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1 是什麼支撐北歐的高福利?

北歐五國的政治、經濟、社會體系,比起任何其它的國家,完全不一樣。或者說,有大量政策領域搞得比誰都誇張、比誰都極端。另一方面也有明顯的文化差異來支撐這麼搞。

是什麼支撐北歐的高福利?

下面列出一些北歐模式的 “特點”:

1)極低貧富差距(比如 GINI)。北歐各國基尼指數都在 0.2-0.26之間,世界前十以內。

(英德法 0.31 左右,美國 0.42)

2)極高“人類發展指數”(HDI/IHDI)。都在0.85以上,也就是前十以內。(美國 0.79)

3)極高“快樂”類指數。都在0.85以上,也就是前十以內。

4)人均收入和人均GDP普遍也不錯。排除一些微型國家(例如盧森堡、卡塔爾)之後,北歐五國能爭到前十,比英德法都高。(挪威今年 $73000,差不多世界第一,也比美國多了30%)

5)非常高的政府支出比例。50%以上。比如瑞典;5200億美元的 GDP,只有印度的五分之一;但是一年預算幾乎達3000億美元,比印度政府的一年預算還多。(美國政府預算只佔GDP的20%)

6)這個政府支出裡面,很大比例直接花在了社會項目上,85%。(在美國,可能不到70%)

(同時,花在其他方面的錢,比如軍事預算,就非常少了)

7)稅收也當然很高了,比如瑞典現在的 57.1%。不過,企業稅率跟其它西方國家差不多。

8)收稅非常嚴,也很透明化。在挪威,可以在網上查到任何人每一年的收入、財產、以及當年交付的稅。從首相直到老百姓,都必須公開。

9)這些北歐國家的貪汙腐敗指數都是世界最低的。也是因為透明嚴格。因此,政府花在老百姓身上的錢,效率都是比較高的。

10)60-80%左右的北歐人民參與了各種工會。然後各行業工會權利都很大。(美國是10%)

11)在北歐,任何私企招聘、討論薪水等等,都需要三方(公司、員工、政府)一起決定。待遇相關的事情是相當公正的。也會限制許多大公司以內不同員工之間的薪水差距。老闆也不能拿太大比例。

(還有不少勞動權利保障、監督、上訴,都比其他西方國家嚴格多了;國際工會聯盟也有自己的指數排名,然後只有丹麥一個國家拿到了滿分,北歐其他國家也就差了幾分)

12)反過來,北歐國家對於產品以及自由市場買賣方面的限制,是超級開放的,比較鼓勵競爭。

(英美對這種東西更嚴了一些;regulations vs ease of business)

(雖然所有公司都受政府部分監督,可是北歐的“國企”機構真的非常少見)

13)然後;教育、醫療、退休保障、失業保障,以及各類補貼,都特別國有化。

而且效率高、認真、免費。這就是題主所說的“高福利”社會吧。。。為人民服務。這些東西都能佔政府預算好大比例。稅收高了當然可以這麼任性。

對北歐人民來講呢,這些東西跟免費警察一樣正常、普遍。是一種 obvious,沒多少人反對。因為每個人都能親自體驗到這些效果,所以北歐私立醫院、私立學校、等等,真的很少很少見。

(舉例,教育,確實比其它西方國家更強些。根據許多指標,只有北歐學生才能追上東亞平均水平)

14)政治參與感特發達。80%以上的人會出來投票各種小事。在英美,無法想象。說明北歐大家都很care具體政策。

15)更加“先進”的“資產分配工具”,和理論,一般都最早起源於北歐,或者先在北歐落實,做實驗。其它西方國家拖拖拉拉幾十年才會跟上。

比如“免費醫療”,90-100年前已經在北歐出現了。其它歐洲國家二戰後才開始copy。

現在,也只有芬蘭這種國家願意去大規模實驗“basic income”之類的政策(給每個人發一樣的基本收入,幾千歐元一個月;無論人家是否有工作,工作的人收入更多了而已)。北歐已經是階級流動性最強的西方國家,然後他們還在焦慮反思下一步怎麼辦。。。都當真變成熱議社會話題了,這就是北歐人的政治典型性格。

16)近十年,北歐國家也更加重視科技(自動化)取代勞動的趨勢。一方面對公司的這種行為保持開放歡迎的態度,另一方面大力投資“重新教育”,補助勞動者去學會一些新的行業。已經成了新的一種補貼方式。英美這方面比較落後,目前還沒多少政治意識。

17)重視工人休息時間、工作時間的平衡。work vs play。法定休假更多更放鬆。生病了一段時間,也會補工資的90%。

18)不僅工會,群體解決問題的思維在很多非工作相關的領域也都很濃。比方說,發現自己家裡養老人養小孩遇到困難,也會聯合起來逼政府負責,不久形成新的半國化機構。一直以來都這樣。

19)無神論者比例增長趨勢,也比其它西方國家走得更快。瑞典已經達到了76%的無神論者(世界第二,中國是第一)。英國今年才剛剛達到了50%,大概還需要20年才能追上瑞典。美國也許還需要100年。

20)政治方面,北歐也很不一樣。一般叫做 consensus democracy:“和諧性民主”,不太容許大數人欺負小數人的那些事。強調保護小群體的利益,至少讓所有群體一起談判妥協達到合意。

21)在援助發展國家方面,北歐國家也是預算比例最誇張的幾個。這個人均對外援助比例完爆美國二十多倍。不僅為自己人民服務到了極點,還願意把部分多餘的錢花到其他國家上。

為什麼北歐會變成這樣?這麼不一樣?

