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姐姐約我下館子,飯吃到一半電話響了,沒講幾句話,老姐臉色都菜了。
“咋回事?”
“你外甥跟人打架了——”
“小男孩偶爾衝動一下,收拾個把人,不算啥。”
“事實上,是他被揍了。臉都腫了。”
“小男孩從小承受一點點挑戰和打擊,不算啥。”
“你倒是挺樂觀。”
我夾起一根雞翅,邊啃邊說。
“有個哲學家講過,小孩子打架拼得是發育。”
“那你是怪姐姐沒把他養好啦是吧?”
“當然不是。”
我夾過另一根雞翅,放到眼前的盤子裡。
“哪個哲學家說的?”
“羅永浩。”
“電視購物裡賣錘子的那個?”
“額,是賣錘子手機。”
“看他的樣子,也沒見他發育得多好啊?”
“額……姐說的有道理。”
很快,第三根雞翅膀也被我啃乾淨了。
“你甭吃啦,跟我回家,我覺得你應該跟你外甥好好談一談。”姐說。
“好啊,服務員,剩下的雞翅給我打包!”我是個爽快人。
一路麻溜地開回老姐家,外甥挺著個紫茄子臉癱在沙發上。
“是誰先動手的?”我問。
“不管誰先動手都不對。”老姐搶話。
“是他。”茄子終於開口了。
“為啥呢?”我問。
“他借了我五毛錢很久都不還,還在上體育課的時候推我。”茄子說。
“到底是因為五毛錢,還是因為他推你?”我問。
“這倆有啥不同,屁大點事。”老姐說。
“當然不一樣,前者的話,你是暴利催債,後者叫誓死捍衛自個的人身自由。”我說。
“扯犢子吧,你!”
老姐說著,從包裡掏出了雞翅,氣氛一下子就緩和了起來。
“我覺得你應該跟他聊聊你自己的經歷,比如小學、中學、大學你都是怎麼過來的?”老姐說。
“我覺得可以。”我解開了塑料袋,掏出一根雞翅,慢悠悠開啟了我的故事。
那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我在光明小學讀五年級一班,班上有兩個女生特別讓我在意,一個是叫沈玉,一個叫馬曉。沈玉是我的女神,是班花,坐在前排,沈玉有一張大月亮臉,笑起來明月出天山。馬曉是我的同桌,是女生堆裡駱駝(俺們那旮沓,喜歡把個頭高的同志,尊稱為駱駝),馬曉有一張大雀斑臉,笑起來蒼茫雲海間。
那時候我是男生裡個頭最高的,但馬曉發育地更好,足足比我高出半個頭來。她是女生裡的大姐大、扛把子,但凡女同學走個夜路、鬧個感情糾紛或者掰飭個經濟問題,一定找馬曉來出頭。馬曉學習並不好,有次考試的時候她還拿眼睛一直撩我,撩我和撩我。
我說,你再偷看我試卷,我要告老師啦。然後我一不做二不休地舉起手,馬曉極淡定的抬起一條大長腿,慢條斯理地把我踹出兩米開外。(馬曉在體育部主修標槍。)
我在心裡默唸著:好男兒不跟女同志較勁。所以我被踹飛的時候,並不覺得十分傷感。甚至我在從地上爬起的時候,我還拍拍身上的灰塵振作疲憊的精神地對監考老師小聲說:
“鉛筆滾地上了,我去撿了一下。”
沈玉因為長得好看,長期受到高年級學長的騷擾。有次一個初中生把她叫到操場上表白,還企圖動手動腳,我恨得咬牙切齒,卻又擔心發育得不如學長好。後來,我終於鼓起勇氣、心急火燎地衝了上去。對著他倆輕聲說道:
“對不起,打擾一下,沈玉,數學老師讓你現在馬上過去一趟,趕緊的!”
初中學長瞪了我一眼,一臉不屑的走了。
沒過兩天,這傢伙又來了,硬生生拉著沈玉去小操場。還好這次有馬曉在。她很快跟學長幹起來——確切地說是被那個初中生一胳膊肘子懟在胸口上,喘不過氣來。這一次,我想打著“語文老師”召喚的旗號衝上去再試試,可話一開口,卻變成了:
“別打女生,有種衝我來。”
哪知那個學長對“肘擊”如此執著,誇嚓一下,這次讓我也喘不過氣來。
我正遲疑著,馬曉卻捂著胸口去踹那個初中生。只見學長哐得一巴掌扇了過去,馬曉應聲倒地。我憋著一腔憤恨,準備衝上去咬他,結果學長只是罵了兩句,便揚長而去了。馬曉望著我,顫巍巍地笑了笑,蒼茫雲海間的雀斑臉煞是好看。
“小舅,你沒再追上去打他?”
“並沒有。”
“你這算是打架嗎?”
“當然,只不過為避免事態的進一步惡化,我控制了局面。”
“都說外甥隨舅——原來慫是有基因的。”姐姐嘆了口氣,補充說:“我覺得你可以講一些正能量得故事。”
好吧,那我繼續。
當時我從光明小學畢業,我娘擔心如果再不對兒子嚴加管教,上初中之後早晚要早戀。於是,她託人幫我轉了學,送到了離家非常遠的一所重點初中裡。
有一天,我同桌新買的橡皮找不到了。他說,我懷疑是你拿了,我能不能翻翻你的書包。
我回擊,班裡這麼多人,憑啥懷疑我——要翻我書包,門都沒有。他說,其他人都跟我是老同學啦,你不讓翻,那就證明肯定是你拿了。
我本來初入中學部,人生地疏,一直活得小心翼翼。那天實在忍無可忍,我薅出書包,站在課桌旁,讓同桌翻了個底朝天。
“沒有哈。”末了,同桌雲淡風氣地嘆了一句,站起來將書包交換給我。
我緩緩接過書包,用眼睛撩了他,極為淡定地伸處胳膊,一圈鑿在他青春無敵的面龐上。他的鼻子瞬時鮮血直流。
“小舅,就為這麼點事?”
