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4 我挖了他的心,我的心卻仍舊填不滿

我挖了他的心,我的心卻仍舊填不滿

烽火連天,哀鴻遍野,有蘇的一彎水月被鮮血染成鮮紅,和著烽煙,盡數傾灑在神壇旁的石楠上,蒼白的花朵便那般苦楚枯萎,凋零,灼燒,再被人反覆踩踏碾壓。

我緊緊握著一隻略顯老態的手,曾幾何時為我打扮梳妝的靈巧指尖漸漸冰冷,如同嚴冬時簷上的冰凌。木然回頭,正對上乳母渾濁的瞳眸,乾涸的血肆意黏膩著身下的石楠殘瓣。

那一年,有蘇部落為商軍攻陷,紅蓮業火烈烈焚了五個難分黑白的晝夜。

那一年,有蘇子民盡數長跪在我面前,淚水縱橫在一張張傷痕累累的臉上。

那一年,為保有蘇基業,父親被迫按照商軍的命令,將我進獻給端坐殷商王宮的帝辛。

那一年,我從有蘇部落的寶,變成朝歌商紂的囚。

商軍將我綁上車轎,馬兒絕塵時,我分明聽到身後慘絕淒厲的嘶喊,那是我的父親,我的姐妹兄弟,我有蘇部落的子民。

“王上,妲己生來命格陰煞,終有一日會斷送有蘇百年基業啊!”

及笄時,我聽到了巫祝對父親說的話,當時只當是玩笑,卻不想一語成讖,有蘇一朝傾覆,活下來的,只有我一人。

歸根結底,都是因為那真假難辨的傳言。

冀州有蘇,塞外咽喉之地,冀州侯蘇護驍勇善戰,有女名為妲己,傳說妲己母親臨盆前曾夢到鳳落岐山,有霞光入懷,驚醒之下誕下女嬰,雖命格陰煞,但面容姣好。

有傳言說妲己聲若天籟,一曲高歌甘霖來,朱唇啟齒石楠開,更因著那關於鳳凰的夢,便斷定日後要嫁的人定會成為天下梟雄,鸞鳳和鳴。

藉著這虛無縹緲的傳聞,那位高高在上的王一聲令下,商軍的鐵騎踏平了有蘇的丹霞赭土,我坐在被守衛圍得水洩不通的深宮之中,終於明白了那個人的真正意圖。

什麼人中龍鳳,什麼生辰凶煞,全都是騙人的。他想要的,是有蘇蜿蜒甘冽的水域,是有蘇富饒的千頃良田,是易守難攻的咽喉要塞,是他不惜屠殺有蘇部落來施展野心的顯赫聲名。

可那又如何,我蘇妲己,還是背上了禍國的罪名。

江山朝野,從來都不僅僅是男人之間的權詭謀術,王朝頹殞更迭間,葬送了多少女子原本鮮活明豔的性命,又有多少人同我一樣,為那些不可明說的歷史負了紅顏禍水的荒唐冠冕!

