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8 當我們打架時,我們在打些什麼

當我們打架時,我們在打些什麼

昨天晚上姐姐約我下館子,飯吃到一半電話響了,沒講幾句話,老姐臉色都菜了。

“咋回事?”

“你外甥跟人打架了——”

“小男孩偶爾衝動一下,收拾個把人,不算啥。”

“事實上,是他被揍了。臉都腫了。”

“小男孩從小承受一點點挑戰和打擊,不算啥。”

“你倒是挺樂觀。”

我夾起一根雞翅,邊啃邊說。

“有個哲學家講過,小孩子打架拼得是發育。”

“那你是怪姐姐沒把他養好啦是吧?”

“當然不是。”

我夾過另一根雞翅,放到眼前的盤子裡。

“哪個哲學家說的?”

“羅永浩。”

“電視購物裡賣錘子的那個?”

“額,是賣錘子手機。”

“看他的樣子,也沒見他發育得多好啊?”

“額……姐說的有道理。”

很快,第三根雞翅膀也被我啃乾淨了。

“你甭吃啦,跟我回家,我覺得你應該跟你外甥好好談一談。”姐說。

“好啊,服務員,剩下的雞翅給我打包!”我是個爽快人。

一路麻溜地開回老姐家,外甥挺著個紫茄子臉癱在沙發上。

“是誰先動手的?”我問。

“不管誰先動手都不對。”老姐搶話。

“是他。”茄子終於開口了。

“為啥呢?”我問。

“他借了我五毛錢很久都不還,還在上體育課的時候推我。”茄子說。

“到底是因為五毛錢,還是因為他推你?”我問。

“這倆有啥不同,屁大點事。”老姐說。

“當然不一樣,前者的話,你是暴利催債,後者叫誓死捍衛自個的人身自由。”我說。

“扯犢子吧,你!”

老姐說著,從包裡掏出了雞翅,氣氛一下子就緩和了起來。

“我覺得你應該跟他聊聊你自己的經歷,比如小學、中學、大學你都是怎麼過來的?”老姐說。

“我覺得可以。”我解開了塑料袋,掏出一根雞翅,慢悠悠開啟了我的故事。

那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我在光明小學讀五年級一班,班上有兩個女生特別讓我在意,一個是叫沈玉,一個叫馬曉。沈玉是我的女神,是班花,坐在前排,沈玉有一張大月亮臉,笑起來明月出天山。馬曉是我的同桌,是女生堆裡駱駝(俺們那旮沓,喜歡把個頭高的同志,尊稱為駱駝),馬曉有一張大雀斑臉,笑起來蒼茫雲海間。

那時候我是男生裡個頭最高的,但馬曉發育地更好,足足比我高出半個頭來。她是女生裡的大姐大、扛把子,但凡女同學走個夜路、鬧個感情糾紛或者掰飭個經濟問題,一定找馬曉來出頭。馬曉學習並不好,有次考試的時候她還拿眼睛一直撩我,撩我和撩我。

我說,你再偷看我試卷,我要告老師啦。然後我一不做二不休地舉起手,馬曉極淡定的抬起一條大長腿,慢條斯理地把我踹出兩米開外。(馬曉在體育部主修標槍。)

我在心裡默唸著:好男兒不跟女同志較勁。所以我被踹飛的時候,並不覺得十分傷感。甚至我在從地上爬起的時候,我還拍拍身上的灰塵振作疲憊的精神地對監考老師小聲說:

“鉛筆滾地上了,我去撿了一下。”

沈玉因為長得好看,長期受到高年級學長的騷擾。有次一個初中生把她叫到操場上表白,還企圖動手動腳,我恨得咬牙切齒,卻又擔心發育得不如學長好。後來,我終於鼓起勇氣、心急火燎地衝了上去。對著他倆輕聲說道:

“對不起,打擾一下,沈玉,數學老師讓你現在馬上過去一趟,趕緊的!”

初中學長瞪了我一眼,一臉不屑的走了。

沒過兩天,這傢伙又來了,硬生生拉著沈玉去小操場。還好這次有馬曉在。她很快跟學長幹起來——確切地說是被那個初中生一胳膊肘子懟在胸口上,喘不過氣來。這一次,我想打著“語文老師”召喚的旗號衝上去再試試,可話一開口,卻變成了:

“別打女生,有種衝我來。”

哪知那個學長對“肘擊”如此執著,誇嚓一下,這次讓我也喘不過氣來。

我正遲疑著,馬曉卻捂著胸口去踹那個初中生。只見學長哐得一巴掌扇了過去,馬曉應聲倒地。我憋著一腔憤恨,準備衝上去咬他,結果學長只是罵了兩句,便揚長而去了。馬曉望著我,顫巍巍地笑了笑,蒼茫雲海間的雀斑臉煞是好看。

“小舅,你沒再追上去打他?”

“並沒有。”

“你這算是打架嗎?”

“當然,只不過為避免事態的進一步惡化,我控制了局面。”

“都說外甥隨舅——原來慫是有基因的。”姐姐嘆了口氣,補充說:“我覺得你可以講一些正能量得故事。”

好吧,那我繼續。

當時我從光明小學畢業,我娘擔心如果再不對兒子嚴加管教,上初中之後早晚要早戀。於是,她託人幫我轉了學,送到了離家非常遠的一所重點初中裡。

有一天,我同桌新買的橡皮找不到了。他說,我懷疑是你拿了,我能不能翻翻你的書包。

我回擊,班裡這麼多人,憑啥懷疑我——要翻我書包,門都沒有。他說,其他人都跟我是老同學啦,你不讓翻,那就證明肯定是你拿了。

我本來初入中學部,人生地疏,一直活得小心翼翼。那天實在忍無可忍,我薅出書包,站在課桌旁,讓同桌翻了個底朝天。

“沒有哈。”末了,同桌雲淡風氣地嘆了一句,站起來將書包交換給我。

我緩緩接過書包,用眼睛撩了他,極為淡定地伸處胳膊,一圈鑿在他青春無敵的面龐上。他的鼻子瞬時鮮血直流。

“小舅,就為這麼點事?”

