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這場雪很奇怪,足足下了十三日,但依舊沒有停的跡象。
“山君大人,”趕車少女向車門微微後靠,小心詢問,“前邊路中央躺著個碰瓷兒的,似乎是隻人類的幼崽,您看該……”
大雪輕打車窗,車裡很安靜。
車簾下是一雙美麗的手,素白長指,紅繩繞腕,繩中懸著一顆金色桃核。
那人抬手,聲染香寒:“碾過去。”
02
一百七十年前,白頭山下。
大雪紛紛,一時間,皓鶴奪鮮,白鷳失素。
“巫祝大人,路中間有隻小狸貓,也不知是不是凍死了。您看……”車伕揚著馬鞭,遲疑著道。
車簾捲起,時玉順目遠望,雪地上果有一團凸起。微微錯愕後,他忙跳下車將那小傢伙抱上來,裹在懷裡用體溫一點一點地溫暖它。
良久,小傢伙“喵嗚”一聲醒來,先是抖了抖身上化掉的雪珠,又伸出舌頭舔了舔他的脖頸,像是表示感謝。
時玉開心之際忽地一陣吃疼,抬手一摸脖子,鮮血淋漓。
農夫與蛇,他救了它,它卻咬傷了他。
時玉卻也不氣,只是從一旁食盒中取出魚餅,喂到它嘴邊:“小傢伙,你餓了麼?”
小狸貓看著魚餅,雙眸露出迷茫的光。“啪嗒!”魚餅被它打落在地,尾巴一掃:“我不是小傢伙,我叫阿狸。我不吃魚餅,要吃桃子。”
獸吐人言,七分稚氣,二分笨拙,一分野性。
時玉怔怔地搖頭,旋即又點點頭:“我現在沒有桃子,不過家裡有。”一隻喜歡吃桃子的狸貓?
聞言,阿狸似乎一下子快活了起來:“你帶我回家,我願意以身相許,報答救命之恩!”
話音方落,砰地一聲響,白霧散去,小狸貓憑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白髮少女,坐在錦繡方墊上,長髮垂散肩背,身無寸縷,只於頸間繫著一顆金色桃核。
時玉一呆,忙拿薄毯披上她的身子,別過頭,臉紅得要滴出血一般:“姑娘不必以身相許,我已有心上人了。”
燕國帝姬元妍便是時玉的心上人,若不是五年前的事,他們早就是夫妻了。
巫祝與帝姬聯姻是燕國的傳統,據說巫祝有半神血脈,聯姻可保河清海晏,國祚昌隆。
然而五年前,風雪夜,大婚前一個晚上,巫祝時玉卻主動提請退婚。
國王震怒,以下獄威脅,可時玉態度堅決,就是不肯娶帝姬。帝姬在一旁哭著為他求情,國王無奈,婚事不了了之。
當時在山下茶樓,三條鬍鬚的老耗子化成的說書人說得唾沫橫飛,阿狸擠在一群聽得如痴如醉的山鬼精怪間,抱著破茶碗,聽得一愣一愣的。
帝姬元妍,她的人同她的名字一樣,元為大,妍為美,元妍即為天下之大美。而燕國大巫時氏,非風流,非自得,非狂非狷,非執非淡。誦其文,想其人,便愛慕嚮往不能自已。
天定姻緣,青梅竹馬。如此般配的一對金童玉女,時玉為何偏偏在大婚的前一天才提出退婚呢?
