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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已經過去了20年，樸貞淑依然無法忘記那個日子——
那是1999年5月20日的中午11點5分，樸貞淑正在收拾屋子，忽然聽到門外傳來一陣淒厲的哭喊聲。雖然聲音因為痛苦而變得扭曲，她卻以母親的直覺意識到那應該就是自己的孩子金泰完。
衝出門外後，樸貞淑頓時驚呆了。
小泰完渾身是血，倚靠在路邊的電線杆邊，已經完全辨認不出模樣。
他的嗓子裡仍然翻滾著可怕的呻吟聲，原本可愛圓潤的小臉因為痛苦而擰成了一團。裸露的皮膚像是被焚燒了一般，變得黑乎乎的，鮮血不斷湧出，將他身上已經變得破破爛爛的衣衫浸透。
空氣裡瀰漫著刺鼻的臭味。
後來，樸貞淑才知道，那是硫酸。
原本穿在泰完身上的衣服已滿是血跡。圖源：Ilboard
急診室的醫生們也很少看到這樣的慘狀。
金泰完不到6歲，個子還沒長高。腐蝕性極強的硫酸，直接燒傷了這具幼小的身軀。
硫酸是從他的頭頂澆下去的，所以他頭部的受傷情況最為嚴重，緊接著就是胸口、背部和手臂，在這些被燒傷的部位中，高達40%的面積都達到了3度燒傷的標準。也就是說，皮膚燒傷深達肌肉甚至骨骼、內臟器官等，即便癒合也有明顯瘢痕，還可能造成畸形。硫酸還灌入了他的口腔和食道，讓這些部位也受到了燒灼。
他的眼睛也因為角膜損傷而失明。
泰完全身的燒傷部位示意圖。圖源：東亞日報
在醫學上，根據嚴重程度，燒傷被分為輕度燒傷、中度燒傷、重度燒傷和特重燒傷。從泰完全身的傷情來看，他被診斷為特重燒傷，也就是程度最嚴重的燒傷等級。
他能活下來的概率，僅有5%。
面對這樣的噩耗，樸貞淑以及聞訊趕來的泰完父親金東奎都覺得難以接受。
唯一讓夫婦二人感到欣慰的，就是泰完在生死線上的堅強。躺在燒傷病房之中，忍受著疼痛折磨的泰完，明明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只能憑著父母的聲音辨認他們的位置，卻還試圖開口安慰不斷落淚的家人。
所幸的是，他的聲帶沒有完全損毀。
這意味著，他還有機會說出自己所知的一切……
泰完的回憶是從離開家門開始的。
按照慣例，吃完飯泰完就要去上鋼琴課，所以他和小夥伴小李匯合後，便朝著興趣班的方向走去。當他們走到幾乎每天都會經過的巷子口時，泰完忽然聽到有個叔叔在叫自己的名字。
他本能地停下腳步，就是在這個瞬間，悲劇降臨了——一個長得像怪物似的叔叔一把抓住了他的頭髮，迅速往他的臉上倒下了某種液體。
泰完並不知道什麼是硫酸，他只感覺到一股奇怪的氣味，迎面而來的液體給他一種滾燙的感覺，就像是“難聞的熱水”——那些熱水流向了他的臉頰、眼睛、喉嚨和各處皮膚，當他嚇得放聲大哭時，那種劇痛的感覺又順著他的嘴巴一路滑向了身體深處……
地上留下了被硫酸腐蝕過的焦痕。圖源：MBC新聞
泰完沒有看清那個叔叔的長相。
短短几個小時後，這場發生在大邱東區孝睦洞的悲劇傳遍了全國，所有的韓國民眾都為之震驚。人們擔心著泰完的傷情，更對事情的真相充滿好奇，是什麼樣的兇手，才會對這麼小的孩子下此毒手呢？
