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朱生豪,民國最會寫情書的男人。
半紙童言誑語,半紙溫柔繾綣,半紙赤心相付。
三十年的壽數,短之又短。他只為兩件事而活:翻譯莎士比亞,為所愛之人寫信。
“給她全宇宙的愛和自太古至永劫的思念。”
01
“我是,宋清如至上主義者”
高瘦,蒼白,金絲眼鏡,竹竿似的身板。
在遇見宋清如之前,朱生豪是個“沒有情慾”的木訥書生。
旁人看來,他古文功底淵厚,是出了名的之江才子。偏偏生性寡淡,慣於獨來獨往,著實有些古怪。
他與誰都不多言。“一年之中,不說一句話的有一百多天,說話不到十句的有兩百多天,其餘日子最多也不到三十句。”
直到1932秋,之江大學,詩社初見。
為了躲過家裡逼婚,宋清如赴杭州求學。一首《寶塔詩》讀罷,眾人啞然,竟有這般新式寫法。唯有朱生豪站在角落,朝她笑了笑。
原以為,這位富家小姐是典型的“冰山美人”。
但她不愛打扮,絕無那些扭捏情態;不要嫁妝,推拒婚事只為求學深造;不喜應酬,討厭端著架子,對自由嚮往之。
從那日起,朱生豪當真動了心。
他表面很矜持,即使碰了照面,也裝作不認識。但每隔兩三日,就託人捎去情書。
“告訴我幾時開學,我將數著日子消遣兒,一天撕兩張日曆。”
“ 希望你快快愛上一個人,讓那個人欺負你,如同你欺負我一樣。”
“這裡一切都醜的,風、雨、太陽都醜,我也醜得很。只有你是青天一樣可羨。”
那一年,他們漫步於疏竹叢葦,靜坐於茅草方亭。出了校門,路對岸就是錢塘江。
倆人並肩散著步,江潮未起,堤壩不語。
02
“渴望和你打架,也渴望抱抱你”
沒多久,朱生豪提前畢業了。他離開杭城,應邀前去上海,編纂《英漢四用辭典》。
分隔兩地,能表傾心的方式,唯有相思以信訴。
每天除了手頭工作,就是寫信、盼信和回信。光是開頭的暱稱,就甜到膩歪。像什麼寶貝、妞妞、傻丫頭、昨夜的夢、女皇陛下、小鬼頭兒;
信末的署名,更是令人捧腹:和尚、二毛子、黃天霸、醜小鴨、臭灰鴨蛋、堂吉訶德、快樂的亨利、你腳下的螞蟻、傷心的保羅……
在宋清如面前,他是手足無措的稚子,是敏感多思的書生,是過分委屈的少年郎。
會因為收不到回信而胡吃海塞,會掰著指頭推算見面日子,會想要在一起而祈求魔鬼保佑,也會被戀人反駁而氣急到跳腳。
“今天中午氣得吃了三碗,肚子脹得很,放了工還要去狠狠吃,誰教宋清如不給信我?”
