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長大的時候，奶奶已經老去，但她的故事在小村裡依然被傳得婦孺皆知。
村裡有女人的地方就有話題。她們每次看見我都會問：“你奶奶待你親不親？”“親。”那時八歲的我肯定而自豪地回答。女人們聽後就會大笑。我故意不理會她們，繼續趴在地上和小夥伴玩彈玻璃球的遊戲，但小耳朵卻努力地捕捉她們的談話。在她們零零碎碎的東家長李家短中，我模模糊糊地知道了，我的奶奶不是我的親奶奶，她是村裡女人口中的“後老婆”。後來，我用兩顆糖和小夥伴五妞兒做交換，明白了村裡人為什麼叫奶奶“小地主家的後老婆”。
奶奶在這個小鎮上出現得很突然也很撩目。據說，那天正好是小鎮趕集的日子，比平時熱鬧很多的街市上，有一個身穿黑色旗袍的年輕女子站在路邊不停地張望，她白嫩的皮膚和質地優良的旗袍吸引了來來往往的趕集人。但她對駐足看她的人毫不理會，只是有點焦急地看向遠方。只到午飯時，小鎮上唯一的一家車馬店老闆娘來到了年輕女子的面前讓她回店裡吃飯，人們才知道了這是夜半敲開車馬店門的一個漂亮女旅客。但第二天，這個漂亮的女旅客沒有離開，她換下了她那件和小鎮格格不入的黑色旗袍，穿著一件斜襟盤扣紅色碎花上衣，胸前垂著一條又粗又長的辮子明豔豔地站在昨天的地方向前凝視。有人開始和她搭訕，可她對所有的問話都搖頭不語。第三天，人們看見她滿臉絕望地又站在了那裡，她的面前圍著一群好奇的女人和孩子。這時，小鎮上有名的地主家的二少爺——我爺爺來到了她的面前，他倆一番交流後，她到車馬店取了她的手提皮箱，跟著我爺爺到了我家。此後，這個曾經轟動了整個小鎮的穿黑旗袍的女人成為了我的奶奶。
五妞兒口裡的故事就這麼多。可奶奶在小鎮的日子剛剛開始。我想起奶奶的時候，就會情不自禁地去想那個美豔動人的年輕女子，在走進有著黑色大門的那所大院後，和大院裡掌管大權的老奶奶，還有已經養育了兩個兒子的我的親奶奶之間發生的事情。
從鄰居奶奶不連貫的講述中，我知道了，奶奶剛進入地主家的大門後，我的老奶奶並不歡迎她，甚至有一天，把她的手提皮箱直接扔到了大門外。爺爺氣得暴跳如雷後，才有人把那個漂亮的手提皮箱又提進了院子。老奶奶口中的“紅顏禍水”在幾年中，讓這個院子由繁盛迅速地衰敗下來。先是老奶奶在外當國民黨將領的大兒子被槍殺，繼而，土地運動中，家裡的土地又被分割，老奶奶所有的怨氣全都發洩在了奶奶身上，只要爺爺不在家，老奶奶就會命令奶奶換下她愛穿的旗袍，拿著剪刀當面把那些做工講究的旗袍剪成碎布。
奶奶在後花園裡種的花，只要剛開花，第二天就會被人連根拔起。諸如此類的事情並沒有讓奶奶灰暗消沉，她在院子裡依然美麗輕快得如一隻處處受寵的貓，她甩著又黑又長的辮子清掃院子，邁著輕快的步伐攙扶老奶奶到屋外曬太陽，用被剪碎的布料給爺爺縫製時尚的大褂。厄運不因為她的忍耐停止，院子裡的木樓被革命人燒掉，後花園也被所謂的窮人瓜分成住宅地，“一夫一妻”被執行，“小老婆”的奶奶再次面臨被趕出大門的境地。