03
轉眼間,草長鶯飛,阿狸在時府住了小半年,每日好吃好睡,獨享寵愛。
“阿狸,她就是元妍,”時玉指著一軸美人圖,雙眸含笑,“過幾日便是她的生辰。”
畫中人眉眼彎彎,梨渦醉人,正臨案描繪龍飛御天圖,姿態萬方,是個一等一的美人。
“也不比我好看。你們不是已經退婚了麼,幹嘛還留著她的畫像?”阿狸喵嗚一聲跳上桌,尾巴掃翻石硯,好好的一幅美人圖,被墨潑了個漆黑凌亂。
罪魁禍首先是一愣,旋即冷嗤:“這下倒是好看許多。”說完,她便要躍下高案,卻被時玉拎著後頸拖了回來。
平日溫柔和煦的男子,如今眉眼染霜:“道歉。”
阿狸並非有意弄髒畫,可時玉這冷淡漠然的表情,分明就是惱了她。阿狸扭頭,一口咬住時玉的腕子,又趁他吃疼,縱身一躍,跳出牆外。她決定了,時玉要是不來哄她,她就不回去。
可剛出門,她便後悔了。
燕國皇都有七百多年的歷史,此時正是修仙之勢大盛之際,街上行人,十中八九都揹負長劍,腰懸法器錦囊,更有甚者還牽著靈獸。
一路之上,她被大型靈獸踢來拱去,好不狼狽。
夜幕降臨,阿狸餓到極點,蜷縮在牆角,昏昏欲睡。她在噩夢中驚醒,濃濃夜色中,隱約有獸類的哀鳴,待她豎耳去聽,卻又不見。
人們都說,是白虎山君在城中抓靈獸飽腹。
擔驚受怕,似夢非夢。待阿狸再醒來,卻是身在一個籃子裡,被水蜜桃包圍著。她從桃子堆裡一冒出頭,便看到了兩輪皎皎的明月,在時玉的眼睛裡。
春風燻,月光銀,他拎著一隻竹籃,裝著毛茸茸的桃子還有毛絨絨的她。
“哼。”阿狸小爪子扒著籃子邊,扭頭不看他,卻也沒再跳出籃子跑掉。
時玉默默地無言了,他養的這隻小狸貓還真是傲嬌得很。他其實並沒因她毀了畫而生氣,只是無法把她看成一隻小獸,做人就要有做人的規矩,不是麼。
她的身體比桃子大不了多少,混在毛茸茸的桃子堆中,一動一動的模樣,把時玉的心都瞧得融成了桃花水。終於還是捧了籃子在眼前,勾過她傲嬌的小腦袋:“調皮搗蛋的小傢伙,可是會被白虎山君抓去吃掉哦。”
果然,一提到白虎山君,小阿狸陡然一驚,四處看看,小身子向籃中縮了縮。
時玉忍不住逗她:“不過,我家小狸生得這般可愛,被捉去當山君夫人也不一定呢。也不知將來你們的孩子,是小虎崽呢,還是小貓崽?”
這一句玩笑卻惹毛了阿狸。
“我才不要生小虎崽!我,我要生阿玉的幼崽!”她這一句話幾乎是喊出來的。
既然他已沒有婚約在身了,那自己是可以爭取的吧。
為什麼喜歡他。因為他的救命之恩?因為他的桃子?因為他的安然溫和?
愛情本就無可言說。只不過是,清眸暖玉,一見鍾情。
可她沒得到任何回應,只有一聲輕嘆,和月折花,消逝風中。
朝夕相處,點點滴滴,她那般可愛頑皮,卻又對他一片丹心,赤誠無比。
人非草木,其實她早就在他心上了。時玉之所以一直不回應,只是害怕罷了,他怕她是一時衝動,他怕她根本不懂人類的情愛,他怕她得到他的心後又棄如敝履……
04
帝姬元妍的生辰很快便到了。
禁宮大宴,火樹銀花不夜天。
庭前表演著火焰獅子,元妍盯著那獅子看得目不轉睛。而抱著阿狸的時玉,溫柔的雙眸似有微光。
酒酣耳熱之際,那火焰獅子忽地發了狂,連傷數人之後,直奔高臺上的元妍。
“元妍!”