一部分是因為實際政治狀況:

挪威,1924年大選以來,每年票數最多的都是紅黨(勞動黨)。

瑞典,1914年大選以來,每年票數最多的都是紅黨(社會民主黨)。

這一百年,左派的支持率一直都在35-55%。包括其他左派小黨,那就是45-65%。

歐洲大多數國家,往往分十幾個主流黨派。很少有一黨能夠獨自執政。多黨暫時合作比較常見。

所以,在北歐,五六個黨派聯合起來反對紅黨,偶爾也能達到50%,但是這種情況很少。而且每次都會有偏左的政黨混入大聯盟裡面。

也就是說,在北歐,很難建立一個徹底右派的政府。再說,北歐的右派,按照美國的標準,也真夠左了,甚至比民主黨還左。因為根本沒人站出來反對社會保障。

人家已經習慣了100年的左派,所有人一輩子也只熟悉這麼一套道理。他們爺爺都早就習慣了,更不用說現代年輕人。

90年代,瑞典有一段時間偏右,把很多社會福利機構徹底私有化/市場化。結果貧富差距一瞬間拉大了好多(那幾年瑞典貧富差距惡化速度是世界第一),經濟很多方面都崩潰失控了。所以很快就返回到以前的制度了,到現在差不多已經恢復正常了。

對許多北歐人來言,瑞典那幾年是個嚴重的教訓。

然後,北歐整體,自從1807年(拿破崙燒哥本哈根)以來,就沒有發生任何殘忍戰爭之類的事。瑞典兩百年沒打過仗。二戰的挪威丹麥也被德國侵略,但是很快投降,死的人相當少,破壞不大。所以呢,首先是穩定,跟所有國家關係都不錯。然後是國際仇恨抱怨這種因素少,極右上臺概率幾乎為零。沒立場也沒心思搞民族主義。這樣的國家,內部政治輿論模式肯定會很不一樣的。

到底為什麼會變得這麼“左”?

為什麼北歐老百姓願意付這麼高的稅?北歐有錢人怎麼想呢,他們怎麼不移民去其他地方?他們都是傻瓜嗎?

其實,要多理解他們的心理。他們的三觀被灌輸了至少100年了吧。

很多核心意識形態,也能追溯到更久以前了。

北歐社會當中的貴族一直都沒有歐洲大陸那麼突出。更早以前,也只有奴隸和非奴隸兩個階層,然後早就不存在奴隸了。從古代就有“Janteloven”(我們都一樣特別)這種概念;“我很重要,但是你們也很重要”。還有這500年北歐(以及日耳曼,也包括德國)的基督教派:Lutheran;鼓勵勤勞,鼓勵群體做事,鼓勵參與政治決策。

每次遇到北歐人,給我的感覺是;“尊重所有人”。在英國,我們可能會在後面加一句:“如果不尊重所有人,也沒有人會尊重你”,所以差不多。但是在瑞典,他們不用解釋下半句,更自然。在他們眼裡,在乎別人是一種在乎自己。我妹妹的老公,以及他的家人,就是典型的挪威人,雖然很有錢,但是做任何對他們自己無利的事情,根本不需要講理由的。有時候我也很難馬上理解他在想什麼。在英國,別人為難他的時候,他也有些難以理解。

很多讀者認為這是一個聖母表現。“幹嘛不照顧自己利益為主?”。不好意思,這真是文化多種多樣的事實。有非常深遠的宗教傳統背景,已經跟宗教無關了。對他們來說,也是最合理最有面子的正常做人方案。

說白了,為什麼他們樂意幫助其他人呢?因為他們信任。他們看到這種做法多年的成果,知道這些交的稅到最後會變成什麼樣的服務。自己享受,所有人也都在享受。懷疑政府的情緒少了,自我保護意識也就少了。

北歐模式的核心在於:“Folkhemmet” (“人民的家”)

瑞典二戰之前(1930年)開始流行。當年的社會民主黨的主要理論。

現在已經是他們對於“北歐模式”的一種藝術自稱。

什麼意思?

“資本主義” 和 “共產主義” 的 middle-way(中道)。

也是個人主義和集體主義的一種中道。

簡單說;把資本主義的自由市場競爭優勢,跟共產主義的公平優勢結合起來。

(也可以這樣簡化理解;假設徹底無良心無公平的資本主義模式是“0%的受稅率”,所有人愛幹嗎就幹嗎,沒人幫助你。然後再假設徹底共產主義模式是“100%的受稅率”,幹什麼都沒用,也沒自由。那麼,中道就是50%的受稅率,比較自由也比較公平。他們追求的就是中間這種。。。其實只是程度問題而已。英奧加新、愛爾蘭,瑞士,只是稍微靠資本主義一點,40%的受稅率)

在北歐人眼裡,這真的是個中間最理想的方案。自己想做什麼事情,可能比大多數國家都自由了;然後有的事情並不適合市場化,比如照顧人、保持社會流動性、扶貧,等等。。。這就需要所有人一起努力,一起犧牲。

Folkhemmet 這個政治思路底線,被瑞典勞動黨保留了80多年。連續執政,從二戰之前一直用到了80年代,已變成了一種基本文化習慣。正好夾在東邊蘇聯和西邊英美中間,他們也認為自己在走中間道。

在美國,這個北歐模式被罵作“社會主義”。冷戰口水戰的遺品。因為美國部分有錢的人,影響力太大了,不願意改成這樣高稅收就喜歡各種忽悠人民(什麼“機會公平”之類的逆向道德腦殘話)。

其實,也可以說這個中道北歐模式就是社會主義的模範;北歐人也不一定會反對這麼理解。這種詞彙,每個人的理解都是不一樣的。北歐也很可能已經是世界最左的地方之一。

是他們的意識形態和文化習慣在長期支撐。。。而且還在進步實驗之中。內部邏輯非常一致。現在看來,效果也明顯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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