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澤坐在山頂的一塊大石頭上,從這兒可以看見太陽從群山盡頭升起的樣子。現在天還沒亮,山頂颳著涼嗖嗖的風,把歸澤額前的碎髮吹得亂飛,弄得他的臉癢癢的。
他望著群山盡頭,知道再過一會,天應該就會破曉了。他低頭,看著手中的東西,握緊了拳頭……
這個地方叫塔鎮,因為鎮裡那條河邊有座古塔。塔鎮就是個普通的小鎮子,人不多,但是挺熱鬧。三年前,歸澤是跟著父親來到這裡的。
自打有記憶起,歸澤就跟著父親到處跑,在一個地方長則住上大半年,短則只住幾天。歸澤不知道自己的家鄉到底在哪,也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誰。這些父親從未提過,歸澤也從來不問。
父親是幹什麼的,歸澤也說不出來,只知道經常會有叔叔阿姨伯伯奶奶請父親給他們算命,也有請他去驅個邪什麼的,偶爾也求個雨。每次做完這些,就會有一大筆錢,每次父親就會帶上歸澤上附近最好的酒樓吃一頓。
按父親自己的話說,他是個“江湖騙子”,就靠一身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本領吃飯,但是不敢在一個地方待太久。
為什麼不敢待太久,他沒說……
父親帶著他來到塔鎮的時候,他還只有十三歲,他眨巴著大眼睛看著塔鎮的好山好水,對父親說:“這次我們久待些好不好?”
父親笑了笑,便真的很久都沒提要離開的事。
同每個偏遠小鎮一樣,總會有那麼幾件拿讀書人那一套解決不來的事,塔鎮也一樣。
於是,歸澤的父親帶上他那套傢伙什,把那些怪事挨個兒解決了。
隔壁小孩每天晚上哭,歸澤父親一去,不哭了;誰家東西莫名其妙失蹤了,歸澤父親一去,找到了;塔鎮幾個月不下雨,歸澤父親在那古塔下襬個臺子,嘴裡“咕咕嚕嚕”說了幾句,下雨了……
就連一個全鎮人都覺得他這輩子找不著老婆的跛腳漢子,歸澤父親去給他算了一卦,說他必能抱得好姻緣,果然不出半年,那漢子就不知從哪帶回來個紡紗的漂亮姑娘,辦了喜事。
就這樣,歸澤父親的名聲傳遍了整個塔鎮,鎮上的人大事小事都跑來問他,一口一個“大師”的叫著。
沾了父親的光,加上十三歲的歸澤面目清秀,玉雪可愛,正處於男孩子長個兒但又未脫掉少年人稚氣的年紀,塔鎮上的人都喜歡這個整天跟在“大師”後面安安靜靜的孩子。
歸澤喜歡塔鎮,這裡的人不見外,孩子們在他第一天來到這裡的時候,就扎著堆往他家門口擠。
“哇,這個小孩長得好生秀氣!”
“他會在這裡住下嗎?”
“誰知道!”
“聽說他父親是個算命的,那他也會嗎?”
“不是不是,我聽說他父親是個很厲害的大師傅……”
歸澤喜歡安靜,一開始被這陣仗給嚇壞了,躲在屋裡不敢出來,好一會才慢慢從門柱子後面探出頭來。那些小孩便一窩蜂湧進來,再一把拉起歸澤,出去玩了。
在塔鎮的日子實在算得上是歸澤長這麼大以來最快樂的時光了。上山打兔子採蘑菇,下水摸石頭撈魚蝦,有時歸澤跟著幾個鄰居家的小男孩把街頭賣糖人家的小姑娘欺負哭了,那幾個小男孩自知犯了事,撒腿就跑,留下歸澤和那小姑娘大眼瞪小眼。
小姑娘的母親從店子裡跑出來,氣勢洶洶地問她:“怎麼了丫頭,誰欺負你了?”
小姑娘揉著眼睛,指著歸澤:“他!”
她母親一看,頓時沒了氣:“大師家的兒子啊,這孩子平時挺乖,跟只小綿羊一樣,怎麼會欺負你,走走走,回家回家!”
說罷,還轉身跑回店裡,抓了把糖放在歸澤手心裡。
歸澤經常會跟著父親一塊上門幫人家做法事,但都老老實實跟在父親身後,絕不亂跑。
這天,父親應一戶人家的邀請,帶上歸澤上他們家做客。酒桌上,這家主人邀著歸澤父親的肩膀,說:“大師,你看你們家阿澤說小也不小了,我小閨女也只比阿澤小兩歲,你要是覺得可以,那我就做主,把這兩個孩子……”
沒等這家主人把話說完,歸澤父親就站起身來:“老兄說笑了,我這小子雖然快十五了,但也還是個矇頭小子,什麼都不懂。再說,我們這種走江湖的,到哪算哪,沒個根,哪裡配得上你家好姑娘。”
後來怎樣,歸澤不記得了,只知道後來那家主人也沒再提這個事。
那年除夕,塔鎮上家家張燈結綵,徹夜通明,歸澤父親帶著兒子找到了一家除夕也開張的酒樓,點了滿桌子的菜,都是歸澤愛吃的。
這酒樓的老闆沒妻沒子沒牽掛,除夕乾脆不回去,就在門口貼了副叫人幫忙寫的春聯,守著幾個和他一樣沒牽掛的客人。
歸澤父親抱著酒壺,看著吃得正香的歸澤,說:“好兒子,跟著我真的是把你給耽誤了。”
歸澤抽空抬頭,邊吃邊說:“那不也跟了你那麼多年了嗎?怎麼現在才想起說,晚了。”
父親笑笑:“我就是個半吊子神棍,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你以後要出息,可別學我。”
“那是自然,我就是當神棍,也絕不當半吊子的。”
父親拿筷子往歸澤頭上一敲:“真出息!”