奶奶有家嗎？她的親人在哪裡？很多很多次，我都想問問奶奶這個問題。但奶奶活著的時候，我還不夠成熟，自認為已經長大的我沒有足夠的勇氣和膽量和一個60多歲的老太太去探討她的身世。我只知道，最終，奶奶沒有被趕出家門，而是我的親奶奶挎著一個小包袱，眼睛哭得紅腫，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小鎮，回她孃家去了。不久，老奶奶去世了，奶奶成了小院裡名副其實的女主人，養育著兩個加起來還不到十歲的爺爺的兒子，她是這兩個孩子口中的“嬸嬸”。
我至今都不知道爸爸和大伯的童年裡是否有過母愛，和爸爸聊天，偶爾會故意問起他的童年，爸爸就會馬上切換話題，談他二十多歲時，為了躲避批鬥地主，扒牆逃跑，流浪到山西的故事。有次我沒有停止自己的好奇，直視著爸爸，讓他給我講講已經死去多年的奶奶。爸爸的神情有點傷感，用幾句話就打發了我。他說：“你奶奶是個苦命的女人，跟著你爺爺過的都是苦日子，尤其在鬥爭地主的那幾年遭受了你難以想象的折磨。”
我真的想象不到奶奶遭受過什麼，我5歲從山西回到河南，印象裡最深刻的就是土和奶奶。河南的老家到處是土，土路、土牆、土房子，而我的奶奶穿著白色的斜襟上衣和裁剪得體的灰色褲子和我一起在院子裡撿拾落下的梧桐花。那時，已經60歲的她，臉色白淨紅潤，烏黑的頭髮在腦後盤成了一個髻，身體已發胖，但不像鄰居奶奶那樣臃腫邋遢。媽媽曾經很羨慕地對別人說：“沒生過孩子的女人就是顯年輕，看我婆婆，又年輕又幹淨，哪裡像六十歲?”
我60多歲的奶奶和村鎮上的老太太有著天壤之別。她和爺爺形影不離地出現在集市上，把自己用木塊木板訂製的架子租給遠道而來賣衣服賣布料的小販，收取租金。她和村人從不多說話，卻操著外地口音給顧客講解她出售的煤比一架子車的柴火更適合燒飯。她在集市上忙著做各種各樣能賺到錢的生意。偶爾，她從集市上回來，隔著橫在我家和她家中間的那道低矮的土牆喊我的名字，我會翻牆而過，屁顛屁顛地跑到她面前，從她的手中接過她帶回的糖果或者一個麥香味濃厚的白麵饅頭。“奶奶真好。”我小時候就很會說話，要不，在眾多兄弟姐妹中，惟我獨享奶奶的厚愛。“我不好，黨好，要不是黨讓咱做生意，你能吃到糖？”奶奶說完，就進到她的土屋做飯了，我趕緊跑回家，把糖果或白麵饅頭分給姐姐吃。
我14歲那年，奶奶家的土房子終於拆除，換成了和我家一樣的磚房子。那一年，鄰居奶奶家失散多年的女兒從臺灣回家探親，惹得村人人人羨慕，50多歲的臺灣姑姑衣著光鮮亮麗，對著鄰居奶奶又是撒嬌又是控訴地說，年少時，因為鄰居奶奶對她管教不嚴，才讓路過的一個大兵把她拐走去了臺灣。
在臺灣姑姑快要返程的那幾天，奶奶沒有去集市上做生意，有一天，在爺爺走後，她把我叫到了她家，她讓我替她寫封信。信的原文我早已忘記，但我從奶奶的述說中得知，信是寫給一個男人的。那個男人是個將軍，就是這個將軍把奶奶深夜丟在了他們路過的這個小鎮。我當時覺得很氣憤，寫完信後質問奶奶：“這個王將軍把你一個人丟下去了臺灣，你為什麼還寫信找他？”奶奶看上去非常傷感，她對我說，那時太年輕，是她自己的任性害了自己。我不解，告訴她：“我對這個王將軍一點都不喜歡，能把一個女人深夜丟下不管的男人，不算一個好男人。”奶奶說：“你個小屁孩懂什麼男人？你爺爺能叫男人？整天就會粘著我，讓他一個人在街上賣煤都多找給別人八角錢。你還沒有遇見過像王將軍那樣的男人，英勇果斷又重感情，那天夜裡，不是他丟下我不管，是我自己任性耍小脾氣不看時候非要折騰他的，我想他會回來找我的，可能當時情況危急，他身不由己不能回來，他現在如果還活著，就一定在臺灣。”
