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xk

今天夏至，但說到最好的夏天，永遠是三十年前，待在老家的六七月。

麥子一點點長出了青芒，田埂的土特別鬆軟，穿著奶奶給縫的棉布小褂，套上塑料涼鞋四處瘋跑，驚起一路的蝴蝶。

那時從來沒有“霧霾”這個詞，天藍得人們習以為常，到處都是青草香。

沒有手機，沒有電腦，一年到頭去不了幾次電影院，可誰也沒覺得單調。

纏著媽媽熬點麵糊，挑根長竹竿，跑到大榕樹下黏知了。晚上拿著手電筒，專門照樹下的小洞，看能不能挖到知了猴。

閒著沒事從木頭抽屜裡翻出放大鏡，蹲在大太陽地兒裡照螞蟻，脖頸曬得通紅。要不就跑到田野捉螞蚱，拔根草當繩子，一會兒功夫捉一大串。

小孩子不睡午覺，趁著爸媽熟睡，溜到小河裡游泳，比賽誰扎的猛子更深。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趕緊回家躺好，可每次都被揭穿挨媽媽一頓罵。

因為只要用手指甲在胳膊上一劃，白印可說不了謊。

那時候沒有冰箱，沒有一擰開就嘩嘩流水的自來水管。

每家每戶院子裡都有這樣一個壓水井，猛一用力，冰涼的水花就濺個滿臉。

從集市上買來新鮮的西瓜，就泡在剛打上來的井水裡。用刀切開，有一裂到底的清脆響聲。

西瓜又涼又甜又沙。

家裡的小菜園長勢良好。

頂花帶刺的黃瓜水靈靈的，西紅柿透著粉嫩。老爸特意給它們搭起架子，每一株小苗都爭氣地往上爬。

澆水的時候順手摘一根黃瓜，洗都不用洗。咔嚓咬一口，新鮮從口腔一直瀰漫到心裡。

到了晚飯時候，西天經常能看到大片火燒雲。接著晚風漸起，暮色四合，鈷藍天空下，各家各戶飄出嫋娜的炊煙。

媽媽隔著窗戶喊你摘來幾顆西紅柿。切好用白糖涼拌，剩在碗底的番茄汁又酸又甜。

吃過晚飯，一家人搬出板凳，拿著蒲扇出來乘涼。大人們湊在一起張家長李家短，你扛著一張涼蓆就上了屋頂。

鄉下的星空可真美啊，沒有霓虹燈，沒有高樓大廈。你獨自一個人，照顧著歷代星辰。一個小小少年忍不住憧憬：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呀，遠方到底又有多遠呢？

後來星空模糊，是爸爸把你抱回床上的。

小時候夏天總是很長，午後的課堂讓人昏昏欲睡。

數學老師好像有一種特異功能，一閉眼的功夫，再睜開就聽不懂他在講什麼了。教室的風扇永遠那麼吱吱呀呀不緊不慢地轉著，像在唱一支催眠曲。堅持不住啦！頭一歪，眼前開始迷離，手裡的筆就寫起了鬼畫符。

那時候我們總以為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浪費，後來隔著歲月懊悔，原來那是最珍貴的青春。

在二十多年前，那個沒有空調的夏天，未來遙遠得沒有形狀，我們單純得沒有煩惱。

每天吃著1毛錢一根的辣條和冰棍，穿著當時吐槽世界最醜的校服和白球鞋。打完球連瓶北冰洋都買不起，衝回家咕噔咕噔喝一大杯涼白開，然後把頭伸到電風扇前吹乾汗溼的頭髮。

那個時候最喜歡下雨天，穿上雨披套上水鞋，歡叫著跳進路邊的水窪裡。

晚上悶熱到睡不著時，爺爺總有辦法。打一盆水泡溼毛巾，再滴幾滴花露水，擰乾之後一遍又一遍地擦拭涼蓆。

竹片青白乾淨，麻繩的縫隙透著花露水淡淡的香味。睡到迷迷糊糊時，忽然起了很大的風，緊接著悶雷滾滾，一道閃電，雨點急促有力地砸了下來。

屋裡一下子涼快下來。你從溽熱的竹蓆上舒服地翻了個身，一邊肩膀上都是壓紅的竹紋。

印象中滿頭花白的爺爺總是歪在躺椅上，在一片密集的知了聲裡睡得踏實，奶奶手裡總有忙不完的活，淘米、洗菜、做飯，掂著小腳忙裡忙外，把你照顧得十分周全。

媽媽總是喜歡一邊幹活一邊嘮叨你，爸爸像個大英雄，話不多，卻無所不能。

學校裡有親密的朋友和喜歡的那個人。和死黨什麼心事都可以說，可在ta面前，卻連看一眼，都要害羞地飛快躲開。

那時候我們篤定地相信永遠，天真又單純。

後來呢？

後來不管我們怎麼用力追趕，有些人還是走散了。後來不管我們多不情願，還是一天天長大了。

二十年前，我們的心臟很厚，要用力才能碎，裡面是紅袖章，發條青蛙，雞毛毽子，信紙和嶄新的回力運動鞋。

二十年後，我們的心臟很薄，一吹就能破，裡面是啤酒瓶，失眠夜，路燈，眼圈和忘關的電視機。

從前說過永遠的朋友，畢業之後許多年，慢慢走散了。曾經偷偷在紙上深情地寫過無數次的名字，在悠長歲月裡也變淡了。

媽媽變得越來越愛嘮叨，爸爸卻早已不再是當年的英雄。

而榕樹下那對滿頭白髮的老人，他們等啊等，終於等不及，走了...

很多年前，我們以為這只是最稀鬆平常的一天。很多年後才發現，原來這才是最珍貴的懷念。

我最懷念某年，空氣自由新鮮，遠山和炊煙，狗和田野，我沉睡一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