無初次午夜夢迴,被屠戮的族人向我走來,伸出白骨森森的手攫住我的夢境,訴說他們的無辜與冤屈。

妲己,妲己,你是有蘇部落唯一的希望,族人的血海深仇,只能由你一人來報,既然死去的族人無法醒來,索性讓那些執刀的劊子手統統墮入煉獄,萬劫不復。

我驚醒,卻再沒有一滴淚,瓷盤水鏡中盪漾的明豔面容妖冶盛放,綰青絲,點朱唇,眼尾勾勾畫畫一朵桃花,淄衣長擺,披帛如紗。

在朝陽深深嵌頓殷商大殿的青石長階時,我只身步入大殿,當著官員將士的面來到他面前,我看到他的神情,愕然,驚豔,也能感受到周遭的目光,嫌惡且輕蔑。

不錯,就是這樣,我要不可一世的帝辛從此揹負暴政昏君的罵名,親手斷送他千秋霸業的美夢,還要整座殷商為有蘇陪葬。

帝辛為補償我孤身一人遠離家鄉親族,興師動眾地建了鹿臺給我,有珍奇異寶源源不斷地送到我面前。

我用足尖勾起漆盤上覆蓋寶物的綢布,銀鈴在踝間碰撞著,轉身走入灑滿花瓣的溫泉。

我的不置可否在帝辛看來不過是邀寵的伎倆,很快,鹿臺的每一個角落都被寶物珍玩堆滿,石楠落葉堆砌在玉石鋪就的甬路上,那一年深秋,朝歌百姓給帝辛取了一個名字:紂王。

紂,殘義損善也。

帝辛愁眉不展地望著我,妲己,孤想做一代賢君。

我嬌笑,伏在他膝上,王上一世英名,而今殷商國富民強,便應及時行樂,歌舞太平,那些亂嚼舌根的人就應被處死。

銅柱溶油,被燒得通紅,一干諫言的臣子被一一丟在炮烙之上,哀嚎叫罵聲中中化為焦土。

我在烈火旁起舞,一杯杯飲下刺喉的酒,有蘇,你看到了嗎,這些人,或許都曾經為帝辛出謀劃策,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是殺害你們的兇手。

鹿苑百尺高臺幾可摘星,酒池肉林中歡聲笑語,轉眼,帝辛已有數年不曾臨朝,我從酒醉中醒來,面前站著的,是怒氣衝衝的王叔比干。

我唾著果殼乜斜著他。比干,素聞你有七巧玲瓏心,可醫我多年心痛頑疾,我若命殞,帝辛也不會獨活,不如,你把心送給我,我願保王上無礙。

比干顫抖著雙手,終是親手剖開了胸膛,那顆心滾落在我裙旁,我漠然,眼中無一絲波瀾。

我要這七巧玲瓏心做什麼,那透徹心扉的痛,更不止你一人的血可以溫暖。

帝辛漸漸老去,而另一邊,武王勢力異軍突起,戰書遞到摘星樓,被我置於燭臺燃成灰燼。

我道,微子身為王上兄弟手足,王上有難,微子理應身先士卒。就這樣,我將帝辛的親兄弟送至牧野戰場。

牧野,兵敗。

兵臨朝歌城下時,帝辛拖著沉重的腳步,身上掛滿金銀玉石,鹿臺下被武王軍隊點起熊熊大火,那片火光中,帝辛笑擁著我。

妲己,孤無顏面對朝歌子民,唯有先走一步。

你不要怕,孤在泉下等你,這一身金銀,足夠替你打點陰間送命的鬼徒。你怕黑,孤得好好囑咐他們,給你點上幾盞燈。

他推開我,走到天台之上,袍袖當風,彷彿還是正當年的模樣。

他說,妲己,來生,你可還願意讓孤陪你共賞石楠?

我一怔,竟不知如何作答,帝辛卻朗朗笑了,笑紋何其苦澀。妲己,妲己,孤從一開始就知道,你從未鍾情。

帝辛縱身一躍,我下意識地抓緊,掌心只有冷到徹骨的夜風。

我以為,我從未動心,以為我心中一切波瀾皆源於仇恨,卻不知自己的心早已背叛。迷離視線中,我看到他一身戎裝向我走來。

這一生除他之外,再無人為我傾其所有。

帝辛,我挖了比干的心,鮮血淋漓下七竅玲瓏,可我的心,空洞得只剩下無妄的愛和刻骨銘心的家國情仇。

鹿臺手可摘星,怎奈這雙血跡斑斑的手,早已不配玷辱漫天璀璨辰星。

酒池傾天下佳釀,始終未能迷醉你眼中深情。

銅柱炮烙,斷骨割臍,我傾盡媚惑之力葬送商周河山,都未見你半分厭棄。

帝辛,鹿臺的火海,可暖了你的心?

我想,我是那麼恨你。

恨到骨裡心裡,都寫滿你的名姓。

石楠花落了。

帝辛,我為你揹負禍國殃民的罪孽,可你我若有來生,我願,能早些遇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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