時玉抱著元妍滾到廊下,眼看獸爪就要拍在他背後,卻突然傳來嗷嗚一聲,地動天搖。方才還兇猛得不可一世的火焰獅子,被一掌拍暈。銀光大盛,站在它身後的是一隻巨虎,金眸盞燈,毛色純白如雪,項上繫著一顆金色桃核。
白虎現世,君王大喜,群臣拜倒,皆言祥瑞。
銀光漸漸散去,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從那銀光裡掉出一隻小狸貓。時玉叫了聲“小狸!”神色焦急,把她穩穩接入懷裡。
此時此刻,大家也不明白了,這究竟是一隻狸貓呢,還是一隻白虎?
元妍被宮人扶起,理好衣裙,這才走到時玉面前,莞爾一笑:“時哥哥,這是你的小白虎麼?它可真乖巧。”帝姬沒直接向時玉討要阿狸,只是小心翼翼,愛不釋手地撫著她的毛皮。
元妍面容嬌美,身上卻盤旋著一種奇怪的氤氳,這種氤氳叫阿狸害怕。她縮進時玉衣襟裡,他則就勢用袍子裹了她,只露出一顆毛茸茸的小腦袋。
他摸著她的耳朵,淡淡道:“這小傢伙被我寵壞了,在家中就是個到處搗蛋的小霸王。”言外之意就是,我家的小貓若是進了宮,定要把皇宮弄得雞飛狗跳,所以,我拒絕你的暗示。
“時哥哥還真是疼它呢。”眸光流轉,元妍露出失望之色。
國君似乎看出了女兒的小心思,拍著時玉的肩膀哈哈大笑:“朕新養了一隻小孔雀,它不喜歡和鳥一起玩,倒是非常喜歡小老虎。時愛卿,就讓你的小老虎陪陪朕的孔雀吧。”
時玉雖不願意,可聖意難違,他只好抱了阿狸放在元妍懷裡。
“你不要我了麼?”阿狸仰頭看他,大眼睛水汪汪地轉。
她不想做受人敬畏的白虎,她只想當一隻小狸貓,被喜歡的人抱在懷裡順毛。
時玉微怔,強忍住抗旨不遵的衝動,捏握著她的小爪子安撫道:“小狸乖,過些日子,我就來接你。”
這過些日子,一過就過了一個月。
她沒有去陪國君的小孔雀,而是被元妍帶回了寢宮。
自從住進元妍的宮殿,阿狸就一直保持狸貓的模樣。起初,元妍還溫柔可親地拿桃子誘哄她,可遲遲不見她化形,元妍便開始抽她鞭子。奇怪的是,鞭子在要打在她身上的時候,總會被彈回來。
直到打斷了第三條鞭子,美麗的帝姬才憤憤地將阿狸扔到黑屋裡,不聞不問,也不給吃的。
每每深夜,黑暗的宮殿便盤旋起獸類的哀鳴,似曾相識。
她透過門縫,看到一批又一批的靈獸屍體,被士兵們抬著扔到火堆中。
藍色火苗,妖異燃燒,有時還有未死的靈獸,也一併被扔了進去。悽慘鳴叫,撕心裂肺。
而帝姬站在一旁,拿著一盞琉璃燈,燈內是一團灰色火焰,吸聚著靈獸的魂魄。她唇角是奇怪的笑,似乎是什麼願望迫近實現時的忐忑與亢奮。
說書的耗子精講過,凡人有一種法術,用琉璃燈拘住九百九十九隻高階靈獸的魂魄,煉就丹藥服食,便可容顏永駐,不老長生。所謂高階靈獸,自然不包括狸貓精這種小獸。
阿狸縮回牆角。
夏末初秋,五更微涼。
05
一轉眼,秋花滿地。京城外千丈淵中有黑蛟作亂的消息傳到宮中。
元妍帝姬因阿狸不能化形的愁緒一掃而光,她派出好幾隊人馬,打著為民除害的旗號浩浩蕩蕩趕去千丈淵,實則是要為琉璃燈湊齊最後一個魂魄。
然而黑蛟極難捕捉,即便有巫祝時玉親自坐鎮,還是三番五次被它逃了。
有人獻計,既然在水中不敵,不如用靈獸做餌,誘黑蛟出水,再一網打盡。
千丈淵中波濤洶湧,白浪滔天。阿狸同七八隻靈獸被一同關在鐵籠中,隨著鐵索左搖右擺。鐵籠離著崖邊很遠,人群都像是小黑點。
黑蛟喜食靈獸,尤其是四條腿的中階靈獸。之所以把阿狸這隻無用的小獸一併扔進去,只因元妍看不慣時玉對阿狸的在意。
“阿玉!我在這兒!”她向著山崖大叫,可無論她喊多大聲,都很快就被吞進風浪之中。
與此同時,崖頂的時玉心神不寧。不是沒有想過去宮中接她回來,只是元妍說,她在宮殿裡過得很快樂,日日都有靈獸們陪著玩。
的確,與小狸長久的生命比起來,他這種凡人根本不值一提。於是,他的心意就像是為她準備的新鮮蜜桃,還沒送出去,就爛在了秋風裡。
時玉正左思右想之間,兀地腳下一震,“譁——”
官兵大叫:“黑蛟出水啦!”