在警方看來，一方面，將硫酸強行澆到一個孩子的臉上，不像是正常人會做的事，所以要考慮到精神病患者犯案的可能性；另一方面，泰完形容兇手時，用的描述是“長得像怪物”，這意味著兇手有可能使用了面具或其他偽裝，再加上兇手能喊出泰完的名字，說明他很有可能是泰完認識的人。
難道兇手和泰完一家有仇，所以針對孩子進行報復？
警方隨即根據各路線索，展開了調查。他們排查了泰完一家的所有社會關係，盤查了附近的精神病患者的動向，也對硫酸銷售商以及各大化工廠進行了走訪。可惜的是，他們一無所獲。
看到這裡，有人可能會想到，泰完遇襲時，是跟小夥伴一起出門的。
那麼，那個叫小李的小朋友有沒有看到什麼有價值的信息呢？
在詢問小李的過程中，警方遇到了一個極大的困難——小李有聽力障礙。
所以，他並沒有聽到泰完口中那個叔叔的叫喊聲，但他的確看到了兇手行兇的過程。根據小李的敘述，當時有一個叔叔拿著黑色的塑料袋，往泰完的頭上倒東西。但因為被泰完的慘叫所震撼，小李也沒有留意到那個叔叔的特徵。
除了再次確認了兇手的性別外，小李沒有提供更多的信息。
唯一讓警方有些在意的細節，是小李指出的黑色塑料袋。
警方在案發現場檢測到的硫酸濃度為78%，屬濃硫酸。這樣的硫酸可以用塑料袋來盛放嗎？
關於這一點，韓國媒體也進行了實驗。
在節目中，工作人員將和本案濃度一樣的硫酸倒入黑色塑料袋裡，塑料袋並沒有出現人們想象中的破損。
硫酸會腐蝕皮膚，造成燒傷，非專業人士請勿模仿。圖源：MBC新聞
其實道理並不複雜，硫酸之所以會對人體產生如此大的傷害，是因為硫酸脫水性強，能夠迅速帶走皮膚中的水分，導致皮膚組織發生炭化。而塑料袋的成分相對比較穩定，判斷硫酸能否破壞某種類型的塑料袋，不僅需要考慮硫酸的濃度、量、環境、溫度以及塑料袋的材質，還要考慮硫酸放置在塑料袋裡的時間（PS：在2002年發生的“硫酸潑熊事件”中，劉海洋就是用自己喝水的塑料杯盛裝硫酸的，證明硫酸在某些塑料容器中的確可以短期存放）。
這樣看來，小李的說法並沒有太大的問題。
但即便如此，兩個孩子的陳述也還是有無法解釋的疑點。
比如，哪怕兇手是一個成年人，可想要一隻手抓著泰完的頭髮，同時用另一隻手將塑料袋裡的液體倒出來，仍舊是很難實現的。除非兇手已經做好了防護措施，不怕自己受傷。但這樣的裝扮應該十分明顯，勢必會引起路人的注意。又或是，兇手對硫酸十分熟悉，操作足夠熟練，才能隨隨便便用一個塑料袋來攜帶硫酸，並隨隨便便傾倒在孩子的頭上，然後揚長而去。
在警方多次的詢問過程中，小李有時候陳述得比較清楚，有時給出的答案卻又十分奇怪，甚至牛頭不對馬嘴。這可能是因為小李本來就有聽力障礙，表達能力有限，加上他的年紀還很小，目睹案發經過後也受到了一定的刺激，所以無法完全還原現場的每個細節。
無論是什麼原因，這都影響了警方對小李證詞的採用。
但現場除了這兩個孩子，便再也沒有其他目擊者。這讓案件陷入了僵局。
儘管警方沒有找到有效的線索，泰完的父母卻有自己的懷疑對象。
泰完曾經形容過，喊他名字的那個聲音，很像“炸雞店叔叔”。
這個“炸雞店叔叔”是A某，他開的炸雞店就在泰完家附近。
前些日子A某曾找泰完的父母借錢，但夫妻倆因為自己的經濟拮据，便拒絕了A某。難道A某因此懷恨在心，將對夫婦二人的憤怒報復在了泰完身上？
但泰完出事後，A某還幫樸貞淑一起把泰完送到了醫院。
這樣說起來，A某也算是泰完家的恩人。
躺在病床上的泰完渾身包裹著繃帶，十分痛苦。圖源：MBC新聞
