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2 無罪之後⑥|安徽阜陽冤案當事人:50歲再創業,不急於一時

無罪之後,如何重啟人生?

近年來,一批重大冤錯案得到糾正,當事人重獲自由之後,如何重新開始生活成為他們必須面對的一道難題。近日,澎湃新聞回訪多名冤假錯案當事人,呈現他們重啟人生過程中做出的努力,以及遇到的困惑和失落,進而思考如何幫助他們擺脫困境,融入社會。

无罪之后⑥|安徽阜阳冤案当事人:50岁再创业,不急于一时

10月21日,五人在張虎目前居住地門前的桂花樹下合影,左起依次為張雲、吳敬新、張虎、許文海、張達發。 本文圖均為 澎湃新聞記者 衛佳銘 圖

55歲的張雲如今很少說話,人多的時候,他總是弓著背,耷拉著頭側耳傾聽,時而皺起眉頭,神情凝重。他時常嘆氣,唯獨跟一歲多的小孫兒相處時才露出少有的笑容。

被指合夥劫持殺害17歲未成年少女而遭重刑,從被抓到獲釋,張雲戴罪16年半。2015年7月17日,阜陽張雲等五人故意殺人案再審開庭,安徽高院改判5人無罪。此後,5人獲得64.5萬元到178.7萬元不等的國家賠償。

無罪之後重啟生活,五個人的生活逐漸迴歸平靜,被冤錯案改變的五個家庭,努力著試圖回到原本的軌道:2015年,50歲的張達發重新創業,開了家公司,雖不順利,但他認為“不急於一時”;張虎如今繼續經商,經營起了一家傢俱店;吳敬新和許文海都經營著自己的店鋪。

事業的另一邊,如何消弭以往經歷對家庭的影響,也是擺在平均年齡已過55歲的他們面前的難題。

等到無罪

无罪之后⑥|安徽阜阳冤案当事人:50岁再创业,不急于一时

張虎目前的住處,樓房始建於1993年,現在夫妻二人在此會客和生活。

張虎和妻子現在居住的房子位於阜陽市郊的公路邊上,始建於1993年,佔地面積近千平方米。一半的房子如今租了出去,作為高鐵建設工人的休息地。張虎在餘下房子的二樓改出一間會客室,牆上懸掛著毛澤東、斯大林、列寧和馬克思的畫像,又在二樓盡頭闢出一間屋子,作為夫妻二人的臥室。

十月中旬,門前的老桂花樹掛滿了淡黃色的小花,晚秋的風一吹,飄出陣陣香甜。張虎說,這是出事前栽下的,一晃眼已經長到二層樓高。

20世紀90年代,張虎是阜陽市潁泉區王莊村的一名個體工商戶,彼時已有百萬身家,在當地堪稱顯赫,經手的生意涉及窯廠、預製板、土建等工程,還一度被聘用為鎮企業辦副主任。

1996年6月5日,王莊村17歲少年黃英被發現遇害時,張虎還曾到現場圍觀,並陪當時警方懷疑的對象劉方軍一起去派出所做了筆錄。他沒有想到,三年後,自己會被這宗離奇命案送進監獄。

一起積壓近三年的惡性命案,阜陽警方這次只花40天就迅速偵破。警方宣告破案時,再過10天就是1999年的春節。

无罪之后⑥|安徽阜阳冤案当事人:50岁再创业,不急于一时

張雲家被拆除的老宅,現在他和兒子一起居住。

安徽高院將該案兩次發回重審之後,最終以“基本事實清楚、基本證據確鑿”,判決張雲無期徒刑,張虎有期徒刑15年,許文海、張達發、吳敬新各有期徒刑10年。

曾和張達發關在同一監獄的渦陽五週案當事人周繼坤對澎湃新聞講述了他在監獄裡的見聞:當時張達發每天起床後都朝著西邊磕一個響頭,再用雙手蜷成筒狀,放在眼睛前方,對著太陽昇起的地方,嘴裡唸唸有詞:等到什麼時候陽光才能照到我這裡?

十六年後,遲到的“光”照了進來。

2015年7月17日,安徽高院在宿州中院對“阜陽張虎等故意殺人案”再審開庭宣判:張雲、張虎、張達發、許文海、吳敬新5人在黃英被害案中無罪。

安徽高院認為,現有的客觀證據無一指向五原審被告人,且五原審被告人的有罪供述不穩定,各自供述前後不一致,供述之間互相矛盾,真實性不能確認。而證人張奇、劉方軍是在被限制人身自由的情況下作證的,證言客觀真實性存疑,均不能作為定案依據使用。

被法院改判無罪時,除張雲外,其餘四人均已刑滿釋放。據澎湃新聞統計,5人中,張雲從被抓到獲釋過了16年半,服刑時間最短的吳敬新從被抓到出獄過了8年,其餘三人的實際服刑時間則在10年到11年半之間。法院宣判無罪的那刻,張雲在法警的攙扶下,激動地流下眼淚。

重新創業

出事前,張達發是王莊村王莊小組組長,被帶走時,家裡正準備修建新房,新買的磚頭堆起足足一米高。等到張達發再回到家中時,磚塊仍整齊地壘著,“一塊都沒壞”,只是中間躥出了一棵小樹苗,樹幹長得已有碗口粗。