百丈黑蛟,衝雲而去,只是一口,就咬斷了碗口粗細的鐵欄。靈獸們下餃子一般,噼裡啪啦地落入血盆大口。
電光火石之際,“錚——”一把巨劍穿雲而下,將黑蛟的尾巴齊齊斬斷。黑蛟怒嚎著,一頭扎進水中,巨大的水花將尚在垂死掙扎的靈獸們還有阿狸打向岸邊草叢。阿狸倒黴,被壓在了最下面。
“放箭!”元妍指著就快沒入水面的黑蛟大喊。
“不可!”時玉慌忙攔住她,“小狸在那裡!”就在方才一瞬間,他看到自家的小狸貓被甩上岸邊。
元妍美目猙獰:“不過是一隻四腳畜生!放箭!”她大喝。
素日裡溫柔嬌美的元妍,此時只是陌生。時玉一怔,再想阻攔,已是不及。說來遲那時快,飛箭如蝗,鋪天蓋地。可奇怪的是,一道結界護在靈獸們的周圍,擋住了長箭。
紫色光暈,是步天宮的結界。
瞧著雲端騎鶴而去的男人,身旁的靈獸對阿狸道:“那是步天宮掌門葉流白,日後你見到穿那樣衣服的,可要躲遠一些。
“今日雖順手救了咱們,下次可就不一定如此走運了,”說著,那靈獸一指頸上的疤痕,“當年我險些被他們的一個臭丫頭砍掉腦袋。據說她是葉流白最小的入室弟子,冷心冷血,遇妖就砍……”
那靈獸正絮絮叨叨地說著,阿狸已被飛奔而來的時玉抱在懷中,他焦急地問:“小狸,你受傷了麼?”
“阿玉……”不等阿狸說什麼。“呼啦!”黑蛟入水引起大地動,一時間地表開裂,飛沙走石。
時玉抱著阿狸,一同陷進了深淵。
06
千丈淵下,流水淙淙,霧靄迷濛。霧靄深處,似乎有怪獸的低吟。
化成人形的阿狸裹著時玉的外袍,湊在他身邊,堅定地道:“阿玉別怕,我可以保護你。”她控制不住自己,總是會不分場合,莫名其妙地就化形成人。
他們落在水中,順流而下,除了弄得一身溼之外,並沒有受傷。
他看著她笑:“也不知道是誰怕得尾巴都豎起來了。”
阿狸回頭,斑斕的貓尾從袍子裡頂出來,細毛迎風招展。
也不知是因為強扮勇敢被他拆穿,還是這亦人亦獸的古怪身形,她害羞得連忙捂臉轉身,想找個樹叢躲起來。可敏感的尾巴卻被人捉住,一點一點地向回拉拽。
她紅著臉:“阿玉,你摸我的尾巴!”
“是啊,”時玉偏頭耳語,“我在摸你的尾巴,那又如何?”
“你……”向來溫潤謙謙的巫祝大人,竟忽然變得這般無賴。而且,他不是喜歡元妍麼,他怎麼能摸她的尾巴!
