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9 製造抑鬱症

製造抑鬱症

這些年來,我們會發現,抑鬱症越來越常見,尤其是大城市裡的年輕人。抑鬱症如同心理上的流感,傳染了越來越多的人。

現代社會里,工作和生活壓力加劇,普遍的忙碌和焦慮,確實會讓抑鬱變得很普遍。

不過,我們也發現,一些認為自己有抑鬱症的人,很可能只是混淆了抑鬱情緒和抑鬱症,或者說,抑鬱症這個詞的涵義,也在擴大和改變。對此,有一個形象的說法是:

“歐美人的抑鬱症是真的抑鬱,亞洲人的抑鬱症是真的苦。”

這句話其實呈現了一個事實,那就是亞洲人和歐美人對抑鬱的定義,未必是一樣的。

製造抑鬱症

《像我們一樣瘋狂》| [美]伊森·沃特斯 著 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 | 2016年8月出版

美國心理學記者伊森·沃特斯在《像我們一樣瘋狂:美式心理疾病的全球化》一書中就提到,歐美文化中最初關於抑鬱症的定義,是內源性抑鬱症,即由於個人身體或者認知方面的失調造成的,跟外在環境無關;而現在亞洲人的抑鬱症,很多情況下,都是源於周圍環境的壓力。

沃特斯通過調查進一步告訴我們,我們如今熟悉的抑鬱症概念,很大程度上是美國製藥商在日本推廣藥物時塑造出來,並影響到整個東亞社會。

瞭解這個觀念塑造的過程,可以幫助我們更合理地看待和理解抑鬱症。

01 人類的悲歡原本並不相通

抑鬱症是一種“年輕”的疾病,直到二戰後,抑鬱症才慢慢在疾病分類中獨立出來的。最初,精神科的教授把抑鬱症比做人們身體裡內在的鬧鐘,突然啟動時,抑鬱就開始發作,鬧完之後,抑鬱就平息了。

1988年,美國禮來公司研製出了抗抑鬱症藥百憂解,並向全世界推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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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發百憂解(PROZAC)的美國藥企禮來公司 創立於1876年,創始人是一位美國內戰退伍軍人

這個時候,他們卻放棄了日本市場,因為他們發現,日本人對抑鬱的理解,跟西方人是不一樣的。

日本文化中,壓根兒沒有和英文中的Depression(抑鬱)相同內涵的詞語,而且也沒有像西方抑鬱症一樣的疾病體驗。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中,就很難去推廣治療抑鬱症的藥物了。

這種差異還不是最致命的,更大的阻礙是文化觀念上的差異——日本是一個擁抱悲傷的民族。

在以樂觀、自信等正向情緒為主流的西方文化中,抑鬱自然就成為了一種病。但是在日本文化中,強烈的悲傷是一種再自然不過的情緒,承受悲傷不會被看作是一種負擔,相反,越是隱忍,越能顯示一個人超越自我的品格。所謂“艱難困苦,玉汝於成”,在中國的文化中也是如此。

可以說,通常一個文化所認定的病態,往往就是它所宣揚的價值觀的反面。

在這種文化背景下,日本人很難把悲傷、抑鬱的情緒,看成是心理疾病。他們很容易接受“鎮定劑”這類讓自己安靜下來的藥物,但會抗拒能產生興奮刺激的抗抑鬱症藥。

更重要的是,日本人處理憂鬱情緒的方式,還與西方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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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木原樹海,富士山下的著名景區,又稱“自殺森林” 許多日本人會選擇在這裡結束自己的生命

日本學者松見純子做過一個詞語聯想測試,她分別讓美國學生和日本學生寫下看到“抑鬱”一詞的聯想詞語。

美國學生聯想最多的10個詞是:悲傷、孤單、低落、不開心、灰暗、低沉、有情緒、失敗、苦惱、焦慮;

日本學生聯想最多的10個詞是:雨、陰暗、灰色、自殺、考試、疾病、勞累、寂寞、陰鬱、擔憂。

很明顯,對於抑鬱的表達,兩種文化很不一樣。美國學生能直接描述出自己的內在情緒,而日本學生更多是通過向外尋找關聯詞來表達。

松見認為,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中,個人的主觀體驗會有不同。美國人對自我的體驗是基於獨立的個體,而日本人的自我體驗,則更多與所處社會和自然交織。

因此,美國人更容易向陌生人公開表達自己的情緒和難過,而日本人通常會把抑鬱當作一種私人化的情緒,以道德和社會意義來解釋內心的痛苦,而不會把它納入精神衛生的領域,更不傾向於去尋找醫生等專業人士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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丟勒畫作《憂鬱》(1514),當時人們認為憂鬱源自理性


02 改變觀念,就能改變疾病體驗

在這麼大的文化差異下,抑鬱症是怎麼被日本人接受的呢?

這跟日本的經濟蕭條有關。在2000年前後,日本進入了經濟蕭條期,社會問題也越來越多,正處於尋求變革的時候。

越是有問題的時候,一個民族的文化,就越容易接受外來的觀念。美國製藥巨擘葛蘭素史克公司,就敏銳地發現了其中的商機。

曾為葛蘭素史克提供顧問服務的科邁爾教授,提出了一種思路:雖然關於抑鬱狀態,不同文化的“解釋模型”都有所不同,但是這種疾病體驗,可以通過改變文化觀念來塑造。

他認為,作為心理疾病,抑鬱和焦慮的臨床表現,不僅跟患者的種族文化背景相關,還跟他們所處的醫療服務系統、所接觸的診斷分類和概念,以及身邊人的影響相關。

比如說,關於抑鬱的疾病體驗,在韓國文化中,通常會被形容為肚子裡有灼燒感;而印度人就會告訴你,他可能損失了精液。如果是在韓國長大的印度人,他可能會有“抑鬱就會肚子難受”的文化期待。而這種心理暗示,確實有可能導致對應症狀的出現。