但對泰完的父母來說，A某是他們唯一能抓住的一根稻草。
他們忍著痛苦，給泰完錄下了他陳述案情時的影像，作為提供給警方的線索。
與死神搏鬥了49天后，7月8日早晨8點，小泰完因為燒傷感染敗血症，不治身亡。
泰完爸爸曾經承諾泰完，一定會找到那個傷害泰完的壞人。
可泰完沒能等到這一刻。
那A某到底是不是傷害泰完的兇手？
事實上，泰完去世後不久，就有其他鄰居在A某的手上看到了明顯的燒傷疤痕，而且A某的一雙皮鞋鞋底明顯有被硫酸腐蝕的痕跡。
但A某解釋說，是他在抱著泰完去醫院時，不小心在手上及鞋子上沾到了硫酸。
案發時，A某聲稱自己在店裡聽到了人們的叫喊聲，才衝過去幫忙的。但也有其他鄰居表示，看到A某並非從炸雞店跑來，而是來自別的方向。
而且，炸雞店到案發現場的距離，也不足以讓A某清晰地聽到他所說的叫喊聲。
然而，A某卻通過了警方的測謊測試。
警方考慮到，事件對泰完的刺激可能影響了泰完對整件事情的記憶，所以他們對泰完的陳述中的細節持懷疑態度。尤其是聲音像誰的這個細節，他們認為泰完很有可能是受到了母親的暗示，才說出了這些話。
畢竟，他們沒有找到與泰完家有深仇大恨的嫌疑對象，A某的殺人動機也不夠充分，僅靠泰完父母的猜測和目擊者的陳述，是缺乏關鍵證據指控A某的。
由於該案一直沒有找到新的突破口，警方無法繼續調查下去。
6年後，即2005年，負責偵辦此案的調查組也解散了。
雖然之後泰完的家人以及部分民眾提出請願，要求重新對該案進行調查，警方也於2013年對該案重啟調查，但最終檢方還是因為證據不足而決定不對A某提起訴訟。
至此，該案成了韓國曆史上有名的未辦結案件之一。
泰完案雖然成為了懸案，但它卻在韓國法律上留下了重要的一筆。
之前我們在介紹《殺人回憶》的原型——華城連環殺人案時，提到了韓國殺人案追訴時效的話題。正是因為泰完案的轟動效應，追訴時效的規定也被改變了。
所謂追訴時效，即根據刑事法律規定，對罪犯追究刑事責任的有效期限（我國刑事案件其實也有類似的追訴時效，但因為情況比較複雜，就不在這裡一一說明了。如果大家有興趣，之後我們可以給大家進行詳細介紹）。
最初，韓國法律規定，殺人罪的追訴時效是從受害者死亡時間開始計算的15年。超過這個期限，執法單位懲治罪犯的權利就喪失了，哪怕有一天兇手出現，也無法對他進行起訴。
這個規定的本意是為了有效使用警力，但對受害者的家屬來說，這是一個非常殘忍的數字。
如果你曾看過韓劇《信號》，那麼你或許還記得這段劇情：
12歲的女孩兒金允貞被人綁架殺害，警方卻遲遲沒能找到嫌疑人徐俊亨。
眼看15年的追訴時效就要到期，警方終於發現了事情的真相。
原來，徐俊亨並不是真正的兇手，當年他是兇案的目擊者，因為看到真兇尹秀雅綁架金允貞，才招來了殺身之禍。尹秀雅殺害徐俊亨後，切割了他的拇指用來誤導警方、栽贓嫁禍。
但當警方找到真相時，金允貞誘拐案的追訴時效已經到期了。
好在，徐俊亨的遇害時間比金允貞晚，警方還來得及趕在他的案子到期前逮捕尹秀雅。
兇手確實被抓到了，可屬於金允貞一家的公道呢？
為了抓到殺害女兒的兇手，金允貞的母親幾乎每天都在警局外尋求幫助，風雨無阻。圖源：截取自韓劇《信號》
在這15年裡，金允貞的母親總是站在警局門口，希望警方能夠幫幫自己可憐的孩子。如今，她終於知道了兇手是誰，卻無法讓兇手為自己女兒的死付出代價。