一想到元妍,阿狸就氣得眼睛溜圓:“你喜歡元妍,就不能摸我的尾巴。”
“事情並非你所想的那樣。”時玉失笑,將阿狸禁錮在懷裡。
經過千丈淵的險象環生,他發現比起恐懼她的一時興起,心性不定,他更怕的是失去她。
他慢慢講,她假裝不在意,實則聽得認真。
元妍與時玉的確是指腹為婚,但隨著年紀的增長,彼此卻都沒產生什麼男女之情,兄妹之情更多一些。儘管如此,親還是要成的。可就在大婚前的第三日,元妍遊春落水,被路過的北海白龍王順手救上了岸。
“驚鴻一瞥,情根深種。”時玉如是說。
對白龍王一見鍾情的元妍說什麼都不肯再嫁給時玉,她請求時玉主動提出退婚,因為若是她提請退婚,國王定是不會同意。對於這個請求,時玉倒是無所謂,即便是背上負心漢的罪名。
阿狸一鼓嘴:“可你說過,她是你的心上人。”
時玉彎起手指敲了敲她的額頭:“初次見面的姑娘就要嫁給你,換做是你,你不會驚訝?”他只是在錯愕之間,隨意找了個藉口而已。
阿狸心頭忐忑,仰頭問:“那,你相信一見鍾情麼?”
一見鍾情,就像是元妍對白龍王,她對時玉一樣。
時玉低頭,在她粉嫩的臉頰上留下一排淺淺的牙印,然後看著她又羞又惱的樣子笑道:“其實以前,我也不相信。直到——”
他說著,倏然間猛地吻住她的唇瓣,輕含慢咬。
那是一個桃子味道的吻,濃烈的甜味,溫暖的柔軟,阿狸睜大的眼睛不得動彈。這個吻,似曾相識。她聽到他在她耳邊低喃:“直到,遇見你。”
時玉這個人表面溫潤和煦,他的愛卻像是海底火山,平靜無聲中,炙熱得要把你融化。
就在此時,“嘩啦——”一旁深淵兀地水騰數丈。
黑蛟!
蛟身破風而至,阿狸下意識地掐起手指,卻被時玉抱著閃開一旁。眼看蛟身迴旋就要打在時玉背心,他護著的姑娘忽地翻身,反把他保護在身下。
阿狸猛一閉眼。
奇怪,沒有想象中的劇痛,反倒是軟軟的,很溫暖,一如那日白頭山中被時玉所救時的溫暖。
再睜眼,面前一雙金眸,寵愛地望著她。
是一隻白虎,雄風凜凜,不可一世,黑蛟在它掌下,如同黃鱔。
和阿狸那日幻化出的虛影不同,這是一隻真正的白虎。額頭閃電紋,背上風火翅,它是——白虎山君。
但它並不可怕,也不吃小貓,只是溫柔地把阿狸拖於掌心,放在背上:“小狸,是我,莫怕。”
他是時玉。
然而時玉沒有看到,騎在他背上的小姑娘,一雙亮晶晶的眸子暗淡成灰。
07
對於他自己是白虎山君這件事,時玉很快便接受了,比起驚訝,更多的是驚喜。他說,“小狸非人,我也非人,我們可以長長久久地在一起了,真好。”更好的是,他有了保護她的能力。
那天大概是因為小狸有了危險,迫使他在短時間中恢復了妖力。他是強大的白虎山君,卻沒想過去征服妖界,一統六界。還是一如既往,隱瞞身份,安安分分地在燕國做個巫祝。
只不過夜深人靜時,他會現出原身,背上一筐桃子,馱著他心愛的小姑娘,飛入雲霄,俯瞰九重天闕,人間喧囂。
他有世人痴妄的力量,可他只想當個凡人。
這種感覺?就像是你有一把價值連城,鑲珠嵌翠的金刀,你卻只用它殺雞一樣。
白頭山頂,阿狸附耳問他,還記不記得以前做白虎山君時的事。
