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30 鞋匠朱多福的愛情(民間故事)

太平街的鞋匠朱多福打光棍好多年,今年都四十一了,還沒找到婆娘。急肯定是急的,十多年前也急,那時候好歹人還算年輕,又覺得有手藝,找個婆娘不是難事。

可這麼多年過去,除了年齡一把增長,啥也沒有,看頭髮還嗖嗖花白了,心頭漸冷。多福不是單純一個人,娘死了很多年,還有個多病卻長壽的老爹。老爹從小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他長大,兒長大可不能扔掉親爹不管。他對老爹很好,問寒問暖。手藝就是老爹傳授的,他在這街區修鞋二十多年,口碑很好——人家多福手藝好,收費又便宜,生意不可能不好。每天都有大批貨件,包圍在腳邊,一天收拾不完就擱在櫃裡,接著修。

多福個頭矮,面容粗糲,一張飽經風霜的老臉。和他的年齡從不相稱,二十歲時像三十歲,三十歲時像四十歲,如今四十歲,完全就是個五十糟老頭。他報自己年齡,總沒人相信,很苦惱。

多福原本對自己頗自信。我有房子!小青瓦的大屋有四間!我老爹一間,三間都是我的,傢俱電器早就買好了!嫁過來住哪間,隨便你挑,朝向也好,還可以用井水哇!我有手藝,掙錢!吃飯穿衣沒得問題!嫁給我可以不上班,就在屋頭做好家務,照料好我爸就成。他認為自己條件不錯,沒少託人給自己介紹對象,相親N次卻都無果。人家一聽到他的狀況,還有個七十歲老爹,房子有幾間,那又怎樣?成套嗎?有衛生間嗎?傢俱電器都置辦好啦?嘻嘻!

多福住在城郊,聽到信息反饋,也有心把瓦房賣掉到城裡買成套房。本來信心滿滿,認為不成問題,豈料去售房部一打聽,嚇壞了。售樓小姐看這個踏進售樓部,一聽到幾千元一平米,就拔腳逃跑的粗漢,笑了很久。多福這才覺得房子擱在天邊,怎麼賣這麼貴了喲!一個平米就好幾千哪,小戶型也要七八十平米吧,幾十萬呀!他的修鞋生意是不錯,但除去父子生活開銷,老爹還要吃藥,花銷不小,餘錢能買房?天真,於是迅速打消了買新房念頭。

短暫失落後,又有點歡喜,那是聽到又有鄰村的因為拆遷致了富。自己也住在城郊,這開發如火如荼,說不定哪天也拆遷到他家裡,補上一大筆,那時買房就不是夢啦!

可夢還是夢,多福苦盼拆遷好幾年,華髮兩鬢,四十出頭了,拆遷偏就不來,他那地界在尾端,恰恰不在開發範圍。急得很,有人調侃他,多福,你還說多子多福,婆娘找不到,害怕要斷子絕孫了喲!他急不可待,把一切社會關係都動用起來,好在補鞋識人不少。這天有個老大媽來補鞋,擺談幾句後,多福就央求她介紹個女人過日子,不要好看,只要心好,勤快,咋都成!

大媽看他一眼,疑惑道,你真沒結婚?多大歲數了?

四十啦。

四十?怎麼看像五十多了?大媽不信。多福掏身份證給她看,大媽驚呼,真是四十?你好顯老呀!

多福訥訥道,下力人,嘿嘿,是顯老。人是好人,也勤快,幫個忙吧。旁邊的擺攤匠人也說,是個好人!跟他沒錯!多福不要大媽的修鞋錢,還去買了一支火炬冰激凌給她,謝謝你啊。

大媽看在熟人份上,還真把這事上了心,回去物色個老閨女,也是三十大幾,好像是遠房侄女,挑來挑去給剩下。多福和剩女處了兩月,剩女要他給買了兩千塊一臺冰箱。冬天到了,來多福家裡坐坐,瞅瞅,聽見老爹咳咳吭吭,沒言語,也沒留下吃飯,說有事先走了。過兩天對多福說性情不合,算了。你那臺冰箱,折舊算點錢還你吧。

多福原以為這次基本搞定,結果還是吹燈拔蠟完事。他沒要冰箱折舊款,就當學雷鋒了吧!一共處了小半年,才拉拉手,虧大了!連醉兩回酒,矇頭睡幾天,然後宣告說——老子這輩子不結婚了!還結個剷剷的婚!

有人抱不平道,多福真是個豬,兩千元就拉拉手!要是找小姐,兩千元可以搞好多個了!