“你不懂,這關乎一個男人的節操和尊嚴。”我說。

“你能不能有點正形?小孩子都要被你帶拐了。”老姐怒道。

我說,那次打架我被嚴重地出分了,還在全班同學面前唸了檢討書,節操和尊嚴稀里嘩啦的掉了一地。從此以後,我不斷地反省自律,在高中、大學階段閱覽群書,終於變成了現在這樣斯文軟糯的謙謙君子。

老姐皮笑肉不笑地活動了活動臉頰。

上班之後,我以為已發育成暖男的我再也不會和人打架了。可事實上,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那會我剛剛考出來國家起重機械檢驗師,被派到一個海島的小村子裡檢驗一臺“汽車吊”。要知道這些開“汽車吊”的小老闆,個個土豪又龜毛。設備安全隱患再多,也完全不把國家法定檢驗放在眼裡。

那天,我一大早就聯繫上一個吊機小老闆,追著他跑了三個工地,他總找藉口說設備在忙著吊重,不方便配合我的檢驗工作。末了,我把他堵在駕駛室裡,好話說了一大車。他就是不肯下車,坐在駕駛室裡優哉遊哉抽著“中華。”

“看你這白淨的樣子,連香菸也不會抽吧。”小老闆捏出一根菸,續上火,也不正眼瞧我,顧自吐著菸圈。我撣了撣菸灰,從駕駛室的倒車鏡裡看看自己的樣子:這麼多年的讀書和教育,的確把自己收拾得很像個無公害的斯文書生——但是,做男人要有點血性不是?

我跳下汽車吊,跑回到自己的車上,摘下眼鏡,脫掉電工鞋,換上後備箱裡的一雙“紐巴倫”。徑直朝汽車吊躥上去。彼時,那小老闆正美滋滋地嘬著“中華”屁股。我一把扯開駕駛室門,攥住他的後衣領子,薅蘿蔔似的把他從駕駛室上連根拔起。

“別他媽的給你臉不要臉,我操,跟我滾下來。”

那廝完全懵逼了,張口結舌差點把菸頭給吃了。

“要麼咱倆打一頓,要麼你他媽的滾遠點,讓我把你的吊機驗了!”

“哦,哦……”吐出菸頭的小老闆,望著比他足足高出兩頭的我,結結巴巴地陷入深思。

“男人打架拼的是發育”——他顯然意識到這個哲學問題。

“別這麼粗魯呀,你。”

“滾開,去拉個3噸的配重來,我要做試驗用。”

“哦,哦,你等著啊,你等著……”

開了土匪外掛的我,發現事情竟然順利地出奇。大概這小老闆從來沒遇到過這麼剽悍地工程師吧,他邁開小碎步,哆哆嗦嗦地跑遠了。

“你膽兒真肥啊,你不怕他回村裡叫一幫人過來揍你一頓嗎?”老姐終於插話。

“開始真沒害怕,過了好一陣小老闆還沒回來,我就開始擔心了。”

我暗想:“哥們兒今天不會栽了吧——生活有時候就是這樣,上帝為你關上一扇門的時候,同時還放出了一條狗。”

“舅舅,那後來呢?”

“我就站在吊機頂上望遠處看,看到小老闆開著一輛叉車回來的時候,心終於咽回到了肚子裡。後來,小老闆中午還請我吃了頓飯,點了老些個海鮮呢!”

“這人真是欠揍啊!”

“嗯,但我不是因為他欠揍才教育他的。我要依法檢驗他的設備,這是履行國家賦予的職責。”

“舅舅你真厲害。”

“不!我不應該用打架來唬他。《教父》馬里奧·普佐說過,最好的威脅是不採取行動,一旦行動了,人們就不再怕威脅了。”

“這……”茄子外甥摸摸腦袋,迷茫了。

“教父是誰?你這都什麼知識儲備?還有沒有一些健康積極的正能量?”老姐發飆說。

我總結陳詞道:說到底,打架是不對的。男人的胸襟是博大的,你應該學會寬容。屠格涅夫說,不會寬容別人的人,是不配受到別人寬容的。斯賓諾莎說,人心不是靠武力征服,而是靠愛和寬容征服。蘇霍姆林斯基說,有時寬容引起的道德震動比懲罰更激烈。

姐姐的臉上終於綻出微薄的笑意:“聽到沒,舅舅讀書多,跟舅舅好好學著點。”

“雞翅涼了,姐,你去翻個熱吧。”

姐姐轉身離開,我趁機我對眼前這個茄子臉男人厲聲說道:

“上面這些人,有什麼共同特點你知道嗎?那就是,他們的名字都叫作

——戰——鬥——民——族!”

我說:“你記著,男人不是不能打架,而是不要為了五毛錢就動手,不要為了別人推你一把,踢你一腳就還擊。”

我說:“你看看小舅為什麼打架?第一次是為了保護喜歡的女生,第二次是為了男人的節操和尊嚴,第三次是為了維護國家的利益……你懂了嗎?”

連珠炮似的說了一大堆不要臉的話,我的腦袋漲得通紅。微波爐在廚房“bi”的尖叫了一聲,就在老姐回來前這電光火石的瞬間,我抓住茄子的手說:

“你記住,在男人不得不打架的時候,一定要他媽的先動手。這是精髓。”

香噴噴、熱騰騰的雞翅被端了上來,氣氛一下子就緩和了。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