸王?”

“没有霸王,我一个人也能把戏给唱圆了。”佩锦神色坚定。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傅一凡伸手握住佩锦的手,“兆阳不在,我来唱霸王。无论发生什么,都有我和你一起承担。”

佩锦连连摇头,道:“你是傅家独子,你父亲不会答应你跟我一块去的。”

傅一凡却道:“我们是夫妻,我不可能看着你一人去承担苦难。能和你结成夫妻,是我这辈子最值得珍惜的事,只可惜我们生在乱世,很多事都不由自己。虽然不能和你白头到老,能与你一同赴死,也是一件幸事。放心,你所想之事,由我来安排会更妥帖。”

“那我就写一个回帖给青田,告诉他我们准时赴约。”佩锦轻轻抱住傅一凡,“今生能与你相识相知,我很幸福。”

一时,空气里充满旖旎甜蜜的气息,两人心中暂时抛开一切,只剩下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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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五日,日本大使馆大宴宾客,庆祝日军在上海取得的胜利。指挥上海战争的大佐田中作为军方代表,出席庆祝会。青田信玄又请了不少上海政界商界要人,傅瑞林也在其中。整个大使馆人影攒动,一派热闹的景象。佩锦在青田信玄特别辟出的一间房内上妆,傅一凡坐在一旁,等着她弄好了来帮他。

忽听得一声闷响,傅一凡应声瘫倒在地,佩锦忙看过去,只见兆阳笑嘻嘻地站在面前:“这西楚霸王的戏,怎么能让别人演了去。”

佩锦又惊又喜,道:“你怎么会来!”

“我受了点伤,没赶上部队撤退。”兆阳说得很轻松。佩锦看着她苍白的脸,心里很清楚,能让她留下而不随军一起撤走,一定是很严重的伤。

“你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事吗?”佩锦不想兆阳留下,道,“你赶快走。”

“虽不知道,但也能猜出几分。”兆阳伸手一指傅一凡,“我和他之间,你选一个。”

佩锦恋恋不舍地看着傅一凡,强忍着眼中的泪水,道:“你知道我舍不得他。”“那不就是了。”兆阳拿起桌上的油彩,迅速开始拍彩,“我来之前去玉楼春看过,青田信玄也算是有一点信用,你一到大使馆,他便撤走了人。班主领着班里所有人,已从傅公子安排的路线安全离开了上海。佩锦,你怎么让青田相信,我一定会来?”

“我相信他私下一定调查过,便跟他说实话,说你参军了,不可能来。”佩锦道,“一凡又自告奋勇说自己可以扮演霸王,他也只能接受这样的安排。”

两人说话间,傅瑞林走了进来。他凝视着佩锦,缓缓道:“你和一凡悄悄做的事,我都知道。你真的决定要这么做?”

“爹,我决定了。”佩锦没有丝毫动摇。

“不是我不想出面,实在是无能为力。”傅瑞林心怀愧疚。

“我知道,爹。既然你说知道我们做的事,那你是准备好失去一凡了。天底下,不会有不救自己儿子的爹。”佩锦笑道,“如今之中国,便如被围困垓下之楚军,除了自己,并无任何盟军可以依靠。”

傅瑞林动容,他竟不知道,佩锦会有如此见识。“其实,你们现在要走,还来得及。”他沉默片刻,忽然开口说道,“我还能动用一些关系,让你们安全离开上海。”

兆阳不等佩锦说话,便先说道:“傅先生的好意我们心领了,我们不能再连累你了。”

“爹,等一凡醒了,你告诉他,要他好好活下去,连我的份一块活着。”

“好。”

“兆阳……”

“不必说了,那日你说,要死也要死在一块。佩锦,这就算是我们最后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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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场非常特别的《霸王别姬》,除了霸王与虞姬,再无第三人。那台上的霸王和虞姬,仿佛真的活过来一般,竟比佩锦兆阳往日演的还要好,到虞姬与霸王诀别,唱出“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时,第一句才刚唱完,台下便有人湿了眼睛。

那是傅一凡。他知道,佩锦手里的剑,并不是往常用的道具,而是一把真正见血封喉的宝剑。她要救人,又不肯失了大义,所以,才要以虞姬的身份死在台上。只待这四句词一唱完,他和佩锦也就天人永隔了。

他如何能不懂她!即使心中痛得滴血,他也只能坐着,什么都不能做。

到最后一个“生”字唱完,虞姬在余音中举剑。

剑落而人亡。四散飞溅的鲜血,让台下的观众错愕不已。一时之间,人影四起,一些胆小的人尖叫着,慌不择路想要逃出领事馆。

青田信玄见变故横生,掏出枪来,向天开了一枪,吼道:“谁都不准动,不然我打死他!”混乱的人群立刻安静下来,他向大佐田中点点头,正想要冲到台上拿住霸王,却忽然感到后脑勺被一杆枪顶住。

大佐田中随即用枪对准霸王,道:“打死青田大使,你也跑不掉,把枪放下投降还有一条活路。”

霸王什么话也不说,毫不犹豫扣动扳机。她的子弹穿入青田信玄脑中,而大佐田中射出的子弹,也击中了她的胸膛。

大佐田中上前又再向霸王补了几枪,怒吼道:“今天来的人,统统不能走,要一个个查,绝不能放走任何一个可疑份子!”

傅瑞林第一个走到门边,傅一凡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田中大佐,傅某人要带犬子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可以吗?”傅瑞林沉着脸说道,“明天傅某还要去工部局主持会议。”

大佐田中皮笑肉不笑地扯动嘴角,好一会儿才道:“请吧。”以傅瑞林在上海滩的地位,往后还有用得着的地方,即使明知道虞姬是他的儿媳,此刻也不能翻脸。

傅一凡回头,深深地看了佩锦最后一眼。

他不知道,在日军统治下的上海滩会变成什么样子,可既然佩锦要他活着,活出她的一份,他就不能辜负了她。不仅如此,他还要为替他死了的兆阳活着。只要活着,就没有“君王意气尽”的一天,沦陷的上海,也终有光复的时候。

他转回头,眼前是门外照进的第一缕晨光,他越走越快,去拥抱光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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