多福只苦笑。那些男人都是過來人,平時閒散就吹點褲襠龍門陣,擠眉弄眼道,多福呀,你不知道女人的味道,嘖嘖,安逸哈。

四十歲還是童男子,嘻嘻,白活!

有天多福又喝酒了,醉醺醺吼一聲——我今天看自己是不是男人!老子就要試試女人是啥味道!

好事者說,那你去呀,夜總會,歌舞廳,美容院洗頭房,多得是!

多福心疼銀子,不捨得,那些場合都妖里妖氣,他進都不敢進,只在馬路對面晃悠了一會子就打道回府。回去經過一條小街道,路燈幽暗,轉角處有個小雜貨店,賣點油鹽菸酒,有個女人聲音叫他。哎,大哥買包煙嘛。

多福一激靈,回頭看,是個近四十的大姐,坐櫃檯後瞅他笑呢。阿福說,我不抽菸,要回家了。

嘻嘻,不抽菸算啥男人呀?怕貴?我賣得便宜哈。女人笑道。多福心火陡升——我怎麼就不是男人!悲涼迸發,活到四十多,怎麼個個都說自己不是男人!

多福伸進荷包,扯了一張二十元的鈔票,買一包!

要啥牌的?老女人問。

就按這個價的!多福說。女人就拿了一包給他,只能拿硬玉。她說。

多福不懂硬軟,撕開煙盒拿出一根,想起沒火,又摸一塊錢出來,拿個火機!女人就拿個火機出來,嗒的一聲給他點燃。多福吸了一大口,這香菸也不是洪水猛獸,只是心疼銀子,也真不好這口,就沒抽。因此喉嚨和肺就鬧情緒,咳咳!嗆起來。女人見狀笑道,還真是個良民。她從櫃檯遞過來一隻塑料凳,大哥你坐坐嘛。他就坐下去,拿著香菸皺著眉看,這玩意兒有啥意思,二十塊錢,可惜了。

女人從櫃檯出來,身材不高,還勻稱,穿著裙子,臉雖然黃黃的,胳膊大腿還白白的。高跟鞋,露出腳趾頭,指甲溝裡還有紅色殘留,打過指甲油的。多福看得有點發怵,香菸放進嘴巴就給燻了一口,就像不善喝酒的人猛然整了一大口,類同“醉酒”,這就是“醉煙”吧。多福說,我好像看到過你。

女人有點吃驚,忙問,在哪裡?

多福有點為難,他是想說,你有點像洗頭房的,雖然他沒去過,卻曉得有些么妹雖然濃妝豔抹,卻比較節約,高跟鞋壞了,也不捨得丟掉,還要拿來修。

嘻嘻!女人忽然笑出聲來。我還說你是生手,原來有經驗!

多福明白她的意思,黑臉漲紅,說,才不是你說的那樣!我沒經驗!沒幹過!

女人哈哈大笑起來,倒杯水遞給多福,看你嗆的!又坐在阿福身邊,哈哈,我說今晚上怎麼就要出點啥,好耍得很。你很害怕那事兒呀?

多福又吸口煙,噴出煙霧,有點鼓勁的意味。沒經驗!也不怕!

女人側過臉,瞟了他一眼,看來你真是沒經驗。看不出來呀。

多福羞愧地低了頭,這根香菸吸得差不多了,時間不早了,準備走人。女人拉住他,大哥不想學學嘛。說著拉拉他的手。阿福忽然有點害怕,卻又有點歡迎。

多福終於沒有走,女人把店門關了,帶他到裡間去,這間屋不大,傢俱生活用品堆得滿滿的,幾乎掩蓋了後面一張小床。女人先坐在床邊,斜眼看阿福不動作。哈哈,你怕我呀,幹不幹?不幹算毬。

多福說,老子不怕,幹。幾番鼓勇,終於抱住了女人,聞到香味,那是女人搽的潤膚水,覺得這味道期待了好多年。他在女人指導下完成了男人第一次,對他的笨手笨腳,女人卻很激動,說,你還真是個童男。先前我還以為你兒子都十多歲了。又怕你有病惹給我,好啦,放心了!

多福苦笑一聲,我還怕你有病呢!不是找不到女人,我怎麼會上這兒來!

女人有點惱怒,咋啦?!我強逼你來的?給錢!

多福摸出一張五十的。女人眉毛一抬,說,打發叫花子?

多福心疼,說,那你要多少?