時玉搖頭:“一點都記不起,也不願去想。就像現在這樣,和小狸在一起,我就滿足了。”
她跳下他的背,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明一片:“阿玉,我要做山君夫人。”
聞言,大白虎呆呆的,連眼睛都忘記眨了。
自從遇見她,他的生活就充滿驚喜。告白,甚至求親,都是她先提出來的,真是讓他無地自容,又欣喜非常。
白鳥振翅,葉落無聲。
事情美好得難以置信。
第一場雪落下的那天晚上,元妍找到了阿狸。
“人妖殊途,你不能同時哥哥在一起,你會害了他的。”高貴的帝姬,溫柔地笑,假面具戴得久了,便是摘不下來。
凡人有時候很奇怪,自己不要的東西,也不想給別人。
阿狸嗤嗤一笑,收起桌上的一疊黃紙,塞入懷中,不答反問:“琉璃燈中的魂魄都收集齊了?殿下還是動作快些的好,嘖嘖,歲月無情,美貌易逝啊。”
完美無缺的笑容裂出一絲縫隙,元妍恨極,口不擇言地挑釁:“你也別得意,時哥哥與我青梅竹馬,我們之間有你永遠都參與不了的過去。”
阿狸轉身,指尖拂過屏風上的大紅嫁衣:“真巧,他與我之間也有你無法觸到的將來。”
元妍大怒,拔出袖中銀刀:“本宮殺了你這妖物,為民除害!”
阿狸不退反進,咯咯地笑出聲:“可惜啊,一般兵器斬殺不了我呢。”
“走著瞧!”
望著帝姬怒氣衝衝的背影,阿狸若有若無地笑,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帝姬殿下若是再不明白,可就真讓人失望了。
很快,就到了婚期。
阿狸頭上覆著薄紗,被喜娘一路牽著,四下裡的爆竹噼裡啪啦個不停。
時玉站在臺階上,紅色衣袂隨風而動,手足無措地傻笑,很幸福的模樣。
她有些發怔,不過旋即便有人拉住了她的手,白皙有力,指腹還有細細的繭。
很溫暖的手。
巫祝大婚,男俊女俏,天生一對,只是新娘子一頭銀髮,讓人竊竊私語,“這新娘子生得詭異,難道是個妖怪?”
一拜天地,鸞鳳祥。
二拜高堂,謝親恩。
夫妻對拜……送入洞房!
“妖孽,納命來!”隨著尖厲的叫聲,元妍已一個箭步衝到阿狸面前。
人群大亂,阿狸垂眸看了看插在自己胸前的水月刀,抿嘴一笑,便在元妍一臉驚恐中將刀緩緩拔出胸口。
“你,你怎麼會沒事!”元妍氣急敗壞地嘶吼。
水月刀,刀身為水,刀鞘為月。斬妖除魔,卻對仙凡無害。阿狸在步天宮修仙三百餘年,半人半仙,自是不會被傷到。
“帝姬大人,多謝贈刀。”下一刻,阿狸一個反手。
一刀穿胸。
血液鮮紅,瞬間溢了出來,順著刀刃流在阿狸手上,她在燈火中望著表情凝固在臉上的時玉,表情默然:“去死吧。妖孽。”
於此同時。
“鐺——鐺鐺——鐺鐺鐺——”
天地之間所有的鐘聲都一同響起一般。
十方誅妖陣開啟,將整個時府籠罩在劍光之中。
08
誰都沒有想到,那天那個靈獸所說的步天宮的冷血弟子就是阿狸,真名是顧太乙。
旁人都不知道,阿狸連葉流白都沒告訴過,為何她要修仙。其實修仙只是幌子,她真正要做的是斬殺白虎山君。
三年前,她用羅盤算出,白虎山君這一世託生在時府。以人身接近自是困難,所以她便想到了化成狸貓,只可惜,在煉丹過程中,弄錯了一味藥。化成貓身的她,便以為自己就是一隻貓。