2007年，受到輿論的影響，韓國《刑事訴訟法》進行過一次修改，將2000年8月1日凌晨後發生的殺人案追訴時效都改為25年，但因為泰完案發生在2000年8月1日前，所以沒能在這次修改中受益。
根據泰完去世的時間來計算，該案的追訴時效將結束於2014年7月7日。
為了給泰完案爭取更多的時間，也希望警方不要就此放棄調查該案，在追訴時效結束前3天，泰完父母向法院提出“裁定申請”，意為對檢方因證據不足而決定不提起公訴的處理結果表示不服。
泰完的父親金東奎也曾站在法院外，希望法院能夠受理他們遞交的裁定申請。圖源：參考資料5
2015年2月3日，夫婦二人卻得到了申請被駁回的結果。
隨後，他們再次向最高法院提起上訴，然而2015年7月10日，申請還是被駁回了。
泰完父母的傷痛，讓很多韓國民眾感到揪心與不平。
2015年，韓國國會全體會議上，有議員提出應當廢除殺人罪的追訴時效，這一修改法案最終於7月24日通過，並於7月31日開始實施。換句話說，2000年8月1日凌晨起發生的殺人案，都被廢除了追訴時效，可以永久追訴。
該法案也因此被稱為《泰完法案》。
遺憾的是，更改後的法案，只能對後來發生的案子生效。
泰完案依舊無法追訴。這道創傷在泰完家人的心裡，無法癒合。
從案發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二十年。
樸貞淑每天出門，路過當年泰完蹲靠的那根電線杆，都會回想起她在案發現場看到泰完那一瞬間。
樸貞淑那些年工作的美容院，距離這個電線杆只有60米。透過店裡的玻璃，就能看到當年泰完經過的巷子口以及
無論過去多久，只要兇手一天沒有得到應有的懲罰，受害者家屬的心結就一天不能解開。那些沒能解決的案件，也不應該被遺忘。
2011年起，韓國各地警署為了解決長期未辦結的案件，陸續成立了長期未結案專案組，目的就是希望泰完一家的悲劇不再發生。他們相信，不斷髮展的刑偵技術一定能讓那些未辦結的案件看到曙光，每個兇手也都會為他們所犯下的罪行付出代價。
如今，華城連環殺人案終於等來了找出真兇的這一刻。
希望不久後，泰完的家人和其他懸案中還在等待真相的遺屬們，也能等到兇手歸案、走出傷痛的那一天。
本期互動話題：
有生之年，你還希望看到哪些懸案告破？
參考資料：1. 消費時報：大邱硫酸襲擊兒童事件中“炸雞店大叔”自殺說乃虛假報道2. 維基百科：大邱硫酸襲擊兒童事件3. 樹維基：大邱硫酸襲擊兒童事件4. BBS：警方重新調查青蛙少年失蹤案，金泰完硫酸恐怖事件也會被解決嗎？5. 韓聯社：韓國國會通過刑事訴訟法修正案 殺人罪公訴時效被廢除、6歲男童光天化日之下遭化學制品襲擊身受重傷、“硫酸恐怖襲擊事件”的受害少年逝世、時過20年，大邱硫酸襲擊兒童事件還在調查中、大邱硫酸襲擊兒童事件日誌、8年內破獲長期未辦結案件52起，下一步將強化專案組6. JTBC聚光燈：泰完媽媽的眼淚7. 第九版《外科學》.人民衛生出版社. 陳孝平 汪建平 趙繼宗8. 韓國《刑事訴訟法》9. TVN：信號主稿人：夏小婷；編輯：包包；質檢：等等；排版：CC題圖來源：Ilboard閱讀更多 法醫秦明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