你沒打聽行情,一百元沒兇你吧?哎,算了,收你八十好了。下次再來,蓄個買主。女人扯過多福攥手裡的五十大元,再拿三十來!好啦,你走吧。

多福付款八十元,嚐了女人味道,走了,轉過巷口忽然覺得羞恥,又有點意猶未盡。路燈闇弱,照在他臉上,也不知道是笑還是哭。

這事兒好像要上癮,工作之餘就老想著去雜貨店。多幾次,女人又打折,說大哥你也不容易,來照顧我的生意,給你再打個八折吧!多福也感動,來去就認定這個老小姐。

一天親熱過後睡被窩裡,多福感嘆道,我覺得你還是挺好的,怎麼就幹了這事兒。

女人咯咯笑,大哥你看上去也蠻老實的,怎麼也出來幹這事兒?

多福低頭不語。說,我哪是好這口,是沒辦法,想找個女人,人家都不幹。兩個人就擺起了龍門陣。女人頗同情他。鞋匠的心情給點燃了,說,你真的挺好的,幹這有多久啦?

女人黯然神傷,你真以為我是老雞呀?不是我男人出車禍死了,兒子還小,我沒文化,找不到掙錢工作,養活不了他,我哪會幹這事兒,賣煙只能吃飯,讀書還要賣肉才成。

多福說,你沒想嫁個好男人?

女人呸了一聲,男人都只肯睡睡就完事,要過日子就跑得比兔子還快!死絕了!我還有個拖油瓶,誰肯要我呀。不對我兒子好的男人,老孃也不要!不過你算個好男人,就是命也苦。她點燃了一根香菸,噗噗吐個圈兒。你好像來我這裡也有半年多了吧,女人滋味安逸不?

多福羞澀地裹緊鋪蓋,倒像女人要來強姦他。這還不是被逼的,我哪會想到幹這事兒呀。

女人笑得扔掉了還有大半截的香菸。這事兒再平常不過了!你去打聽打聽,好多男人都幹這買賣。大價錢玩年輕的,小价錢玩老的。有人買,我們就賣!

多福說,其實你們這一行也怪遭罪的,還不能挑三揀四。哎,我那營生也差不多,不說好歹。

你幹啥的?

補鞋。

哈哈哈!女人突然大笑起來,上氣不接下氣。多福有點生氣,說,有啥好笑的,你不補鞋嗎?勤儉節約的人才會補鞋的,我感謝他們,才能掙錢哪。

女人抹去眼角笑出的眼淚,說,我哪能不補鞋呢?鞋子穿壞了就要補,我人老珠黃,才沒有本事穿一雙丟一雙。只是呀,我這破鞋是沒法補嘍。

多福才明白她是在說自個是破鞋,有點難受。這半年睡覺,他覺得女人不錯,真心不喜歡她這麼說自己。想想說,你不是破鞋,對我好,我知道。那次我感冒了,你給我煮薑湯呢。

女人這晚有點想哭,說,你今晚就不要走了,明早再回去,我給你煮荷包蛋。阿福想想,說好。

夜裡兩人歡喜了一回,都累了,睡得呼呼響。忽然雜貨店的門被拍得啪啪響。

多福還沒弄清楚,照睡。女人一個激靈,翻身起來。糟糕了!

她不是一兩次了,有經驗,這肯定是二排來查房,想掙兩個零花錢的。又氣又恨,他媽的把自己賣了也沒見倆錢,這些傢伙還要來敲竹槓。

瞅瞅躺在身邊呼呼的多福。她捅捅,喂!她喊道。多福咕嚕一聲,啥事兒呀,裹緊鋪蓋準備再睡。女人扯他起來,掃黃的來了!

多福一下睜開眼,掃黃?誰?

哎!女人生氣地叫道。敲竹槓的二排!

哦。多福才明白,抓嫖的。我沒嫖。他說。門拍得更響了。快點開!檢查!

多福就迅速地起來,衣裳搭在肩頭,我去開。

他開了門,門口站著兩個聯防隊員,沒好氣地說,怎麼這麼晚才開?身份證拿來。

多福說,我沒帶。

聯防隊員說,沒帶,那就跟我們走一趟。

女人說,他是我男人,你們不能帶走。聯防隊員說,你男人多了,他是第幾個?

多福發火了,衣裳一撩,哧溜滑到地上去,我就是她男人!只有老子一個!