“我想要在茅屋裡看雨、假山邊看螞蟻,看蝴蝶戀愛,看蜘蛛結網,看水,看船,看雲,看瀑布,看宋清如甜甜的睡覺。”
“ 我實在是個壞人,但作為你的朋友的我,卻確實是在努力著學做好人。”
據上海書局的同事說,他平時訥於言辭,是個十足的悶罐子。若與他談話,大多以點頭、搖頭或微笑答之。
朱生豪的話,都落筆於紙上,寄給宋清如了。
那些秘而不宣的交流,那些未被打開的心跡,那些憋了許久的緘默,只對她說。
03
“但願長相守,莫負長相思”
1935年,隨著日軍侵華深入,戰火日漸燎原。
彼時的文化界,顯得動盪不堪。知識分子因避難而四散,人心皆惶惶。
朱生豪卻不服。他想翻譯莎士比亞,攬下這份苦差事,並在信裡興奮地問:
“清如,你崇拜民族英雄嗎?我想把這部譯作,當成送給你的禮物。”
每隔幾天,他向宋清如報告進度,譯完一本便寄給她校對謄抄,像個孩子般邀功請賞——
“莎士比亞能譯到這樣,尤其難得,那樣俏皮,那樣幽默,我相信你一定沒有見到過。”
無奈時局多舛,沒多久,就爆發淞滬事變。日本人的炮火炸燬了書局,幾十萬字的譯稿,悉數毀於戰亂。
這對苦命小情侶,被迫逃亡兩地。朱生豪被困在上海,宋清如輾轉流離,在貴州、江西等地謀生。
在信中,他不怕暴露自己的渴念和祈盼,苦惱和鬱氣;他知曉宋清如的憂懼,也給予足夠體諒:
“我一天一天明白你的平凡,同時卻一天一天愈更深切地愛你。”
異地九年,他們見面寥寥,卻守著精神的痴戀。
直到1942年5月1日,朱生豪結束愛情長跑,和宋清如步入婚姻殿堂。一代詞宗夏承燾,為這對伉儷題下八個大字:才子佳人,柴米夫妻。
此時,他們已是奔三的大齡青年。
04
“飯可以不吃,莎劇不能不譯”
蜜月期剛過完,局勢越發混亂。朱生豪是個犟脾氣,不願為日偽效力。
哪怕身體抱恙,他依然說,“飯可以不吃,莎劇不能不譯。就是拼著命也要把它譯完。”
在嘉興定居時,夫婦倆的生活極為困窘。因為窮,吃得是青菜豆腐,煮兩隻雞蛋就算開葷了。
宋清如倒也不惱,縫衣服、做零活兒,用粗鹽刷牙,自己修剪頭髮。
面對鄰居不解時,她只是淡淡回了句:“他譯莎,我燒飯。”
布衣蔬食,潦倒夫妻,自有相處之樂。朱生豪潛心寫書,翻譯著大部頭著作;宋清如則是忠實讀者,順帶著校對、整理、裝訂的雜務。
每當朱生豪寫出妙語佳句,便會下樓晃悠幾圈。有一次,他翻譯很順利,非要幫忙做家務:生爐子。結果笨手笨腳的,燻得滿屋子都是黑煙……
數月以後,宋清如回孃家,小住20天。
返程那幾日,天下著濛濛的雨。她才知道,朱生豪一個人在家,連飯都幾頓未吃。
後園裡那株杏梅,在雨中簌落。他把花瓣拾起,每撿一瓣,就寫上一段話。
待宋清如回來,早已疊成小山丘。
05
“願意捨棄一切,想念終此一生”
都說,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碎琉璃脆。
倆人雖為眷侶,但朝夕相伴的日子,卻總是寥寥。結為夫婦不過兩年便終了。
1944年盛夏,朱生豪胸悶、高燒、痰中帶血,被診斷為肺結核。在當時,此病等同絕症,雖有醫生診療,卻無特效之藥。
物資的匱乏,身心的煎熬,加之工作的疲憊透支,他已經臥病半月有餘。
“清如,請一定要堅強。等我去了陰間,和閻王爺說擔著你那份煉獄,你死後不會太痛苦。”
跨年夜前夕,他因貧病交加,帶著憾恨離世。臨終輕喚妻兒的名字。那一年,宋清如32歲,他們的兒子朱尚剛,才剛滿週歲。
九年痴戀、百封情書。不到兩年的光景,陷入陰陽相隔的境地。他們彼此守護與告慰,這一世,卻太短太短了。
朱生豪走後,宋清如偷偷買了藥,想隨他而去。
但翻著尚未出版的遺作,180萬字的莎劇手稿,想起他未完成的遺願,唯有悉數攬下。
伴隨她的,是從長達半個世紀的追憶。
撫養幼子,煮字為藥,繼續翻譯《亨利五世》。那些無處排遣的哀思,讓她成為亡夫的補缺者。
1997年,又是一年盛夏。
宋清如回到老宅,心臟病突發。與朱生豪分別五十三載,夫婦倆在天國重遇。
臨走前,她囑託兒子,將自己的骨灰,撒在南湖之畔。就像彼此在信裡的訴白——
“我希望我們變作一對幽魂,每夜在林中水邊徘徊。因為夜裡總是比白天靜得可愛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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