我第一次聽奶奶講述她自己的故事。原來這麼多年，她的內心一直住著一個王將軍。忽然間我為自己的爺爺悲哀，他寵奶奶勝過寵所有的親人，而奶奶卻要讓臺灣姑姑幫她在臺灣尋找一個叫“王源”的男人。我用冷冷的目光去看奶奶，發現她正無比虔誠地把麵糊塗在信封上，封上口，拿手帕包好那封出自我的手的信去隔壁找臺灣姑姑了。
我記得後來，我沒有遵守對奶奶的承諾，把這件事告訴了大我很多，馬上就要嫁人的姐姐。姐姐說：“女人都是虛榮的動物，尤其是像奶奶那種貌美如花的女子，王將軍肯定權利很大，奶奶才覺得他夠男人。爺爺有什麼？剛剛被改革開放的熱潮沖淡的“小地主”的不雅稱號？”姐姐一直都不喜歡奶奶，後來，她又教訓了我一句：“以後少到她那院，免得跟她學壞。”
我不聽姐姐的，繼續早上起床先到奶奶家，看她把長長的頭髮梳理光順後在腦後打成髻，看她在院子裡種下的石榴樹開出的火紅的花，看一群小雞圍著她吃菜葉時她幸福的樣子。只是臺灣那邊遲遲沒有消息。我實在忍不住，悄悄問奶奶：“王將軍還沒有消息嗎？”我看到奶奶的眼底劃過痛苦的表情，她沉下聲音，黯然回答我：“他可能已經不在了。”不知為什麼，我的眼裡忽然就蓄滿了淚，我怕奶奶看見，趕緊轉過身，謊稱要去上學就跑了。
還是在這一年，奶奶突然就病了，幾個月後，她叫著“王源”的名字嚥下了最後的一口氣，當時有人問爺爺：“王源是誰？”爺爺悽然地搖頭大哭。我和姐姐相互看了一下，同時叫了聲“奶奶”，就都哭出了聲。
奶奶離開這個世界已經多年，可我常常想到她。在我人生的歷程中，也有過深夜被男人丟在北京的大街上的遭遇。那一刻，我曾經心死如灰，想不管是誰，只要肯坐在我的身邊，我都會隨他而去。可真有男人想坐下來時，我忽然間就想到了奶奶和她的故事，我禮貌地告訴他：“我走累了，我老公去給我買水了。”然後一個人打車回去繼續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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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次，我和這個丟過我的男人，坐在麗江的一個賓館房間裡，看著落地窗外的藍天白雲聊天，他說：“我們在麗江買套房吧，這個地方真不錯。你退休後，我們可以住在這裡。”我說：“我不喜歡這裡，我喜歡大理，蒼山洱海，風花雪月，要買就在大理買吧。”他說：“不行，大理沒有機場，孩子們來看望我們的時候不方便。”我大笑，和他打趣：“大理沒有拾人橋，麗江古城裡有著名的拾人橋，你不就是想多拾兩個人嗎？”他也哈哈大笑，然後問：“是不是現在的女人太容易被拾走？”我回答：“一個女人在沒有自我的時候可能會被拾走，然後用一生的思念去償還。”他問：“誰這樣告訴你的？”“我奶奶。”我望著藍天大聲地回答。
佘振林，女，曾在北京魯迅文學院中國少年作家班做過編輯，後回到老家河南長垣縣當教師，現為長垣縣教育體育局工作人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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