你是她男人,她叫啥?聯防隊員嬉笑起來。

她叫王翠蘭!賣煙的!我叫朱多福!就在太平街補皮鞋!你們去查吧!走了走了!我們還要睡覺!多福說著去推那兩個隊員。

這兩人本來想敲一個算一個,沒想到遇到多福這麼強硬。本來他們早就調得清楚,女人雜貨店的項目多,皮肉生意是跑不掉的,敲點小錢,不是一回兩回。但遇到像多福這樣的,不好搞整,於是蔫了,說,好好,你們睡。兩個二排走了。

女人和多福對看一眼。不說話,已明白很多,忽然猛地撲向多福懷裡,摟得緊緊。多福說,哎,放手,你踩著我衣裳了。女人不管,說,我就是你的衣裳!兩人再次倒下,女人仔細地給多福掖被角,你就是愛把手涼在外面!跟我兒一樣!女人嗔怪道。多福不說話,只嗤嗤笑。當年自己的娘也真這樣說他。可惜死得好早。多福想起有點難受,轉身把臉埋在枕頭裡。女人說,你咋啦?

睡了,多福粗聲粗氣地說,順手拍拍女人的背,不要管我。

第二天早上她給阿福煮了荷包蛋,放很多白糖,多福說,甜死了!女人嘻嘻笑,甜死的,有福氣。多福吃完荷包蛋,忽然覺得這情形和兩口子沒兩樣了。

多福滿四十二歲那天,認真地向女人求婚。你想嫁人不,我們一起過,好不?只是你不要再幹這事兒了。這一年我曉得你的生意少了很多。可還是說你不要乾了,就和我過吧。

女人瞪大眼,我都這麼老了,還有個拖油瓶,不幹這事兒,能幹啥?

我有手藝,還不要小看補鞋哈,勤快點,一天賺個一兩百都可以的,夠活了。你兒子我見過,多乖的,不是拖油瓶,還小,才幾歲,你就不想他以後好好讀書,做個有出息的事情嗎。

女人這次沒有點菸,也沒有笑,表情嚴肅地思忖起來。你不嫌我是破鞋?

本來就沒破嘛。多福說。

女人激動地抱著多福,點頭說,好,我們一起過。不幹了,其實誰願幹這事兒,掃黃抓嫖的一來日子難過得很。還是找個乾淨事兒。我那店地勢太偏,掙不到老實錢。我以後幫你補鞋,我不笨,可以學,你教我,我還會織毛衣。我這個小店,聽說就要拆遷到這裡來,多少補我一點。頭幾年本來有套小房子的,賣了給男人治病,錢光了,人也沒回來。女人說。

多福說,一個人帶娃,是艱難。我想好了,你幹不幹?

女人又哭了,說,我幹。這個晚上他們喝了交杯酒,酒水映得兩人的臉紅紅的,像兩輪肉呼呼的滿月。

過了幾天,太平街的人驚奇地發現,多福的攤子多了個女人,年歲雖老了點,和鞋匠比起還是綽綽有餘。喲,多福豔福不淺呀!他們說。

多福嘿嘿笑著忙活。給我找厚實的車輪底,再拿一個魚線出來,要掌鞋底了,他吩咐女人。女人利索找到這些。我來車吧,她說。

好啊。針車嗒嗒走著,韻律明快,簡直就是一曲音樂,突然啪的一聲,哎喲,針斷啦。女人驚叫一聲。

不著急,我來弄。多福放下手裡的活,師傅出馬,手到病除。

過了一年,女人肚子鼓起來,生下一個兒子。長到幾歲,和夥伴玩得不愉快了,有娃罵他,你媽是個破鞋!我媽說我爸買過你媽的煙!男孩奔回家去,抱著媽媽哭。媽媽,他們說你是野雞,是破鞋。

女人臉一變。多福老爹頓著柺杖,一口濃痰吐出去。大罵,呸!這些龜兒子,我兒找不到婆娘,你們笑話他。找到了,又生怕兩口子長久,淨說些狗屁話!又回頭對媳婦說,是黑是白我還清不來?!上哪裡去找這樣的好女人?阿福買不起新房子,也肯跟著他過日子!她嫁過來,今年我醫院都少去了!我兩個孫子,看是不是多子多福!看還有哪個狗日的敢說我們多福斷子絕孫?!

多福朝老爹笑笑,爸,該吃藥了,又示意女人去拿藥,女人進裡屋去,轉背聽多福抱著兒子說,野雞在山裡,不在城市裡,鞋破了就要補,爸爸就是補鞋的,沒有補不好的鞋。快去叫你哥來,爸爸買了好吃的給你們。

女人眼睛溼潤,再也穩不住,滾落出眼眶,嫁給這個鞋匠,她發現自己變得愛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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