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祖母猝然离世。全家人慌手慌脚，却发现祖母早已将身后事料理妥当。小到几件不值钱的首饰也早已留下字条说分给我们姐妹五人留作纪念。弥留之际，已经失去语言的祖母还用手指着屋里的朱漆大柜。母亲她们打开柜门，轻松找到了祖母亲手缝制的全套老嫁妆。
祖母命运坎坷，却从从容容为自己的一生画下了圆满的句点，让人唏嘘，也让人心安。
祖母的一生是悲苦的一生，她虽生在富有之家，却三岁丧母，中年丧女、丧夫，晚年再丧长子和幼子。这样的一生在文人笔下恐怕会被演绎成一部赚人眼泪的悲情大戏，可祖母却用智慧生生把这支离破碎的一辈子过得波澜不惊。
1979年，尚未从丧女之痛中回过神的祖母又经历了祖父的离去。当时，父亲兄弟六人中尚有四人未曾婚娶，最小的六叔才12岁。泼泼洒洒的一个大家庭，就这么交到了祖母手上。她没有呼天抢天、失声痛哭，而是咬紧牙关领着儿子们艰难地走下去，逢山开路、遇河搭桥，化窘迫为游刃有余。
我小时候，祖母在家里的自留地里种上了菜。她特别宝贝那些长势喜人的冬瓜、豆角，在她眼里，那都是一块块砖瓦，是要攒来给儿子盖房子的。有一年，小偷猖獗，隔几日便来菜园走上一遭，每次都恨不得把整个菜园洗劫一空。父亲几人轮流去菜园值班也无济于事。一天夜里，小偷又来偷菜，正摘得兴起，站在豆角架下的祖母朗声说："您到咱菜园来就是客人，摘些尝尝鲜是应该的。谁没个难处，您摘了我们的菜度过了难关，我们打心眼里高兴。您给我们孤儿寡母留下点，帮我们度过了难关，我们也一辈子记着您的好！"说完，给小偷深鞠三躬，小偷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匆匆忙忙逃走了。从此，园子里的菜再也没丢过。后来，我问祖母怎么敢一个人去面对小偷，祖母爽朗地笑着说："邪不压正啊，再说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咱也没想着把他赶尽杀绝，人心都是肉长的，他怎好再来偷？"
五叔结婚时，正是家里最艰难的时候，父亲几人帮衬着盖起了房子，再也没有多少钱办婚礼。新娘家的亲戚嫌寒酸，百般挑刺。最后新娘哥哥竟带着新娘离去，准备悔婚。媒人和亲戚去了几拨说客，全无效果。宾客们七嘴八舌地谈论，厨师也要找当家人问一问，这酒席还究竟要不要做下去。父亲兄弟几人急得在院子里搓手，不知该怎么收场。
临近中午，一直在里屋吸闷烟的祖母抄着手往前庭一站，闹哄哄的院子立刻安静下来。祖母字字铿锵："各位亲朋，今天本是我儿大喜之日，无奈我孤儿寡母照顾不周，闹了笑话，还请大家担待。对方悔婚，自有他们的道理，强扭的瓜不甜。但无论如何，一过十二点，照常开席，媳妇回来，就是喜宴，媳妇不回，就是答谢宴。感谢各位亲朋多年来对我们的帮助，还请各位赏光入席。"说完，走下台阶，给众人剥糖敬烟，脸上无半点愠色。祖母掷地有声的一席话传到了新娘家，新娘父亲将新娘兄妹痛骂一顿，亲自送女儿上门，婚礼最终得以顺利进行。村里人都敬祖母有气度，把这件事传成了一段佳话。
六叔成婚后，祖母轮流在我们六家居住。与儿孙同住，恐怕是这世上最需要智慧的事情之一吧！她的六个儿子经济条件不一，六个儿媳脾气各异，可祖母却总能随高就低，从不对母亲妯娌几个说长道短。一次，四婶和四叔吵架，四婶仗着自己人高马大，与四叔动起了手。祖母赶到，不由分说，抄起笤帚把四叔打得呲牙咧嘴，直到四婶一再求祖母不要再打才罢手。祖母问四婶："我这是在为你出气，他千般不对，你为啥又不许我打？"四婶低头嗫嚅："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妈，您消消气。"祖母环视一眼在场的几个儿子儿媳，说："夫妻间哪有那么多对错，各让一步就过去了，你们都记住没？"从此，父亲兄弟几人夫妻间都鲜少争吵，更不敢惊动祖母。
祖母晚年手上从不缺钱，只是她从不像一些老年人一样爱财如命。亲朋孝敬她的钱，祖母总是随手塞给儿媳妇，要她们拿去改善生活。如遇推辞，祖母便会去赶集，亲自买来各种吃的，笑眯眯地分给大家吃。我们都劝她把钱留着，祖母总一本正经地说："我留那做啥，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留来留去留成冤家。"看多了村里别家老人故去之后儿孙争财产的丑剧，我们才渐渐悟出祖母的英明之处。
祖母去世的那年冬天，我回家看望她。祖母恐怕已经料到自己来日无多，与我说了大半夜的话。我知道祖母一生艰难，想她必会诉尽悲苦。不料，祖母却和我讲起她童年时，家里套着马车带她去看戏；讲起她和祖父结婚那年，大雪及膝，她和祖父相牵相伴在娘家拜年一直拜到龙抬头；讲起半个村的女人来学她独创的盘扣技术；讲起和祖父一起去过的所有好玩的地方；讲起生活的种种美好……祖母记忆力惊人，慢条斯理从上个世纪20年代说到当时。借着清冷的月光，我清晰地看见祖母眼神清澈、皱纹舒展、嘴角上弯，那些磨难仿佛从来不曾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转眼，祖母离开我们已经十年。这十年里，我为了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一直在人生路上苦苦跋涉。在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爬起来的艰难历程中，我渐渐懂得了祖母，明白了所谓从容，不过是一次次煎水成冰之后的四两拨千斤，从来只青睐强者。
在人生中最为艰难的那些时刻，我常常念起祖母，就又有了走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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