“你不懂,這關乎一個男人的節操和尊嚴。”我說。
“你能不能有點正形?小孩子都要被你帶拐了。”老姐怒道。
我說,那次打架我被嚴重地出分了,還在全班同學面前唸了檢討書,節操和尊嚴稀里嘩啦的掉了一地。從此以後,我不斷地反省自律,在高中、大學階段閱覽群書,終於變成了現在這樣斯文軟糯的謙謙君子。
老姐皮笑肉不笑地活動了活動臉頰。
上班之後,我以為已發育成暖男的我再也不會和人打架了。可事實上,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那會我剛剛考出來國家起重機械檢驗師,被派到一個海島的小村子裡檢驗一臺“汽車吊”。要知道這些開“汽車吊”的小老闆,個個土豪又龜毛。設備安全隱患再多,也完全不把國家法定檢驗放在眼裡。
那天,我一大早就聯繫上一個吊機小老闆,追著他跑了三個工地,他總找藉口說設備在忙著吊重,不方便配合我的檢驗工作。末了,我把他堵在駕駛室裡,好話說了一大車。他就是不肯下車,坐在駕駛室裡優哉遊哉抽著“中華。”
“看你這白淨的樣子,連香菸也不會抽吧。”小老闆捏出一根菸,續上火,也不正眼瞧我,顧自吐著菸圈。我撣了撣菸灰,從駕駛室的倒車鏡裡看看自己的樣子:這麼多年的讀書和教育,的確把自己收拾得很像個無公害的斯文書生——但是,做男人要有點血性不是?
我跳下汽車吊,跑回到自己的車上,摘下眼鏡,脫掉電工鞋,換上後備箱裡的一雙“紐巴倫”。徑直朝汽車吊躥上去。彼時,那小老闆正美滋滋地嘬著“中華”屁股。我一把扯開駕駛室門,攥住他的後衣領子,薅蘿蔔似的把他從駕駛室上連根拔起。
“別他媽的給你臉不要臉,我操,跟我滾下來。”
那廝完全懵逼了,張口結舌差點把菸頭給吃了。
“要麼咱倆打一頓,要麼你他媽的滾遠點,讓我把你的吊機驗了!”
“哦,哦……”吐出菸頭的小老闆,望著比他足足高出兩頭的我,結結巴巴地陷入深思。
“男人打架拼的是發育”——他顯然意識到這個哲學問題。
“別這麼粗魯呀,你。”
“滾開,去拉個3噸的配重來,我要做試驗用。”
“哦,哦,你等著啊,你等著……”
開了土匪外掛的我,發現事情竟然順利地出奇。大概這小老闆從來沒遇到過這麼剽悍地工程師吧,他邁開小碎步,哆哆嗦嗦地跑遠了。
“你膽兒真肥啊,你不怕他回村裡叫一幫人過來揍你一頓嗎?”老姐終於插話。
“開始真沒害怕,過了好一陣小老闆還沒回來,我就開始擔心了。”
我暗想:“哥們兒今天不會栽了吧——生活有時候就是這樣,上帝為你關上一扇門的時候,同時還放出了一條狗。”
“舅舅,那後來呢?”
“我就站在吊機頂上望遠處看,看到小老闆開著一輛叉車回來的時候,心終於咽回到了肚子裡。後來,小老闆中午還請我吃了頓飯,點了老些個海鮮呢!”
“這人真是欠揍啊!”
“嗯,但我不是因為他欠揍才教育他的。我要依法檢驗他的設備,這是履行國家賦予的職責。”
“舅舅你真厲害。”
“不!我不應該用打架來唬他。《教父》馬里奧·普佐說過,最好的威脅是不採取行動,一旦行動了,人們就不再怕威脅了。”
“這……”茄子外甥摸摸腦袋,迷茫了。
“教父是誰?你這都什麼知識儲備?還有沒有一些健康積極的正能量?”老姐發飆說。
我總結陳詞道:說到底,打架是不對的。男人的胸襟是博大的,你應該學會寬容。屠格涅夫說,不會寬容別人的人,是不配受到別人寬容的。斯賓諾莎說,人心不是靠武力征服,而是靠愛和寬容征服。蘇霍姆林斯基說,有時寬容引起的道德震動比懲罰更激烈。
姐姐的臉上終於綻出微薄的笑意:“聽到沒,舅舅讀書多,跟舅舅好好學著點。”
“雞翅涼了,姐,你去翻個熱吧。”
姐姐轉身離開,我趁機我對眼前這個茄子臉男人厲聲說道:
“上面這些人,有什麼共同特點你知道嗎?那就是,他們的名字都叫作
——戰——鬥——民——族!”
我說:“你記著,男人不是不能打架,而是不要為了五毛錢就動手,不要為了別人推你一把,踢你一腳就還擊。”
我說:“你看看小舅為什麼打架?第一次是為了保護喜歡的女生,第二次是為了男人的節操和尊嚴,第三次是為了維護國家的利益……你懂了嗎?”
連珠炮似的說了一大堆不要臉的話,我的腦袋漲得通紅。微波爐在廚房“bi”的尖叫了一聲,就在老姐回來前這電光火石的瞬間,我抓住茄子的手說:
“你記住,在男人不得不打架的時候,一定要他媽的先動手。這是精髓。”
香噴噴、熱騰騰的雞翅被端了上來,氣氛一下子就緩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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