歸澤摸摸頭,笑著說:“我可是你兒子,你要把我打傻了,這麼多年你就白養了。”
說著把手往他父親懷裡的酒壺伸了過去:“乖兒子陪你喝一杯?”
“不行,你要喝醉了,誰抬我回去啊?”
時間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沒什麼特別的,只是一到逢年過節,這爺倆就渾身不自在,非要上那家酒樓吃一頓才算消停。
塔鎮上的人還是大事小事都來問歸澤父親,塔鎮上的孩子也還是扎堆的往歸澤門口擠。
三年過去了。
但這第三年,塔鎮的人過得很不好。
也不知是怎麼回事,這一年,塔鎮沒下過一滴雨。地裡的莊稼都病殃殃地伏在地上,以往寬闊的河現在一個半大孩子淌著就能走過去,兩家人經常因為水的問題吵起來,甚至大打出手,整個塔鎮沒了以往的熱鬧。
鎮上的人都過來求歸澤父親,讓他再去古塔下面搭個臺子,求雨。
但這一次,歸澤父親卻沒有以前的爽快,拖了很久都沒有答應。
一天晚上,歸澤父親開始收拾東西,貴重的小點的就塞包裡,大的帶不走的就乾脆扔了。
歸澤看著,問他:“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不答應求雨?”
“我不是神仙!”
“可你也是個半吊子神棍,為什麼不能試一下呢?”
父親看著他停下了手裡的動作,好一會,才走過來,扶著歸澤的肩膀讓他坐下,他自己也在歸澤的對面坐下。
“好兒子,這個地兒你待了三年,還沒待夠嗎?”
歸澤不說話。
“其實,一個地方待得越久,就越不想走。”父親說,“你從小跟著我,在你眼裡我是不是無所不能啊?”
歸澤看著父親,有些想哭。
“恐怕讓你失望了,我當了這麼多年江湖騙子,只是不想把我的好兒子餓著。我心想,兒子跟著我,其他的沒有,總得有飯吃。”
“求雨這事兒,也不是說求就求的,我又不是龍王他親戚。”
“我還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成天往溪裡跑,冬天也是,結果一來二去,就落下病了。一到要下雨啊,我這膝蓋就悶著疼,每次膝蓋疼了我就去求雨,當然一求一個準啊!”
“可是這次,沒有啊,我去求了,也不會下的啊。人,可不能老想著和天作對。”
歸澤不知道父親說的這些,也沒敢想過,但思緒兜轉了半天,竟也只是短暫地震驚了一下,馬上,又是如水般的平靜。
“那……咱們走吧。”歸澤抹了抹鼻子,那裡酸酸的,“可是,塔鎮的人怎麼辦?”
“他們要真命大,自然死不了,我不是神仙,也不是大師,幫不了他們,只能盼著點好。”
那就這樣吧。
那也只能這樣了。
“睡吧兒子,睡醒了咱們就走。”
第二天,天還沒亮,歸澤就一骨碌爬起來了,這一晚上他沒睡踏實。
他們爺倆拿起包袱出門的時候,天還是灰藍灰藍的。
一路上街道空蕩蕩的,什麼攤兒都還沒擺出來,偶爾聽見幾聲咳嗽和嬰兒的哭聲。歸澤怕冷,尤其是這下霜的清晨,於是他披著父親的大袍子,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
父親一邊摸著歸澤的頭一邊說:“趁早摸摸,再長兩年我就沒你高了。”
“那到時候就能換我摸你了。”
“沒大沒小!”
“不敢不敢。”
爺倆有一搭沒一搭地扯皮,都忘了自己又開始居無定所的事情了。
突然,這本來應該除了歸澤父子就沒其他人的街道上衝出了一群人,這些人手裡拿著棍棒、鐵鍬、擀麵杖……反正稱手的叫得上號的都拿上了。
他們照著歸澤這邊就衝了過來。
“別讓他們跑了,這人這麼久在我們這騙吃騙喝,現在真的碰上事了,就想跑!”
“他就是個騙子,騙了咱鎮上人那麼多錢!”
“抓住他!”
“還有他那個小崽子!”
……
父親先是腳步頓了一下,隨即拉起歸澤就是一通跑,歸澤還滿頭霧水,扯開嗓子問:“你什麼時候騙他們錢了?他們不是自個願意來找你的嗎?”
