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7 知青回憶錄· 唐曉峰·土左旗朝號插隊生活瑣記


知青回憶錄· 唐曉峰·土左旗朝號插隊生活瑣記


唐曉峰 北京四中六七屆高中畢業生,1968年9月26號從北京出發,來土旗插隊,落戶在哈素公社朝號大隊。1972年5月,作為工農兵學員,到北京大學歷史系學習。1975年9月畢業後,被分配在內蒙古廣播電臺理論編輯組工作。1976年6月,調到內蒙古大學蒙古歷史研究室工作。1978年9月,考上北京大學地理系研究生,學習歷史地理學。1981年畢業,後留校任教。1986年8月,赴美公派留學,在美國紐約州雪城大學(Syracuse University)學習人文地理學。1994年獲博士學位,後回國,為北京大學城市與環境學院教師,至今。

插隊生活中,難忘的事情很多,這裡隨便說幾件吧。

1.最累的活是拔麥子和鋤糜子

在插隊的第一個夏天到來之前,就聽老鄉說,“男人怕拔麥子,女人怕坐月子”。夏天快到的時候,心裡就開始準備著,看拔麥子到底有多累。

盛夏到了,麥子熟了,開始拔了。先說為什麼是拔麥子,而不都是割麥子。因為麥根可以當柴火燒,所以捨不得留在地裡。拔麥子,沒有任何工具可以用,就是靠手。手攥著一把麥子,使勁扯,連根帶土拔出來。拔夠一捆了,就紮起來,接著再拔下一捆。

一天下來,果然累得要命。第二天,還要接著拔。記得第二天中午歇工往回走,我腰也酸,腿也疼,一步步挪動,被人群落下一大截。那天是我插隊乾的各種活中,最難受的一回。

說拔麥子累,是累在這樣幾處:一是要蹲下身,手抓麥子的部位要儘可能的低,靠近麥根,才能保證麥稈不斷。一邊拔,一邊蹲式前進。這就夠膝蓋受的了。二是因為拔麥子都是在盛夏,“麥熟一晌”,必須搶拔。太陽越毒,越要搶拔。於是,大汗淋漓是不用說了。問題是下面不斷有被麥根帶起的土,還有麥芒,撲到身上、臉上,與汗水攪和在一起,那個滋味不是用話能說清楚的。三、手的吃力部位就在手掌下部,麥子就是卡在那塊厚肉上被拉出地面的。那塊手掌厚肉用不了多會兒,就變紅、變腫,甚至皮開血見了。老鄉教我們用布纏住手掌,保護那塊厚肉,但不久,布就爛了。

我幹其它農活還湊合,但在拔麥子這個活兒面前,我敗下陣來。看老鄉和其他知青在旁邊,虎虎生風的架勢,真是佩服。

在蹲功上,好像男生不如女生。“糜鋤點,谷鋤針”,鋤糜子,要在小芽剛剛露出地面的時候。這樣就不可能站著鋤,而必須圪蹴著,才能看清楚。這種圪蹴的活兒,主要是婦女的事,連男社員都不怎麼幹。有一次,不知什麼原因,讓知青去支援一下鋤糜子,這又讓我“切切”(發足力)“受”(勞動)了一回。還是膝蓋不行,根本蹲不住,我實際上是趴在地上乾的。好在,鋤糜子,就這麼一次。

2.最好吃的莜麵是在大車店吃的

在15隊的時候,有一次,跟車(馬拉的膠車)到一個遠的地方送東西。中午到一個大車店吃飯,歇腳。大車店是個大院子,正面一排房,兩廂是馬廄。我們進了院子,把馬卸下來,牽到馬廄。我們(我與兩位車把式)則進了屋子。

屋子裡有一面大炕,上面已經坐了兩夥人。我們在炕頭找了個空,坐上去。店主人是位大嫂,一看樣子就是利索人,過來招呼我們。我們給了她一小口袋莜麵,就仰身半躺到炕上,等著。

不一會,熱氣騰騰的莜麵窩窩和蒸熟的山藥端上來,隨後大嫂給我們每個人擺上一個大碗,又端上一小盔子調好的醃湯,還有一小碗搗碎了的油炸辣椒。只見莜麵窩窩薄薄的,半透明,一卷一卷站著,拿筷子一夾,軟軟的。醃湯上面飄著蔥花,油圈粘著花椒,香味往上冒。細切拌菜在下面,白的白,綠的綠,很是新鮮。碗裡已經有了莜麵窩窩、山藥,加上幾勺醃湯,在加上一點辣椒。“吃哇!”

