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落深井,我大聲呼喊,等待救援......
天黑了,黯然低頭,
才發現水面滿是閃耀的星光。
我在最深的絕望裡,
遇見了最美麗的驚喜。
——幾米《我的心中每天開出一朵花》
01
一個寒冷的冬夜,幾米昏昏沉沉地走入一家命相館,在地下室。
他從眼前的小圓盒裡捏出了幾粒米,攤在桌上。
記得,是一隻嵌著豔紅色指甲的手,開始撥弄起米粒來,又畫了些符號,......
最後,命相師面無表情地對他說:
“1995年將會大發,不廢吹灰之力,從此平步青雲!”
幾米很快樂,走出地下室,他覺得人生一片光明。
如今,已是華人世界裡最著名的插畫家和繪本大師的幾米,
回憶起那間地下室,卻神色悵然:
“生命的變化太快,太殘酷,來不及準備,也無法預料。”
02
關於繪畫這件事,幾米找不到基因的證據,
但他從小喜歡畫畫,“課本的空白處畫滿了我的塗鴉。”
那個年代,沒有人會培養一個愛畫畫的孩子,又不能當飯吃,玩玩就好。
小學時,幾米常去動物園參加寫生比賽,長頸鹿畫了幾年,都沒有入圍。
老師安慰他:
“那是因為你畫風太成熟了,評審一定以為是老師幫你畫的。”
幾米信以為真,度過了許多落選的快樂日子。
畫畫像照亮幾米稚嫩臉龐的一束光,純純地喜愛,無關乎夢想。
我循著光前進,黑暗不會再那麼令人畏懼。
03
高三那年,班上轉來一位同學,他告訴幾米,家裡本來希望他念醫科,但他還是決定要考美術系。
直到那時,痴痴的幾米才知道,“原來大學也有美術系喔!”
他跑回家對父親說:“我也想考美術系。”
但是,美術系要加考素描、國畫和水彩,可幾米還沒一點基礎呢,如何是好?
父親託人把他送到繪畫大師李石樵先生的畫室,
“我就像是個完全沒有功夫底子的孩子,忽然變成武林高手的徒弟。”幾米說。
他跟著李先生學了三個月素描,結果考試成績出來,
素描分數卻最低,反而從來沒學過的水彩和國畫卻拿了高分。
幾米一向覺得這是他運氣好,因為就連考試用的國畫筆,都是臨時跟人借的。
就這樣,幾米迷迷糊糊地考上了文化美術系。
不管怎樣,幾米很快樂,他彷彿正走向春天的下午,感覺好溫暖。
雲的上面是天堂嗎?天堂的天空還有云嗎?
04
美術系的同學們各個才華橫溢,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超凡的偶像,達利、畢加索、塞尚......
哇,他們好高大!
當同學們為不同的藝術流派和理念爭得面紅耳赤,甚至大打出手時,幾米只能呆呆地看著。
他平平淡淡、安安靜靜的秉性,怎麼也體會不到托爾斯泰所說的“藝術打擊力”,
除了簡簡單單愛。
大二那一年,那束光照見了幾米心中的自卑,如此清晰。
可能自己永遠成為不了藝術家,於是,他選擇了更為務實的設計組。
林肯說:多數人想要多快樂,就有多快樂。
真不幸,我是屬於那群少數人。
05
畢業後,幾米進入廣告公司,做了一名普通的平面設計師。
事實上,他在這個行業一共幹了十二年,快樂嗎?
“那是一種痛苦。”
每次去見客戶和開會,幾米發現自己沒辦法清晰地表達設計理念。
難道,放在桌子上的設計原稿不能說明一切嗎?
“我厭惡編出一套完美的說詞來推銷自己的創意。”
常常想,一個人,如果上班愈來愈感到彷徨,那麼下班後,可能會愈來愈想著吶喊。
幾米卻格外安靜,興奮的安靜。
因為在家裡,他可以肆無忌憚地畫插畫,
沒有目的、沒有理想,更沒有意義,只是一個小小的樂趣,一個心靈的出口。
後來,朋友幫他爭取到一個業餘時間為雜誌社畫插畫的機會,
儘管稿費不多,但幾米卻高興得不得了,
“多適合我啊!”幾米說,“編輯把稿子傳真過來,我畫完將稿子寄過去,事情就搞定了。”
相對於廣告公司繁瑣而乏味地討論,不知這有多自由,哈哈!
三年後,幾米的機遇來了,正趕上臺灣報業解禁,《中國時報》、《自由時報》、《中央時報》都來找他,
“許多版面太缺插畫了”,幾米越來越忙。
1994年,幾米遞交了辭呈。
也許,自己可以靠畫插畫維生,他這麼想。
固定的時間,
他固定出現在第三根柱子旁,表情木然。
車子天天誤點,他卻從不遲到。
今天大家議論紛紛,這次他居然沒有出現。
火車準時進站,
有人看見他做在駕駛座裡得意的微笑。
06
辭職後的一天——寒冬、地下室、命相館,
“1995年將會大發,不廢吹灰之力,從此平步青雲!”
命相師這句話讓幾米心甘情願地付了錢,他在心中默默期待:
“1995年快點到來吧。哇塞!”