基於科邁爾教授的這種理論,葛蘭素史克公司首先從日本的醫療服務系統和媒體入手。

在過去,日本的精神科很少關注普通的抑鬱人群,幾乎只針對重性心理疾病的治療。而此時,日本的精神醫療服務,正處於轉折期,民眾對於情感障礙、精神抑鬱和高自殺率的擔憂,都在增加。

在這個節點上,葛蘭素史克公司通過國際抑鬱與焦慮共識團體,向日本發出警告:抑鬱在日本沒有得到普遍的重視,但是,西方科技即將伸出援手。

於是,抑鬱症藥物開始以一種正義的、人道主義的形象,進入了日本市場。


03 如何從觀念上重塑一種疾病?

塑造形象只是第一步,對於日本人抑鬱觀念的扭轉來說,製藥公司的營銷策略,起到了關鍵作用。

在當時的日本,還有很多人把抑鬱症與日本傳統的憂病掛鉤,覺得它是一種罕見的、基因性的疾病。但這樣一來,市場就太小了。為了弱化這個含義,製藥公司打出了一句廣告詞:“抑鬱症是心靈上的感冒。”

這句廣告詞傳遞了三個信息:

一、抑鬱症和嚴重的憂病不一樣,不會帶來任何的社會羞恥感;

二、吃抗抑鬱症藥就和吃感冒藥一樣稀鬆平常,不用擔心吃壞身體;

三、抑鬱症很常見,就像感冒了一樣。

這句廣告詞,大大增加了抑鬱症的內涵。而在其他的廣告中,製藥公司更是模糊了抑鬱症的定義,把它與“心情低落”等常見情緒掛鉤,儘可能地套用在大部分人的身上。

製造抑鬱症

堺雅人主演的電影《丈夫得了抑鬱症》中,丈夫確診後

妻子陪他坐電車上班,感受到他一直以來承受的壓力

具體要怎麼操作呢?還是得從日本人的認知習慣入手。

在日本人的認知裡,更早接受的是憂鬱型人格。憂鬱型人格的人大多認真、勤奮、細心,且對他人的福祉和整個社會都有深切的關心,容易感傷。它代表的秩序感和高成就,正好符合了日本民族的特性。

製藥公司的做法,就是模糊處理抑鬱症這個概念,向憂鬱型人格上面靠。這樣一來,患上抑鬱症的,很多就是那些更有才華、更勤勞的人,這讓更多的日本人,開始接受這個疾病。

接下來的問題是,既然抑鬱症像憂鬱型人格這麼常見,不吃藥不看病,能自愈嗎?

製藥公司說,不行,抑鬱症患者必須及時接受治療。

接著,他們就利用日本公眾對自殺率的擔憂,告訴大家,七成的自殺行為都可以歸咎到抑鬱症,雖然是個常見的病,但是沒有醫療干預,“心靈感冒也會置人於死地。”

此外,日本長期萎靡不振的經濟所造成的壓力,也成為了賣點:不治療抑鬱症,就會造成經濟損失,比如說,工時的損失和效率的損失。而抗抑鬱症藥,正好可以“把負面思維轉化成正面思維”、“能幫助人堅強地活著”。

製造抑鬱症

1998年的抗抑鬱藥廣告。幾乎所有的 抗抑鬱和焦慮藥物廣告中出現的人物都是女性


04 全世界都在以美國人的方式受苦

十幾年過去了,葛蘭素史克公司推出的抗抑鬱症藥,已經被日本人普遍接受。但結果證明,這個藥並不是那麼有效。

對一些重度抑鬱患者和焦慮症患者來說,藥確實會有一定的效果,但是,很多人的情況並沒有改善。反而,過度濫用抗抑鬱症藥,會激起患者的自殺念頭。

在伊森·沃特斯看來,這種現象並不是偶然發生的,像厭食症、創傷應急障礙(PTSD)、精神分裂症這樣的病,美國人也是用同樣的工業化方式推廣到全世界的。可以說,在全球化的今天,很多地方的人,是在以美國人的方式受苦。

這是什麼意思?

沃特斯認為,在把抑鬱症推廣到全球的過程中,美國製藥公司忽視了當地人特有的、差異化的疾病體驗,按照自身的方式去定義別人的體驗,併為這樣的疾病體驗命名,開出藥方。

為製藥公司的推廣立下大功的科邁爾教授,後來也有反思:“像我這樣的人,之所以進入到文化精神醫學領域,就是因為我們對文化的差異抱有興趣,就像生物學家珍惜物種的多樣性那樣,會珍惜不同文化中關於疾病體驗表達的多樣性……但是諷刺的是,我們這些人淪為了操控文化差異的全球市場機器。”

而且,這種輸出還不僅是因為商業利益,沃特斯認為,支撐製藥行業人們的,是美國人對科技的信仰,因為這些藥物被證明臨床有效,他們就有了一種道德上的自覺,要把它們介紹給其他文化中的人民。

在相近的文化背景裡,我們中國人對抑鬱症的認知經歷,跟日本人也有相似之處。

那回過頭來看,到底什麼是抑鬱症呢?

在被不斷塑造和包裝之後,確實會讓很多人混淆了抑鬱情緒和抑鬱症。而把所有的負面情緒,都丟進這個大籃子裡,也容易導致我們忽視更具體的情緒問題。

所以,就算我們感覺很抑鬱,也需要讓專業醫生做出嚴格診斷,而不是依靠網上的幾套測試對照,就認為自己的心靈感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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