那次在大車店吃的莜麵,是最香的一次。面好,窩窩推得好,山藥是裡外黃,醃湯是車店的老方子,菜新鮮,辣椒香,真是上等美食。

3. 消滅蝨子最好的方法

到朝號不久,許多人就開始生蝨子。對於蝨子,並不陌生,在北京也生過。但在朝號,因為自己不注意,特別是有一次到外地去,因為沒錢,不住旅館,都是在車站和衣而臥,好幾天沒脫衣服,所以蝨子在我身上大大繁殖了一番。

有一天,我脫了上衣,捉蝨子,捉一個,掐一個,掐完了就放進肥皂盒蓋裡。旁邊的任志幫我數過,好像是49個。

蝨子不像跳蚤,是跟身的(跳蚤不跟身)。而且還不斷地在衣服褶裡下後代,叫蟣子。那一陣,只要翻看衣服褶,都能看到一撮撮的蟣子,白色的。

有蝨子在身上,沒事兒的時候,感覺就來了,就要把手伸進衣服裡抓撓一番。尤其是晚上躺進被窩之後,都要全身大撓一陣才能入睡。

為了徹底消滅蝨子,我動用了敵敵畏。為了不讓蝨子有喘息的機會,我把一塊紙沾上敵敵畏的液體,然後揣入懷中。這樣周身都浸在這敵敵畏的氣味之中,蝨子是無處可遁,也是無時可遁了。凡是靠近我的人,都可以聞到敵敵畏的氣味。

但是,第二天,我忽然感覺肚子上不對頭,解開腰帶一看,肚子前面長出一個大泡,裡面一股水,顫顫巍巍,很難看,很可怕。這是敵敵畏接觸皮膚,殺出來的大泡。我當然不敢再揣敵敵畏了。

我後來改進為這樣:晚上睡覺時,把衣服全部脫下,扣在兩個臉盆裡,沾了敵敵畏的紙條,也放進去。扣一晚上,蝨子、蟣子被整整燻上一夜,連續幹了幾天,就終於徹底把它們滅絕了。從此,我不再受蝨子的侵擾。這個辦法真靈。

4. 最熟悉的老漢,季三肉蛋

朝號有很多具有個性的老漢,我對他們的印象都很好。

比如杜羊羊,是貧協主任,淳樸、忠厚,在那個年代,就是我們心中貧下中農的典型。還有老三隊的隊長老沒牙(因為他口中的牙幾乎掉光了,所以人們如此叫他),一心抓生產。我現在還記得他在田埂上闊步走路的樣子。他之所以在田埂上闊步,是在步量土地的畝數。步法是,同一只腳之間的距離算一步,即左腳到左腳,或者右腳到右腳,與我們平常喊的“一二一,一二一”的那個步點是不一樣的。在一二一的步點中,左腳出去算一步,右腳再邁出去就算兩步了。老沒牙隊長的闊步丈量法,我一直記著。後來學歷史,才知道,在中國古代,祖先們在丈量土地時,所用的單位“步”,都是如同老沒牙隊長的那個步法。漢代人說:“一步五尺也”,老沒牙隊長說,他的“一步”,就是五尺。

知青回憶錄· 唐曉峰·土左旗朝號插隊生活瑣記

在朝號老漢中,我最熟悉的,是季三肉蛋。我問過他為什麼叫這個名字。他說,本來自己沒有名字,後來政府要登記戶口,怎麼辦呢?當時登記的幹部知道他們家姓季,他是老三,腦袋大,像肉蛋,所以就在戶口簿上寫上了“季三肉蛋”這個名字。季三老漢的頭的確大,他走路,頭稍微那麼一低,你就擔心它會掉下來。

季三老漢一直沒娶媳婦,簡簡單單一個人,與二哥一起過,住在二哥房子的西屋。隊裡給他安排的活兒是“務藝”(管理、侍弄)瓜地。

有一天,我心血來潮,就搬到他的小西屋,與他住一個炕。就這樣,對季三老漢瞭解較多了。不過,多也多不到哪兒去,他的人生很簡單,生下來,家窮,人老實,就會幹活,沒錢娶媳婦,一年接一年,就到了現在。

但是季三老漢喜歡抽菸、喝酒。這是他生活中僅有的兩樣樂趣。睡到半夜,他總會爬起來抽一會兒煙,再接著睡。我半夜解手,常常看見他在炕頭坐著,煙火頭一亮一亮的。他抽的是自己種的菸葉。“越下面的菸葉越好抽。”他告訴我。