1995年農曆新年剛過沒多久,幾米感覺到自己的右大腿劇烈疼痛,
一開始他還天真以為是肌肉拉傷或是坐骨神經痛,便不以為然,繼續畫畫。
時間走到初夏,他日漸衰弱,一個炎熱的午後,竟昏倒在熙來攘往的街頭。
在醫院做完化驗的第二天,醫生站在幾米的床頭,告訴他骨髓里長了不好的東西。
他問:“是癌症嗎?”
醫生點點頭。
幾米得了白血病,他崩潰了。
我從沒見過一個37歲的成年男人在病房裡放聲大哭的樣子,
而幾米不僅那樣哭了,最後還在哭聲中睡去。
幾米在醫院裡住了六個月,被隔離在無菌區,
化療折磨得他變了形貌,浮腫的白臉,光禿禿的腦袋,絕望無神的大眼睛,
還有“永遠”帶著的大口罩。
他什麼也做不了,看著窗外飄動的白雲,像大手,遮住了陽光,又突然移開......
幾米開始瘋狂思念起那些他筆下的“小人”來,
它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高有矮,它們是阿貓阿狗,小兔大象,甚至妖魔怪獸。
“我好想回家。”幾米對妻子說。
出院的那天,幾米突然吐血了。
但他擔心醫生會因此不讓他走,所以,什麼也沒說。
07
幾米的第一個繪本是《森林裡的秘密》。
大病初癒,他在家中帶著口罩翻看自己過去的畫作,
目光停在一張自己為小野先生文章配畫的插圖上。
哦,畫裡的小女孩輕盈地在林間穿行,蹦蹦跳跳地踏過懸在空中的枕木,張開雙臂,像鳥兒一樣。
“她為什麼會在那裡?”
幾米相信這幅畫的背後一定隱藏著一個秘密。
於是,他用三個月時間畫了三十二張圖,來講述小女孩的秘密。
但建議他加上簡短的文字,更便於讀者瞭解故事。
這可把幾米難為壞了,說話和文字本來都是他的弱項嘛。
情急之下,他帶著口罩,跑去書店買了很多詩集,
本想借鑑些靈感,一讀,卻完全不是想要的味道。
“既然不會寫,那就唸吧。”於是幾米一面看著自己的畫,一面把想說的話全部“朗誦”出來。
謝謝你毛毛兔,
這個下午真好玩,
星期三的下午風在吹,
我和我的夢都慢慢睡著了......
毛毛兔沒跟我說再見就離開了。
沒有夢的城市好寂寞。
“生命中有很多事物,來不及說再見,就離開了。”幾米說。
他很害怕,自己來不及和家人說再見,就離開了。
08
幾米曾說:“我覺得繪畫是我的藥。”
2006年,根據幾米繪本《微笑的魚》改編的動畫短片,在第五十六屆柏林影展中獲得“國際評審團特別獎”。
評委會給出了這樣的評語:
“只要你能解放別人,自己同樣也能獲得自由。”
這是一個關乎釋放的故事。
書中的中年男人,每天重複單調的生活,不快樂,也不悲傷,就像生病前的幾米。
直到有一天,他在水族箱前發現一隻對他微笑的魚......
死地逃生,幾米忽然發覺:
“許多平凡的小事變得重要,而許多非凡的大事又變得無足輕重”。
現在,他最開心和女兒RoRo在一起的時光,儘管女兒覺得這個老爸有點——“我的天啊”:
有一次我爸看見一個小女孩騎著腳踏車,肩上站著一隻可愛的白色鸚鵡,
他就笑眯眯地對人家說:“小妹妹啊,你家的鴿子好可愛喔。”
小妹妹很不高興說:“它不是鴿子,它只是胖一點而已!”
幾米痊癒了,隨著他在女兒面前鬧出的笑話,隨著他筆下一個個鮮活的“小人”開始舞蹈。
想起尼采那句話:“殺不死我的,必將使我更強大。”
今天才懂了它的意義。
09
從瀕臨死亡,到涅槃重生;
從《森林裡的秘密》,到最新的《忘記親一下》;
從四十歲走上創作之路,到今天的二十年,幾米筆下先後誕生了50多部繪本。
他不斷直覺著生命的自由之路,使每一位讀者都能從他的故事中找到一個映照和寄託。
他用《月亮忘記了》,療愈臺灣九二一大地震帶給人們的驚懼與創傷;
他的《向左走 向右走》,不僅是個近在咫尺卻擦肩而過的愛情故事,
也透徹詮釋了辛波絲卡的那句詩:
“這樣的確定是美麗的,但變幻無常更美麗。”
在《地下鐵》中,孤獨的盲女說:
“昨天的悲傷,我已遺忘,可以遺忘的,都不再重要了。”
好有力量!
讀幾米的《星空》,結尾小男孩被海員爸爸接走了,
“我”去找他,看到他留給“我”滿滿一牆自由自在的魚,不禁感嘆:
“原來他才是真正的魔術師。”
那一刻,又有多少讀者已泣不成聲......
有記者問幾米:“你的作品裡為什麼充滿了寂寞和憂傷?”
“寂寞是我整個人生的基調,而我自己在這個路上渾然不知,但我也樂在其中。”幾米回答。
“有陰影的地方,必定有光!”
可能,人生的最終目標就是找到屬於自己的自由,不管別人是否認可。
幾米不希望我們和自由之間有個“幾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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