“現在扯這些沒用,他們說騙了那就是騙了!”
“他們想幹嘛?”歸澤抽空往後頭望了一眼,發現那些人和他們倆的距離越拉越近了。
果然,揹著東西就是跑不快。
正當這時,父親將自己身上的包袱解下來扔給了歸澤,然後轉身就迎著那波人衝了過去。
“好兒子,快跑!”
歸澤蒙了,站在原地不知措:“我……”
“別我了,快跑,別回來了!”
歸澤鼻頭一酸,一跺腳,向著鎮子外頭跑去。
不知過了多久,歸澤腿都蹲麻了,他直起身子,揉了揉哭得發酸的眼睛,朝著塔鎮的方向跑去。
剛剛他沒跑遠,出了鎮子就在一棵大槐樹下躲著,想想又覺得難過,便靠著樹蹲下,抱著自己哭了起來,一直到天完全亮了,他才緩過神來,決定回塔鎮找他的父親。
歸澤沒敢走大路,住了三年,鎮上的人早就都認識他了。他沿著山腳往塔鎮的方向跑,終於在日上三竿之前溜進了城。
他用父親那件大袍子遮住頭,往古塔的方向跑去,他大概知道那些人想幹什麼。
在經過一條小巷子時,歸澤突然感覺肩膀一痛,隨即就被一雙手推到了,接著就是不知道幾個人的腳往他身上踹。
“騙子的兒子,也是騙子!”
“不要臉!”
聽出來了,這是以前跟他一起玩過的小男孩。
“都是你和你那個騙子爹害的,我們才會不下雨,沒水喝!”
這是個小女孩,應該是賣糖人家的姑娘,上次哭過的那個。
“大騙子都已經被打死了,壓在古塔下面呢,你居然還敢跑回來?”
什麼?父親已經……正想著,不知是誰一腳踢在了他肚子上,他頓時冷汗都下來了,蜷住身子動彈不得。
不知又過了多久,那群孩子可能也打累了,加上歸澤沒力氣,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覺得無趣,就走了。
歸澤撐起身子,抹了把嘴邊的血沫子,撐著牆站了起來。
還沒等他認清楚古塔是哪個方向,一個人便急匆匆地跑到了他跟前。
“歸澤,你快走,那群孩子跟大人說你在這兒,他們現在過來抓你了。”
是阿歡姐姐。
阿歡是他家房東的女兒,大她一歲多。兩年前的冬天,阿歡掉進了河裡,撲騰了半天,沒被淹死也差點被凍死,歸澤剛好路過,想都沒想就跳下去把阿歡救了上來。為此歸澤還發了高燒,病了一陣子。
阿歡急著說:“他們說要抓你去祭神,要砍頭的,你快走,別回來了!不然來不及了!”
歸澤捂著肚子,往古塔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看了阿歡一眼,下定決心似的,轉身往山裡跑去。
歸澤坐在山頂的一塊大石頭上,看著太陽出來的方向。
他跑到山裡已經兩天了,這兩天他沒吃沒喝,就坐在石頭上,望著山下古塔的方向發呆。望了好久,做了一個決定。
終於,天破曉了,群山的那頭冒出了火紅色的光亮,光打在群山之上,如同萬馬奔騰般壯麗。
真好看吶,歸澤想。
他站起身來,拍了拍褲子上的土,之前被踢的傷扯得他有點疼,他抽了口氣,跳下了石頭。
他朝著太陽的方向跪下,學著他父親的樣子,嘴裡“咕咕嚕嚕”唸了一大串東西,最後磕了三個響頭,拿起了之前坐在石頭上一直握在手裡的東西。
那是一把匕首,在父親扔給他的包袱裡發現的。父親之前一直想用它來防身,但一次也沒用到過。
歸澤對著太陽說:“老天爺,你要是聽得見,就下下雨吧。”
“他不是騙子,他是為了我。”
“你要實在怪他,我願意替他贖罪,讓他下輩子當個踏踏實實的人,不要再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了。”
“我願意拿自己獻祭,你要聽得見,就下下雨,不然他們會一直怪他的……”
“謝謝了……”
說著,歸澤舉起了手中的匕首……
幾天後。
“聽說了嗎?那小崽子找到了。”
“怎麼找到的?”
“還不是阿歡姑娘上山採蘑菇,順路想去山頂轉轉,結果就發現了唄!當時那小崽子就躺在地上,脖子上插著把匕首。”
“聽說阿歡哭了幾天?”
“可不是,現在還躲在家哭呢,怕是嚇壞了吧!”
“那小崽子多大了?”
“十七吧,不過好像還沒滿,還差兩個月!”
“也是可憐,碰上這麼個爹,不死也要羞死咯!”
“那可沒準,這麼個爹能教出什麼好苗子來,別到時候長大了也是個騙子。”
又是幾天後,塔鎮下起了傾盆大雨……(作品名:《贖罪》,作者:我來自東 。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點擊屏幕右上【關注】按鈕,第一時間向你推薦精彩後續故事。
閱讀更多 談客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