那日在千丈淵見到葉流白,她的記憶便開始蠢蠢欲動,待到時玉為救她而化身為白虎的時候,她恍然想起一切。之後便將錯就錯,留在時玉身邊,一邊繪製符咒,一邊想法子弄到水月刀。
步天宮的弟子都有水月刀,可阿狸的那把不在身邊,所以她故意激怒元妍,讓元妍對她產生殺心。
“重昏幽暗,永閉寒泉。欲請慧光,照破冥關。寒冰溫和,爐炭息炎。刀山劍樹,永斷攀緣……”阿狸站在陣眼之上,紅裙飄舞,長髮隨風獵獵。
除妖之咒,毫不猶豫地從她嘴裡念出來。
蒼穹中藍光大盛,符咒漫天,雷火滾地。
兵荒馬亂的夜晚,時玉的身體被黑暗裹挾著,他每向前走一步,都會吐出一口鮮血,卻只有那雙眼睛,依舊閃著溫柔的光,愛憐地看著他心愛的姑娘。
他艱難地走到她面前,他想伸手摸摸她的臉頰,卻看到她嫌惡的眼神,滿是鮮血的手尷尬地落下。
“小狸,為什麼……”
“因為你是妖怪,妖怪都該死。”劍陣已經縮在他三步之遠的地方,很快,他將被吞噬。阿狸的表情卻沒有那麼輕鬆。
時玉苦笑著搖搖頭,渾身如烈焰灼燒,骨頭嘎吱嘎吱寸寸碎裂,卻都比不上心頭的難過。
瀕死之際,為妖時的回憶紛至沓來……他看上去還想和阿狸說什麼,但來不及了,他最終只說了一句話。
“人事改,三春穠豔,一夜繁霜。似人歸洛浦,雲散高唐。小狸,對不起,我就只能陪你到這兒了,自此別後,山高水長——”
“太乙,且慢!”遠遠天邊,葉流白駕鶴而來。
太晚了。
時玉高大的身軀緩緩化成一團模糊的白霧,被嚎叫的狂風吹散在火光中,大紅喜衣慢慢飄落,落在阿狸腳邊兒。
阿狸頸上的金色桃核,也從空中掉了下來。
“啪嗒”一聲,碎成兩半。
下一刻,劍陣歸位,風住塵落。
天地之間,一片寂靜。
09
三百年前,六界之中曾有個出了名的大妖,叫作拂玉。
面上謙謙君子,如琢如磨,實則放蕩不羈,乖戾不遜。心上的佳人數不清,欠下的風流債如星辰。
那一次,拂玉看上了天帝的女兒,拎著狼牙棒去找她的未婚夫白龍王火拼。結果妖力用盡,被對方一尾巴掃到了凡間。威風凜凜的白虎,變成了皺巴巴的一團狸貓。
“小貓咪,你餓了麼?”
不等拂玉睜眼,嘴巴里就被塞得滿滿的。一團稚氣的小姑娘,抱得他喘不過氣,一臉緊張地向他口中塞桃脯。他沒在雪地裡凍死,也要被她勒死了。
他在她懷裡默哼:“人類的幼崽果然愚蠢。”
隨後,這隻愚蠢的幼崽把他帶回家,別人家的貓吃魚,他卻一天三頓都是桃子。她似乎很喜歡小貓,晚上摟著睡,口水滴答他一臉,洗澡也要親力親為,差點沒把拂玉君淹死。總之,他落在她手裡,九死一生。
她叫顧太乙,乳名阿狸。
阿狸的生活簡單又幸福,父母雙全,兄長為官,全家人都把她放在掌心裡疼。只等著她及笄,再找戶好人家,夫唱婦隨,舉案齊眉。
拂玉君在她身邊十年,朝朝暮暮,時刻相隨。阿狸及笄那一天,他的一身大妖之力也終於得以恢復。
就在當日傍晚,有個非常俊美的貴族青年帶著三百牛車的聘禮來到顧府門口,說是想求娶顧小姐為妻。
洞房花燭夜,新娘子的小臉卻懨懨的。
新郎官的手臂環在她的纖腰上,有力又纏綿:“娘子,你嫁給我不開心麼?”