剛回家的頭幾年,張達發不願意與人說話,也甚少出門。妻子見狀,便硬拉著他到省內省外各地旅遊,既是散心,也是為了讓他更快地融入新的環境。

2015年,無罪之後,當年50歲的張達發與人合夥在老家註冊了一家勞務公司,他將公司的名字起為“發達”,又花幾萬元在辦公室裡添置了五臺電腦,在牆上張貼上公司規章,儼然要“大幹一場”的架勢。

然而,“發達”卻未發達起來。

張達發告訴澎湃新聞,嘗試開了公司以後,他才發現,如今的經濟環境早已和20年不同了,“拿承包勞務來說,中間層層轉包,到我這裡就已經是第四層了,基本掙不到什麼錢,現在工人的工資都是每天一結算,很多時候都是自己先墊錢,還不一定最後能收回成本。”

他時常想起出事前,和幾個朋友一起拿下了合肥市兩項建築工程,合同都簽了,沒等動工,他已失去自由。出獄後,他幾次路過當年的項目點,看著建成後高聳入雲的大樓,內心五味雜陳。

這種落差在今年57歲的張虎身上也同樣明顯。出獄後,當年張虎身邊的“小跟班”都已搖身一變成為大戶,他卻要重新開始。所幸的是,張虎性格爽朗,結交甚廣,如今經營著一家傢俱店,能維持基本的生活。

因許久沒有生意開張,張達發公司辦公室桌面上已落下一層薄薄的灰,他請人寫了兩幅字掛在白牆上,一幅是“寧靜致遠”,另一幅是“慎獨”,他覺得人不該隨波逐流,也不應過分在意他人的看法,“有些事需要時間,不能急於一時。”

服刑期間,張達發最喜歡看法律方面的書籍,自學了很多法律常識和法條。說起蒙冤經歷,相比其他四人,他顯得稍許平靜。張達發說,案件能夠平反,宣判他們無罪,本身就是法治的一種進步,“至於追責,也得一步一步來。”

現在,張達發在社區裡找了一份工作,每月工資兩三千元,他的主要職責是給當地面臨拆遷的居民做思想工作。這樣的事,放在無罪之前,他完全不敢想,那時“總覺得在鄉親面前抬不起頭來。”

一塊心病

比起外人的眼光,張達發更在意至親的態度。提到兒子,他總是陷入沉默,半晌說不出話。張虎悄悄地告訴澎湃新聞,張達發兒子如今也在阜陽開卡車為生,但很少跟父親說話。

張虎說,因為五人的官司,幾家人的孩子幾乎都是念完初中就放棄了學業,早早步入社會,張虎的小兒子更是沒上完一年級就輟學在家。張虎妻子告訴澎湃新聞,當時曾安排兒子轉學,但每到一處,就有人在背後傳“他爹是殺人犯”的閒話,就連老師也跟著一起說,無奈之下只能輟學。如今,最小的兒子已經長大成人,但卻終日在家沒有工作,這成了張虎和妻子的一塊心病。

“有時候覺得特別對不起孩子,他們這一輩的娃,哪個沒上過大學?就咱家沒有。”張達發說。

同樣的煩惱也困擾著吳敬新。他是五人中最早出獄的,回家後,吳敬新在農基地上蓋起新房,也用國家賠償的幾十萬塊錢給兩個兒子成了家,如今靠在家開麻將館維持生計。

被宣判無罪後,本以為日子能一天天好起來,兩個兒子卻先後離了婚。打官司時,女方指著他說:“你爸是殺人犯,你能好到哪裡去?”這讓吳敬新心塞不已:明明已經宣判無罪了。

相比之下,許文海的家庭關係要緩和得多,幾年前女兒把原本自己經營的一家超市轉手給他,現在由許文海和兒子共同照料。超市的大門挨著村裡的一所小學,每到放學時間,生意都不錯,許文海隔三差五也會跟著兒子一起去城裡進貨,沿途上,經過女兒承包的果園和觀賞樹林時,許文海總要自豪地跟人介紹。

比起兒女,讓許文海更放心不下的是張雲。

得知被宣判無罪時,張雲甚至有些“遺憾”,他在監獄裡已經又有了140分,再有10分就能減刑了。此前,他已經有四次減刑,一次無期改有期,後面三次減刑一共減了4年。十六年的牢獄之災,奪走了他的健康,回家休養4年多以後,他仍然需要人攙扶才能下樓。

有時,五個人會聚在一起商量事情,今年55歲的張雲極少說話,總歪著頭在一旁聽著,偶爾張口,也難以吐出完整的句子,只是斷斷續續的幾個詞。“從牢裡出來,整個人等於是廢了。”張虎說。

无罪之后⑥|安徽阜阳冤案当事人:50岁再创业,不急于一时

許文海來到張雲家陪他聊天

得閒時,許文海常常會一個人溜達到張雲家,陪他說說話,勸他想開點。坐在空蕩蕩的庭院裡,張雲時常嘆氣,說:“當初還不如死在裡面(監獄)算了。”

許文海趕忙勸他:“沒有這條命,還哪能看到宣判無罪?人家沒坐牢的,在外面不也有遇到車禍或者得病死的,這樣想想就好些了。”

張雲聽後,一抹苦澀的笑爬上滄桑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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