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7 我的醜叔(情感故事)

 

我的醜叔(情感故事)

叔那年嫁給娘時已到不惑之年。進門當日正值寒冬臘月,娘沒擺宴席,也沒請親朋,只是打發哥到北莊灌了一壺散裝糧食酒,炒了蔥花雞蛋和白菜粉條兩碟菜,喝得做媒的西巷爺和二桿子隊長舌頭髮麻口吐苦水。

  晚上,叔問娘睡哪噠。娘說,大兒與他奶睡底下舍,我和小兒睡中間舍,你就睡在門房裡吧。

  叔抱著鋪蓋到門房一看,這裡東邊臥著一頭老黃牛,西邊堆著鍘碎的麥草。叔看沒地方下腳,就扒開麥草裹著被子度過了人生第一個洞房之夜。

  次日,天不亮,叔早早起來擔土和泥,忙活了一整天,在牛圈和草舍之間壘起一堵牆,一邊住牛,一邊住人。他用舊門扇支了張床,這一睡就是二十年。

  叔長得五大三粗,個頭矮得像秤砣,五官擠成包子樣,黑胳膊黑腿光葫蘆頭,跟水滸裡的李逵差不多。那時,生活來源靠掙生產隊工分,叔力氣大,吃得也多,拉車他駕轅,抬夯他掌頭,吃飯總是捧個大老碗,紅薯泡米飯吃得噗嚕嚕香甜無比。

  開始,娘嫌叔吃得多,怕撐不到年底米翁空了。奶奶說能吃就能幹。果不然,叔一年掙的工分養活一家子還綽綽有餘。

  娘常頭疼,成天臉黃蠟蠟的,眉心額頭常有幾個拔火罐烙的紫印痕,走路手楸著衣襟一付病怏怏的樣子。傍晚,在鄰村當村主任的耀忠伯梳著洋樓頭騎著老掉牙的日本造自行車又來了,他進了孃的屋子直到五更雞叫時才出來,見叔坐在牛圈裡吧嗒吧嗒抽旱菸,嚇了一跳。叔紅著眼說,外邊天黑,慢走,不送了。

  第二天,娘頭上圍了個嶄新的藍帕子,精神爽了許多,說話也笑岑岑的。她給叔盛了碗油潑辣子幹調面,說他耀忠伯昨天送來二斤棉籽油,你就多吃些,聽說今冬壯青勞力要到六十里外的東王鄉修黃河干渠哩,有三個縣參加,過兩天就走。

  叔走後,耀忠伯隔三見五地來,且都是夜裡。那些日子,娘屋裡總有些奇怪的聲音,哥問那是啥聲音?奶捂著哥的耳朵說,貓鬧春呢。哥問啥叫鬧春,是不是貓叫喚春天就來了?奶奶拍著哥的屁股說,貓想生娃娃了,在一搭淘氣耍哩。

  不久,年邁的奶奶死了。叔從工地連夜趕回,伐了門前的那棵粗泡桐,解了副棺板。木匠說,這板溼得能鋸出水,做邊檔倒可以,但底蓋要幹木頭。叔撓著頭,突然看到自己睡的床板就笑了。

  辦完喪事,叔返回東王工地。家裡因埋奶奶把全年的口糧都吃光了,我和哥肚子經常餓得咕咕叫。叔託人從工地捎回一布袋白槓子饃,都是自己平日裡省吃積攢的,有時時間長了怕饃發黴,他就掰開曬成幹饃片,經娘在灶洞裡烤黃後,我和哥吃起來又脆又香。

  黃河干渠竣工的那天,指揮部召開了慶功表彰會,叔被評為勞動模範,胸前掛著大紅花站在高高的土臺上很是風光。獎品有暖水瓶、臉盆、香皂、牙膏等。當幹事將獎品地給叔時,他的眼前立刻浮現出娘白皙細長的脖子。

  那晚回到家,叔抱著獎品興沖沖的走到娘屋裡,卻看見兩條白蟒蛇纏在一起在炕上扭動,他呆住了,香皂和牙膏噹啷啷滾落一地。

  娘又病了,這次不同往常,下身難受得很。她大概曉得自己得了啥病,坐在油燈下納鞋底時常常獨自流淚。耀忠伯也不來了,那些糖果餅乾啦也吃不上了。

  娘對叔說,聽說竹葉煮後喝了能治病。

  竹子在北方是個稀罕物,只有生產隊飼養室用的掃帚頭上有幹葉,還得是沒有用過的。叔陪著飼養員老李又是鍘草又是墊圈,總算捋回一盒幹竹葉,但不幾天就熬完了。叔問隊長,哪裡賣掃帚?隊長說,只有鄉供銷社有。叔就到鄉供銷社捋了滿滿兩口袋新鮮的青竹葉,條件是給供銷社抹了一天煤餅。當叔花著臉,黑著手,一肩掂一個長口袋從八里外的鄉上走回來時,他覺得這藥買得很划算。

  哥結婚了,嫂子長得醜,但能幹,彩禮錢還是叔抽空幫人打磚坯掙來的。承包大隊窯場的老王對送飯的娘說,你老漢這人有苦,三伏天黑脊樑曬得滋滋冒油哩,也不歇口氣。

  那一年我考上了大學,為湊足五千元學費,叔到黃河灘老崖下挖砂子賣錢,不料遇到塌方,砸斷了一條腿,多虧叔體質好,人家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他兩個月就能下地走動了。娘要扶他,叔擺擺手,砍了節柳枝當作柺杖。我走的那天,叔揹著行李跛著腿送到車站,當汽車徐徐走動時,我忽然發現叔的包子臉變得瘦長,笑起來也有眉有眼的,其實不醜。

  掐掐指頭,叔過來一晃都二十年了。就在寒假期間我帶著女朋友回家時,滿頭白髮的娘對叔說,夜裡你過來睡吧。叔聽了沒言語,佈滿褶皺的眼角好久好久才滾出一滴鹹熱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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