小小的新娘子又害羞又緊張。她不敢瞧他,只垂眸小聲道:“我,我的貓咪不見了。我們在一起十年,都是同吃同睡。我有些擔心,它會被壞人捉走麼?它……”
“砰!”白霧散盡,金眸狸貓跳進阿狸懷中,歪頭道:“娘子,你尋我麼?”
阿狸有些發愣,直到他化成人,為她戴上一顆桃核項鍊,又變成大虎,馱著她排雲而上,她才抓著他的頸毛驚呼起來。
天啊,她嫁了一個妖怪,她的夫君能帶她上天……
然,好春光,不如夢一場。
鏘!
阿狸收刀入鞘,冷冷道:“若知道他是妖怪,當時就該讓他在雪地裡凍死,也就不會,不會……妖怪都該死!”
水月刀,以水為身,刀刃上可以顯現出持刀者的內心。
“阿狸,”葉流白喟然道,“當年的事,我向白龍王求證過了。他有把柄在我手中,不會說謊。是他在凡間作亂,掃斷堤壩,使你一家亡於大水。和拂玉君一點關係都沒有。
“你重傷昏迷,是拂玉分了一半內丹,五成妖力給你,所以你可以化身白虎。而他也因此法力不支,沒抵住天劫,被劈到人間成了凡人。
“一半內丹,五成妖力,封於金色桃核之中。其實他一直陪著你,保護著你。”
“不可能!”阿狸小臉煞白,猛然向後連退三步,“父親臨死之前分明說了是白……白……”
“是白龍王,而不是白虎,”葉流白定定地瞧著她,“阿狸,其實你從一開始就不信任他。因為他是妖,所以一有什麼蛛絲馬跡,風吹草動,你就全都能聯想到他。”
葉流白知道他的小徒弟有心結,他去千丈淵找回了她封在那裡的水月刀,知道了她的過往,可還是晚了一步。
淚水從指縫中流出,滴答落地。
一聲長嘆。
“阿狸,是你錯了。”
10
雲捲雲舒,潮漲潮退,花開花落。
往事煙雲過,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這百年間發生了很多事,元妍河邊溼鞋,被複仇的靈獸咬死,死前也沒有集齊最後一個魂魄;
白龍王與天帝之女解除婚約,遁出六界,無影無蹤;
葉流白突破大成,離成仙又近了一步;
白頭山新來的山君,正準備迎娶他的山君夫人。而阿狸受葉流白之命,前去白頭山送上賀禮……
金椅上的男人,蛻卻凡身,更顯得風姿無雙,俊美無儔。但,他似乎根本不認識阿狸。
阿狸屏住呼吸,心裡不停喊著:“看我,看我,快點想起我。”
雖然不知他想起自己後,會不會氣得一巴掌把她揮出去,但她還是不願他娶旁的姑娘。
遺憾的是,拂玉君略抬手腕,信箋遮住臉。
阿狸灰心喪氣地垂下眼。
她躺在雪地中央碰瓷兒,他的車輪在碾上她身子的前一刻才停住。她那時就該知道,他們再無可能了。
但,還好當年元妍找來的那把水月刀,是步天宮流落民間的半成品。
肉身死亡,靈魂復甦。他能活著,便好了。
可她沒看見,紙箋後的男子,嘴角勾著笑,滿眼溫柔,似是春暮韶光。
灑金信箋,只有短短六字。
“賢婿,善待吾徒。”
傻小狸,你帶來的不是賀禮,是嫁妝呢。
曾經,白龍王敖錚戲謔道:“阿玉,你這麼薄情寡義,究竟懂不懂何為情愛。”
“當然,我若是愛上一個姑娘啊,”狼牙棒扛在肩頭,他御風而上,“即便她捅我一刀,我也依然喜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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