喝的酒就是當地最便宜的,沒有下酒菜,沒關係,酒的味道進肚就行。後來,我從北京給他帶過二鍋頭,他很高興。還有一次,季家殺豬,我請李懿(女知青),帶了所需的作料,到老漢家的灶上,按照北京人的方法,做了一小碗紅燒肉,老漢看著新鮮。出鍋之後,老漢嚐了一塊,“這豬肉還能做成這樣!”之後,季三老漢每天吃一兩塊肉,直到吃完。

秋天,瓜熟了,我流露出想吃瓜的念頭。大約兩三天後,傍晚,我回到了小西屋。他對我說:你看看這個,我一看,地上一個大西瓜。他拿刀切開,看著我吃,說:“我留了兩個,還有一個呢。”

冬天快到了,知青開始學老鄉的樣子做羊皮襖。這裡人們做的皮襖是光板子皮襖,皮板子在外面,羊毛在裡面。一個皮襖至少需要四張羊皮,前後襟各一張,兩個袖子各一張。我串了幾家門,買到三張羊皮,還差一張。買羊皮做皮襖講究搭配,毛面的樣子一定要相似。我差的一張,就是因為配不到合適的毛面。

下午在小西屋,季三老漢問我,“差一塊什麼樣的羊皮?”我抬頭,看到老漢養的幾隻羊在門口,剛好有一隻羊的毛正是我想找的。我用手一指,“就是那樣的毛。”

第二天,我幹完活回到小西屋,季三老漢說:“我把那隻羊殺了,皮在那兒。”他用手指著院子裡掛著的新鮮的羊皮。

我的皮襖做出來了,前襟用的是老漢的羊皮。因為是新殺的羊皮,即使經過幾道處理,油性還是比其它三張大,所以顯得很特別。“穿吧,睡到冰灘上也不冷!”皮襖師傅做完後,一邊看我試穿,一邊說。

忘了在季三老漢家住了多長時間,我又搬回知青點,但常常去看望老漢。

5. 印象最深的一本書

好像在村子的南頭,不知是什麼緣故,我去了一位老漢的家裡。很對不起他,我現在實在回憶不起他的名字了。但記得他的樣子,個頭不矮,瘦臉,人很精神。

他有一個小木箱子,拉出來向我展示。打開箱子,裡面有一摞書,好幾本是線裝書。那個年頭看見線裝書,很覺得新奇。有一本線裝書,封面沒有了,不知是什麼名字。翻開一看,每頁的上部,印著一兩行字,寫的都是格言,講述各種道理。頁面的下部,是一幅畫,畫的情節就是格言的內容。比如,格言是“懸崖勒馬”,畫裡就是一個人騎在馬上,就快要衝到懸崖邊上了,那人作慌忙勒馬狀。畫上的場景都是傳統風格的,人都是古裝,房子都是古式。很好玩。

我一頁一頁翻看,忽然有一段格言讓我一震:“來言是非事,便是是非人”。下面一幅畫,一個人進到庭院之內,欲做附耳說話的樣子。而庭院主人,身體直立,並無附身相就的樣子,似乎並不想聽。這句格言真是夠棒的,可不就是這麼回事嘛!從此,這句格言算是我這輩子不會忘記了的道理之一。

老漢的小書箱給我一種感覺,朝號人不光是幹農活兒,他們有著不同的內心,小書箱就是一類內心的體現。可是,當時,我並沒有要與這位老漢好好聊聊的想法,比如問問他:這些書是怎麼得來的?就自己悶頭看嗎?在村裡最應該講些什麼道理?這本書上都是老理兒,那麼當下的新理兒有什麼重要的嗎?

我那幾年,只知道和社員一起幹活,有空也和社員聊天,但聊得不深。回到屋裡看書,也是些與農村毫無關係的書,現在想起來,覺得自己很淺薄。而有些知青同學,利用在農村的時候,瞭解並思考農村問題,他們很令人佩服。另外,在農校當老師的知青同學,應該更瞭解村裡孩子對於學習的想法,這些也都是很有意義的。

現在回想起來,在朝號的那幾年,雖然天天在村子裡,其實,我對這個大村子的瞭解是很不夠的,朝號還有許多我根本不瞭解的人生。另外,它還是個很有歷史的大村子,比如書記恆栓才家旁邊,就有一個殘破的磚砌券門遺址,即使是殘跡,也可以看出,當初,那一定是個大戶人家的宅院。那戶人家是誰?哪兒去了?我當時並沒有問一問。

離開朝號有45年了,但是許多事情仍然記憶猶新,這裡寫的,只是一點點。

(2017年7月16日 於北京五道口嘉園)

知青回憶錄· 唐曉峰·土左旗朝號插隊生活瑣記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